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癌女童离世后,家人活在网络暴力阴影中,退还善款称不接受道歉

眼癌女童离世后,家人活在网络暴力阴影中,退还善款称不接受道歉

王凤雅和妈妈杨美芹。图 / 来源网络

杨美芹坐在床上,把手机放在左眼前,又再往左挪一点,模仿着女儿因为看不清动画片《小猪佩奇》反复调整角度的艰难姿势。那一刻她绝望了——王凤雅的另一只眼睛也看不见了。这只粉色的小猪,曾经是王凤雅最重要的快乐来源,当左眼也看不见后,杨美芹说,“她再也没有笑过。”

文 | 易方兴

杨美芹收到第一条来自陌生人的道歉短信是在5月28日:“抱歉,误会你了,真的很抱歉。”

躺在自家床上,她把原本“不敢再开机”的手机重新打开,翻过近百条各式各样的谩骂和诅咒后,终于找到了这条道歉短信。因为不太认字,婆婆把这条短信念给她听时,她哭了。

这是她自4月9日起被舆论淹没以来,收到的仅有的两条道歉短信之一。另一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这些道歉,她觉得没法接受,也想不通:一场求助,怎么就成了这样的局面?

从募捐救助女儿王凤雅的母亲,到诈捐、虐待女儿致死,再到被道歉的网络暴力受害者,杨美芹的身份先后经历多次反转,公众的情绪也被推向截然相反的方向,最终造成一场“多输”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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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现在的心态不同,对陌生人的善意,杨美芹最初是充满感恩的。

为了救治患上“视网膜母细胞瘤”的女儿王凤雅,今年3月,杨美芹听从邻居的建议,开始在直播软件上传女儿的视频进行募捐,用户名就叫“恶性肿瘤患者凤雅宝宝”。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依靠网络与全国各地的陌生人产生了联系。她把自己的手机号也发布在直播软件的资料简介中,这也成为之后她遭遇各种责难的伏笔。

3岁的王凤雅是杨美芹的第4个孩子。这之前,她已经有了3个女儿。在她生活的河南省太康县,一个家庭想要一个儿子,是当地普遍的生育观。她的婆婆也曾在生育了6个女儿后,抱养了杨美芹的丈夫王辉,此后又有了一个儿子。

杨美芹称,并未因为凤雅是女儿,就减少对她的疼爱。实际上,在王凤雅出生之前,她就对这个女儿寄予了特别的期望。王凤雅这个名字,是爷爷王太友取的。因为之前3个女儿的名字中都是“涵”、“叶”等字,杨美芹觉得太普通,希望这个最小的女儿能有个特别的名字。王太友说,那就叫王凤雅吧,意思是“像凤凰一样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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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3日,到郑大一附院就诊的王凤雅。图 / 来源网络

杨美芹本人是与这样的期望绝缘的。她所在的太康县张集乡温良村,素来有表演杂技的传统,被誉为“杂技之乡”。她的母亲回忆说,“美芹小学一年级都没读完,9岁开始学杂技,顶缸、走钢丝、翻跟斗。”杂技让杨美芹养活了自己,却也让她从此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她不希望女儿王凤雅也重复她走过的路:“就是吃再多苦,也要让凤雅念完书。”而在王凤雅被确诊为“视网膜母细胞瘤”之前,杨美芹已经开始锻炼她独立吃饭、穿衣服的能力,“这样幼儿园才会接收”。

但还未进入幼儿园,2017年9月,因为突发的眼睛酸疼、流泪,王凤雅被带往附近南张楼村的一家私人诊所诊治,那是村民们患了感冒等小病后常去的地方,诊所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角膜炎和白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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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在的河南省太康县,是始终把“脱贫攻坚”当成第一要务的县城,当地人大多以种植小麦、玉米和外出打工为生,杨美芹的家庭也不例外。

丈夫王辉存在智力上的缺陷,只能替一个工地看大门,每个月收入2000块。在王凤雅还在世的时候,杨美芹要在家养活5个孩子,她奶水不足,孩子全部靠喝奶粉长大,“两三天就能喝完一罐奶粉。”

2018年3月,家里的奶粉已经短缺到极限——因为不够吃,杨美芹只能把奶粉兑上玉米糊糊,一起喂给王凤雅和她最小的弟弟。

这个3月,也是王凤雅病情急剧恶化、左眼也失去光明的时刻。杨美芹记得,那一天是3月2日,她照例拿来手机给王凤雅,播放她最喜欢的动画片《小猪佩奇》。因为疾病,王凤雅右眼眼球已经暴出、失明,一直用左眼看动画片。

向每日人物回忆时,杨美芹坐在床上,把手机放在左眼前,又再往左挪一点,模仿着女儿因为看不清动画片反复调整角度的艰难姿势。那一刻她绝望了——王凤雅的另一只眼睛也看不见了。这只粉色的小猪,曾经是王凤雅最重要的快乐来源,当左眼也看不见后,杨美芹说,“她再也没有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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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才31岁的年轻母亲曾委屈不已。图 / 大河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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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凤雅复活的喜悦,很快被接下来爆发的舆论风暴冲淡了。4月9日这一天夜里,拥有74万粉丝的大V陈岚发布微博,称“我,陈岚,在此实名报警。3岁女婴王凤雅疑似被亲生父母虐待致死。”

