戰國新論︱演義vs正史:晉陽之戰的兩種呈現方式

晉出公二十二年(前453年),趙、魏、韓三家在晉陽之戰中攻滅智伯瑤,這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事件,從此“三家分晉”,晉國進入了三卿鼎立的時代。兵強勢盛的智伯瑤一戰而歿,智氏家族也隨之迅速衰亡,後世人臣常以此勸誡君王要謙沖克己、戒驕戒躁。正因此事極富教育意義,所以在諸子和策士的作品中有著頗多演義。諸侯國史往往十不存一,而這些演義作品卻廣為流傳,深入人心。

戰爭起因

演義版:“昔者智伯瑤率趙、韓、魏而伐範、中行,滅之”。“休兵數年”後,智伯瑤向韓氏索要土地,“韓康子欲勿與”,但在謀臣段規的勸諫下,韓康子將一座“萬家之縣”獻給了智氏;智伯瑤非常高興,又向魏氏索要土地,魏宣子也不想給,但在謀臣趙葭的勸諫下,也將一座“萬家之縣”獻給了智氏;智伯瑤又向趙氏索要土地,趙襄子斷然拒絕,於是智伯瑤聯合韓、魏兩家共同討伐趙氏。(見《韓非子·十過》、《韓非子·說林上》、《說苑·權謀》、《戰國策·趙策一》、《戰國策·魏策一》)

考訂版:公元前454年,智、趙、韓、魏四家在瓜分範、中行兩家土地過程中,因分地不均導致矛盾激化,最終智伯瑤率韓、魏兩家討伐趙氏。

战国新论︱演义vs正史:晋阳之战的两种呈现方式

春秋晚期“智君子鑑”(智氏所作器,現藏美國弗利爾美術館)

首先,範氏和中行氏不是被智伯瑤所滅,而是被趙簡子所滅,這在《左傳》中有明確記載。從公元前497年到公元前490年,趙簡子與範氏、中行氏進行了長達八年的鬥爭,最後趙簡子率智、韓、魏三家將範氏、中行氏逐出晉國,而兩家的封地則由晉國公室收回。公元前454年,四大卿族瓜分的就是名義上掌握在晉國公室手中的範氏、中行氏兩家故地。

其次,智伯瑤不可能無緣無故向其他卿族索要土地。晉國法律明文規定“始禍者死”,當年趙氏、範氏、中行氏都被認定為是“始禍者”,範氏、中行氏被逐出晉國,趙簡子雖然站在了“正義的一方”,但他的首席謀士董安於仍被迫自殺,因為晉國執政智文子認為當年是董安於建議趙簡子先發制人,才讓聽到風聲的範氏、中行氏搶先發難,最終導致晉國內戰。智伯瑤如果強行向其他卿族索要土地,必然引起內戰,那麼他作為“始禍者”將在輿論上十分被動,甚至可能在戰爭之初就遭到趙、韓、魏三家的聯合進攻。

再次,索地故事違背常理。智伯瑤向韓康子索地,必然激起巨大的政治波瀾,韓氏實力雖然不如智氏,但可以使用各種政治手段對抗智氏,斷無輕易割地之理。倘若韓氏輕易割地給智伯瑤,那趙、魏兩家若也來索地,韓氏又當如何?所以,索地之說只是為增加故事在計謀運用上的文學色彩而虛構出來的。

趙氏退保晉陽

演義版:在智、韓、魏三家的攻勢下,趙襄子和謀臣商議逃往何處,有人建議去長子(今山西長子縣西南),因為長子距離近,而且牆堅厚;有人建議去邯鄲(今河北邯鄲市),因為邯鄲府庫充實。趙襄子認為去這兩處都會耗盡民力,得不到百姓的真心擁護,最終決定去政寬民和的晉陽(今山西太原西南)。

在前往晉陽的途中,趙襄子的屬下原過落在了後面。結果原過在王澤(今山西新絳縣南)遇見了三個自腰帶以上才可見的人,三人交給他兩節完好的竹筒,讓他轉交趙襄子。趙襄子齋戒三日,親自剖開竹筒,裡面用紅色的字寫著神諭,大意是這三人是霍泰山之神的使者,他們將幫助趙襄子滅掉智伯瑤。並預言趙氏後代會有一位相貌不凡的君主,穿著胡人服飾開疆拓土。趙襄子再三拜謝後接受了神諭。戰爭結束後,趙襄子為三位神使立廟,又讓原過主持對霍泰山之神的祭祀。(見《國語·晉語九》、《史記·趙世家》)

战国新论︱演义vs正史:晋阳之战的两种呈现方式

趙氏退往晉陽路線圖

考訂版:趙氏宗邑在耿(今山西河津市東南),從原過路過王澤來推斷,趙襄子一行是溯汾水而上前往晉陽的。晉陽是趙氏經營已久根據地,城牆堅厚、府庫充實,而且趙氏先後派董安於、尹鐸任晉陽守,推行善政,爭取民心。《國語》將長子、邯鄲與晉陽作對比是為了強調天時、地利都比不上人和,未必實有其事。

原過遇見霍泰山之神的使者一事當然是後世編造的神話,編造時間應該是在趙武靈王進行胡服騎射改革之後。但原過確實是趙襄子時人,並負責對霍泰山之神的祭祀。趙氏對霍泰山之神的祭祀自晉獻公十六年(前661年)開始,至晉陽之戰時已歷二百餘年。趙襄子一行北上,可能特意前往霍太山進行了祭祀和祈禱。

