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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hr 17min
海邊的曼徹斯特
Manchester by the Sea (2016)
導演：肯尼思·洛納根
大豆按
《海邊的曼徹斯特》是今年我最喜歡的電影。
沒想到這樣一部電影竟然能夠在中國的影院裡放映。
《海邊的曼徹斯特》是第一部進入「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影廳的外國影片。不過，走進影院看這部電影並不是抱著去支持藝術院線的目的，而是在大銀幕重看它，重新發現如此豐富細膩的細節。
人生無法重來，電影卻可以重看。
1
喜歡《海邊的曼徹斯特》是因為它無比的瑣屑。
每一粒生活的塵埃都在光中飛舞，然後你真切地看到生活--不，人生，在悲痛中卻閃耀著庸常的意義。
本來是帶著評論的企圖看第二遍的，但看著看著，我就被那些豐富的細節湧動的人生之流捲進去了。
如此被帶入，似乎好久沒有這樣的觀影體驗了。
2
好電影經得起重複閱讀。
電影作為時間的藝術，在重看的時候被更加強調了。
有如一個已經知道結局然後穿越時光從頭再來的旅行者，那些在逝水年華里漂泊的細節重新被我看到，重新向我申訴：
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人生。
⇧《海邊的曼徹斯特》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以下有劇透，未看過請直接跳過）
哥哥死了，Lee（卡西·阿弗萊克 Casey Affleck 飾）回到久別的家鄉——海邊的曼徹斯特——處理後事。
瑣碎的回憶慢慢開始，直到電影在進行到差不多一個小時後，我們才通過Lee的回憶得知，他曾經歷了多麼可怕的災難。
此後，依然是災難過後的生活。隱約有些春意，混合著春天的寒冷。
這是真正的人生，沒有happy ending，只有挺住和苦熬，偶爾一拳砸碎玻璃，讓自己重溫疼痛，好從窒息中掙扎出來一會兒。
「曾經」
片頭。電影正式開始前。
蔚藍清新的海洋，船上，叔侄二人愉快地喋喋不休。那個從前的年輕人曾經多麼自信滿滿，笑得多開心，對自己的人生多滿意。
他說：「我更能幹是因為我能清楚地看到一切事物，就像看地圖一樣。」
他說：「你爸爸是個大好人，但是他對這個世界，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了，而我卻都明白。」
他問侄子：「如果你只能帶一個人跟你去一座孤島。你知道你會安然無恙，因為他是世上最棒的人，而且他知道如何在孤島上生存。他無所不能，能把那個孤島變成天堂，他會讓你一直開心快樂。不管怎樣，他都是這工作的最佳人選。如果你要在我和你爸爸之間選，你會選誰？」
侄子當然選爸爸。可是他竟然跟侄子的父親爭高下：「我想你選錯了。」
在悲劇發生之前，我們都曾這樣傻傻地樂觀著。
「寒冷」
在片頭，那個從前的Lee離得很遠，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臉孔。以至於第一次看的時候，我並沒有把他跟接下來出場的鬱郁寡言的主人公當成一個人。
Lee的一出場，就是在剷雪。
這簡直可以象徵他的人生。寒冷堆積。他不得不勉力去鏟。
大量表現寒冷的細節在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如雪堆積在電影各處。