陈岚与介入王凤雅事件的“大树公益”关系暧昧。她曾是公益组织“小希望之家”的创始人,在南方周末的报道中,该组织曾因年检不合格被予以行政处罚。此后,陈岚团队又成立“小希望之树”。而“大树公益”官网联系方式一栏里,使用的就是“小希望之树”的微博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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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箭雨一样的短信来自于四面八方, 32岁的杨美芹成了公众发泄愤怒的靶心。起初,陌生人打来电话她是接的,但对方开口就是骂;到后来,她一听到手机铃声,就像浑身触电一样难受,最终关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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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清了最后的结余捐款之后,王凤雅一家又陷入困境。杨美芹的妈妈专门从邻村过来照顾她,还给她带了几百块钱的生活费。王凤雅的奶奶也因为入不敷出,曾找邻居借钱。

当下,杨美芹没有太过在意来自网络的暴力,觉得只是一场误解,说开了就好。但4月中旬,当地警方和政府部门因为陈岚的这条微博上门核查时,她忍不住愤怒了。

“警察一进来都怒气冲冲,像要抓犯人似的,我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杨美芹说。她当时在屋里正抱着病情进一步恶化的王凤雅,“心里怕得不得了”。但警方来了,一看王凤雅还活着,就愣住了,“怎么,孩子没死?”

杨美芹这才知道,网上有人报警,说她“杀害”了自己女儿。她当场就哭了,“我怎么可能去杀害我自己的女儿?”

那次之后,杨美芹觉得有些后怕,“是不是雅雅要是那时候真死了,我就无法证明我的清白了?”一家人也因此陷入紧张和恐惧的情绪之中,“因为当时觉得我们说的话没人相信,不知道要怎么证明。”

到了5月24日,一家自媒体发布一篇名为《王凤雅小朋友之死》的公号文后,外界的不信任和误解彻底爆发了,噩梦由此开始。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杨美芹因为募捐留下的手机号,很快就被咒骂短信和电话攻击到没电了。一开始,她接到电话还很愤怒,要跟对方解释一番,“但对方根本不听,就是光骂你,什么难听的话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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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美芹手机接收到谩骂的短信。图 / 易方兴

这些咒骂的范围越来越广,从杨美芹本人,骂到了她的小儿子和父母,再到她的祖宗十八代,继而又骂到了整个周口,说“她是周口的败类”,就连她使用的手机号本身都被当成了骂点,“你个畜生,不配用尾号是83的手机号!”

这是杨美芹从未想象、也无力招架的局面。在接下来几天的时间里,她每天都吃不好饭。5月26日,对她的人身攻击甚至出现在太康县政府网站上的留言板里。这一天,她一整天只吃了一碗面条。

她不敢出门。出去买米,邻村的人对她指指点点:“看,这就是那个募捐了15万,却不给自己女儿看病的人。”去镇上的商店买东西,小卖部老板也嫌弃她,“你把你女儿害死了,还来买东西?”她放下东西,跑回了家。

杨美芹开始天天躲在院子里,关上院门。她怕了。

先前的愤怒变成了恐惧。她开始一阵一阵的头疼,这在以前从没有过。最痛苦的时候,她还偷偷找来农药,想喝了自杀,“死了算了”,被婆婆发现并劝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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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的声音太微弱了。我愿意说,可谁愿意听呢?又有谁愿意相信我呢?”她忍不住抽泣。

事件再度反转之后,杨美芹陆续等来了先前控诉她的人的回应。发布《王凤雅小朋友之死》的自媒体删除了文章,但并未道歉;陈岚发布微博长文阐述事件经过,并向杨美芹及其家人道歉。但杨美芹觉得,这些举动“并不能弥补对她的伤害”。

她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王凤雅是我的女儿,我最希望王凤雅被治好的人,但我只希望别人能尊重我的决定。”

在她看来,治愈身患癌症的女儿,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在她和家人的观念里,癌症就是不治之症,哪怕是化疗,也是徒增痛苦。

在多次的采访中,杨美芹的婆婆反复讲述的两个故事是,邻村有一个孩子,患了和王凤雅一样的肿瘤,两只眼球都摘除了,后来依然只活了几个月;另一个事例是关于化疗的,邻村有一个化疗的大爷,化疗完之后整个人都傻掉了。

这是他们一家接触到癌症后最直观的两个事例:“我们害怕,怕孩子受苦,无论是摘掉两个眼球还是化疗,都担心成为那样子的结果。”

5月底,河南太康县温良村,地里的麦子到了成熟收割的季节,其中也包括了杨美芹家的8亩地。除了麦子,他们还种了大蒜,这些是一家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麦子1块1毛一斤,大蒜的价格是去年的一半,只有4毛钱。这8亩田地,杨美芹和家人已经腾不出时间来打理了。她婆婆前几天到地头上一看,“大蒜苗都枯掉了。”

3岁的王凤雅就葬在田地不远处,陪伴她的还有她生前用来看《小猪佩奇》的手机。按照习俗,因为是小孩,她不能立坟头。

风吹过来,一眼望去,这片田地里除了麦浪起伏,就没什么其它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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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凤雅葬在田地不远处。图 / 易方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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