水淹晉陽

演義版:趙襄子退入晉陽後,智、韓、魏三家兵馬尾隨而至,但攻城戰並不順利,“三月弗能拔,因舒軍而圍之,決晉水而灌之”。“圍晉陽三年,城中巢居而處,懸釜而炊,財食將盡,士大夫羸病”。(見《韓非子·十過》、《戰國策·趙策一》、《淮南子·人間訓》)

考訂版:從公元前454年戰爭爆發,到公元前453年三月丙戌(十日)智伯瑤兵敗被殺,戰爭持續時間應該只有幾個月,至於晉陽被洪水圍困的時間則更短。

清代學者汪中在《釋三九》中,通過對先秦秦漢作品中數字的分析,指出三、九等數多是虛指。“圍晉陽三年”的意思是圍困了晉陽很長時間,並非確指三年。

再有,春秋戰國時期都是夯土築城,土城如果在春季被洪水浸泡,等到夏季洪水退去,一經烈日烘烤,必然崩塌解體。宋太祖開寶二年(969年),宋軍引汾河水淹晉陽數月,宋軍退走後,北漢守軍決堤放水,結果一經暴曬,晉陽城就大規模崩塌。宋代的晉陽是磚城,而戰國時期的晉陽是土城,更容易崩塌。所以水攻晉陽的策略要是能持續半年以上,估計晉陽就守不住了,趙氏不可能守得了三年之久。

战国新论︱演义vs正史:晋阳之战的两种呈现方式

晉陽和晉水示意圖

韓、魏決意反智

演義版:有一次智伯瑤外出視察被洪水圍困的晉陽城,魏宣子為他駕車,韓康子陪乘。智伯瑤說:“始我不知水可以滅人之國,吾今乃知之。”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汾水可以灌安邑(魏氏宗邑,今山西夏縣西北),絳水可以灌平陽(韓氏宗邑,今山西臨汾西北)”。於是“魏宣子肘韓康子,康子踐宣子之足”,二人遂決意反智伯。(見《韓非子·難三》)

考訂版:韓、魏反智是兩家在趙襄子的謀士張孟談“唇亡齒寒”說辭的遊說下,反覆權衡利弊的結果。

“魏宣子御,韓康子為驂乘”不符合禮法。這種禮節一般出現在諸侯會盟上,用來彰顯霸主或特殊人物的身份。頓兵堅城之下,久攻不克之時,智伯瑤若如此傲慢地對待韓、魏兩家,豈不有違常理?

演義版故事的作者還不明地理。平陽在汾水旁,離絳水甚遠,安邑與汾水、絳水則均不相鄰。

至於魏宣子和韓康子的小動作,顯然是文學虛構,作者只是用這種生動傳神的手法來描述兩人決意反智伯時的心境。

战国新论︱演义vs正史:晋阳之战的两种呈现方式

魏、韓宗邑一帶示意圖

智伯瑤拒諫

演義版:水圍晉陽之後,郄疵(qiè cī)對智伯瑤說:“韓、魏之君必反。”因為晉陽指日可破,韓、魏兩君卻“無喜志而有憂色”,顯然是在擔心趙氏滅亡後,自己是否會步其後塵。智伯將郄疵的話轉述給韓、魏兩君,兩君則說這是趙氏的反間計,並向智伯表明忠心。兩君在出門時遇到了郄疵,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趕忙走開。郄疵由此判斷出智伯已將自己的話告訴二君,於是去責問智伯,智伯卻不以為然。郄疵自知多說無益,主動請求出使齊國,避開了這場禍患。(見《戰國策·趙策一》、《說苑·權謀》,另外《韓非子·十過》中將“郄疵”變成了“智過”,情節則基本相同,只是結尾處,智過將自己從智氏宗族中分離出來,改稱輔氏,逃過了智氏滅族之禍)

考訂版:郄疵等僅僅憑察言觀色就判斷韓、魏兩君有變,文學色彩濃厚,恐非史實。趙、魏、韓三家從結盟到反攻,應該只在幾天之內,智伯方面未必能及時察覺,郄疵等更不可能未卜先知。

戰後局勢

晉陽之戰後,趙襄子出任晉國執政。次年(前452年),晉國國君晉出公出逃到楚國,趙襄子等立晉敬公為君,此後晉國政局由趙、魏、韓三家主宰。

战国新论︱演义vs正史:晋阳之战的两种呈现方式

趙卿鳥尊(趙氏所作器,現藏山西博物院)

智氏家族逐漸在晉國衰敗,族人或死或逃。《史記·六國年表》記載,秦厲共公二十五年(前452年),晉大夫智開率邑人奔秦;秦厲共公二十九年(前448年),晉大夫智寬率邑人奔秦。學者根據日食時間考證,戰國初期《六國年表》秦國紀年誤後一年,所以智開的逃亡是在晉陽之戰結束當年(前453年),也就是說趙、魏、韓三家對智氏的清洗從智伯瑤敗亡後就已經展開,並持續了很長時間。智氏家族的土地則被三家陸續瓜分。

至於智伯瑤本人,趙襄子“漆其首以為飲器”,當然,這並非是侮辱智伯,而是戎狄地區的一種習俗。匈奴人擊殺月氏人首領後,也“以其頭為飲器”。後來匈奴與漢帝國結盟,還特意用此飲器盛酒。趙氏領地有大量戎狄之人,所以趙襄子也深受戎狄習俗影響。智伯瑤的諡號是“襄”,按《逸周書·諡法》:“闢地有德曰襄,甲冑有勞曰襄”。智伯主政晉國期間,伐敗齊、鄭、衛、中山,滅仇由,他這份開疆拓土的功勞還是被予以了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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