因為過於寒冷凍硬的土地無法挖出墓穴，所以Lee的哥哥的遺體一直躺在冰櫃裡，不能埋葬。
又或者是更細小的感受，Lee與侄子在寒冷中找不到車停在哪裡了--他們找不到溫暖的所在。
也許比這更絕望，他們找不到不寒冷的所在。
「窗子」
Lee在酒吧尋釁打完架後，導演第一次帶我們走進他的房間。
半地下室，只有一個很小的窗戶。
這個帶著鐵欄杆的窗戶的特寫，表明，這是他的牢獄。
這個沒有溫度的公寓管理員，從來不跟住戶說「早上好」。他剷雪、修水管、扔垃圾、修燈、通廁所，所有一切都不過是苦熬。
他去酒吧，卻帶著困頓的疏離，像隨身揹著自己的牢獄，把自己和周圍的世界隔絕開來
他甘心作一個孤獨的囚徒。除非，尋釁打架，沒有原因，只是為了讓痛打破悶。
窗外正在下雪。
又去剷雪。
西緒弗斯般的苦役。
「冷漠」
重新看到Lee在得知哥哥死訊時的毫不動容的表情（與他相比，哥哥的朋友反而失聲痛哭），我忽然在想，這應該也是他對自己的刑罰：
不許悲傷。
因為所有的淚水都是救贖。
他對自己恨到骨髓，不允許自己得到一點點救贖。
「回憶」
禁止悲傷，但是回憶卻無法抑制。
從這幅仿若曾經留影似的畫面，像是這位囚徒被導演命令打開了內心的門縫。
一個溫暖的裂隙，陽光照入。
「告誡」
Lee回憶起哥哥剛被診斷出疾病的情形。這一回，我注意到父親的告誡：
「我們都很難過，我們要繼續聽，然後問我們能想到的所有問題，接著我們看能一起做些什麼。」
這個告誡普普通通地隱藏在這個時間的角落，如今被自我流放的Lee憶起。
就像我們抄寫過的箴言，可是等災難降臨，我們卻根本沒有想到--或完全沒有力氣--按照它去做。
「雙手」
Lee來到哥哥遺體的停放處。
請注意他的雙手，他被嚴禁悲傷，然而雙手卻出賣了他。
遲疑不決、抬起又放下的雙手，最終被主人壓制住，叉在腰間。
這時候似乎讚歎一個奧斯卡影帝的演技都會覺得輕浮。
我相信演員與角色在此時已經融為一體。所以在這個本該「發揮演技」的情景裡，他抑制了表演。但是，
走向哥哥的時候，他的雙手在表演；
擁抱哥哥的時候，他的眼簾在表演。
《海邊的曼徹斯特》像一座雪山，由悲劇之後日常生活的細節暴雪堆積而成。
如果不是這部電影如此近距離地靠近一位經歷了災難的主人公，可能我們只會通過某條不起眼的社會新聞，扔出一些廉價的同情，或者粗暴地把觀點砸向他。
「可憐」。「活該」。「渣男」……
也許這才是這部電影之於我們的現實意義。
我們變得越來越傲慢了。（自媒體的繁榮只是表像，蓬勃的只是傲慢心。）近兩年，看著曾經喜愛並且認同的作者紛紛變成揮舞著正確的棒子四處撻伐的勇士。「通情達理」在他們的筆下竟然成了可笑的奢侈品，難免有「忍看朋輩成新鬼」之感。
導演真是沉得住氣。直到將近一個小時過去，我們終於知道了發生在Lee的悲劇是什麼。他就像一個手術師，耐心而小心地在Lee黑暗的內心世界裡探索著病變。
當律師對Lee說「沒人能理解你的經歷」時，他說的是對的，連Lee自己都不能理解。
這一段心碎的回憶如此令人難以接受，以致於他自己也花費了很久才重新抵達。
不僅僅是因為這是個悲劇，而且因為他竟然只能夠作為旁觀者，眼睜睜地看著它毀滅自己的所有；
⇧ 我本來以為看到大火已經夠讓人心碎，接著看到他與圍觀者站在一起，對此無能為力。痛何如哉！
而且因為他正正就是這個悲劇的製造者；
而且因為他竟然不能夠因此而受到懲罰。警察結束問訊，讓他回家。他詫異：「就這樣了？」回答：「每個人都會犯錯。」
在此時，懲罰就是最大的恩慈。但是，他被判無法獲得這種賞賜。
明明這一生犯錯的配額已經用盡，卻不僅不受到懲罰，反而要繼續面對這個世界庸常而持續的存在。
悲劇發生之後，他仍然不得不抱起他就在悲劇剛剛發生之前買的東西離開；
比悲劇更令人不解的是，悲劇之後我們還得繼續生活。
無論多麼悲慘的死亡都將仍然迎來最平常的早晨。你得倒牛奶、吃早餐，拉家常，甚至還得去計算，例如跟殯葬館討價還價，爭取到合適的靈車費用。
這正是這個世界的可怕之處，不在於異常，而在於日常。不在於打擊，而在於打擊之後，萬物無情。
1
著墨最多的侄子帕特里克（盧卡斯·赫奇斯 Lucas Hedges 飾）已到青春期，看上去沒心沒肺，有兩個女朋友，搞樂隊。
父親死了，他請了朋友來家裡，聊什麼《星際迷航》，留下女朋友之一過夜。接著，他最熱衷的似乎是想辦法跟另一個女朋友取得實質性進展。
可是直到他為冰箱裡的雞肉突然發作時，我們才恍然，這個失去父親的少年只不過是本能地採用了與叔叔剛好相反的方法來解決內心的驚恐。
比悲劇更令人不解的是，還有：悲劇之後還有性慾。
叔侄二人一同經受寒冷，各自面對寒冷，終於得出「我們皆對此無能為力」的結論。
2
哥哥的前妻，終於掙斷酒癮患者的身份，成為一位虔誠基督徒的賢妻。
然而，信仰不是一勞永逸的道路。
你看她有多麼謹慎到膽怯地面對總算擁有的生活，就知道她是多麼驚慌地走在這條救恩的道路上。
3
妻子終於成為前妻，在新的生活裡學習忘卻與原諒。
還記得開頭Lee第一次提及她嗎？他說「我的妻子」，旁人茫然，他才糾正道：「前妻」。
他們仍然相愛，然而，他們已經被摧毀。所以一個急忙逃往另一個婚姻的避難所；一個黯然走向自設的監獄。
直到在那段被廣泛激賞的兩人重逢的催人熱淚的對手戲裡，他們才終於向自己也向對方坦露「心已破碎」的真相。
4
不僅是主人公Lee，他身邊的人也都不得不各自尋找方法，以接受命運可怕的贈予。
雪崩時，每一片雪花都感到疼痛。
1
是的，「比悲劇更令人不解的是，悲劇之後我們還得繼續生活。」
可是或許，只有當我們像接受刑罰般地接受繼續生活的判決之後，繼續生活的意義才得以在繼續生活中顯明。
意義在最曖昧難明的時候更加值得耐心尋找。又，更加值得在不解中耐心等待。
2
兩個小時日常苦刑的演繹之後，Lee不再掙扎，他終於肯讓自己軟弱下來，讓自己在關懷者的懷裡哭泣。
刑罰似乎已經接近尾聲，原來只需要承認自己的軟弱。他承認說，「I can't beat it.」卻反而像是一種解脫。
⇧叔侄二人終於擁抱在一起。
這情形似曾相識，彷彿一種歸來⇩
3
作為一個觀眾，也許是時候想起那句被引用濫了的詩：「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很奇怪，它竟然說得那麼對，可是我們卻似乎忘記了這不是一個期望，而是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看到帕特里克撿起樹枝，走進墓園，去試探土壤的硬度；
看到籤監護人協議時，律師窗外初生的花朵隨風搖曳；
看到一個很平常的日子，他跟老人拉家常般談起死亡--在一個很平常的日子發生的死亡；
看到哥哥終於下葬，Lee前妻懷中的嬰兒哭泣起來；
我不能說這一切都有什麼意味。
生活裡的日常也全都是上帝的賜予。不需要你經過思索才去接受。你只需要接待，像數苦的杏仁。
我只是覺得，這一切都顯得如此令人安慰。
在悲劇之後，還要繼續生活，原來並不只是苦役。
還是安慰。
（或許你也可以在留言板說一下你看過的致鬱片，以及分享一下你經歷過的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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