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群品讀經典詩詞《聲聲慢》

王立群品讀經典詩詞《聲聲慢》

王立群品讀經典詩詞《聲聲慢》

李清照的晚年頗為不幸,那些傾訴晚年悲涼心境的詞,無不浸透著她的字字血、聲聲淚。而李清照晚年如此淒涼的心境,不僅僅因為我們已經講過的國破、夫死、文物丟失,還有一件讓李清照顏面盡失、羞辱萬分、痛苦不堪的事件:再嫁張汝舟,並與其離婚。

張汝舟早年曾做過池陽軍中的小吏,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中進士,紹興元年(1131),官右承務郎、監諸軍審計司官吏等小官。其時,趙明誠病故,李清照一下子變得十分寂寞。張汝舟以“趙明誠同學”的身份認識李清照後,對其百般呵護,消解了李清照的防範。寂寞孤獨的李清照誤以為張汝舟是一個可以依賴的人,遂於紹興二年(1132)再嫁張汝舟。其實,張汝舟早就知道趙明誠、李清照是北宋的金石大家,希望通過婚姻騙取李清照的文物字畫。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李清照的眾多文物竟然損失殆盡,僅存的一些文物字畫亦保存甚嚴。於是,張汝舟窮兇極惡的面孔暴露無遺,甚至對李清照拳腳相加。不過,“家暴男”張汝舟低估了李清照的剛毅和智慧。李清照為了結束這場惡夢,斷然告官。當時,李清照與張汝舟結婚僅三個月。李清照檢舉張汝舟“妄增舉數入官”(右承奉郎監諸軍審計司張汝舟屬吏,以汝舟妻李氏訟其妄增舉數入官也。其後,有司當汝舟私罪,徒詔除名,柳州編管)。所謂“妄增舉數入官”,是指宋代規定舉子參加科考到一定次數、取得一定的資格以後,可以直接授官,張汝舟是靠虛報科考次數取得的官職,這可是欺君的重罪。

按照《宋刑統》規定,妻告夫,即使證據屬實,可以判離婚,女子也需服刑兩年。李清照為早日擺脫噩夢,不惜身陷囹圄,也堅決告發張汝舟。最終,李清照與張汝舟離婚成功,張汝舟被除名奪官,發配柳州編管,李清照被收監關押。九天以後,因翰林學士綦崇禮出手相救,李清照獲釋。出獄後,李清照寫了《上內翰綦公啟》,以示答謝。

雖然從這樁婚姻中解脫了出來,但李清照遭受了巨大的心理打擊。這首《聲聲慢》(尋尋覓覓),感情極為沉痛,應當就是其經歷了離婚案之後所寫。

王立群品讀經典詩詞《聲聲慢》

這首詞上片前三句的七組疊字,一直讓人們驚歎不已。

“尋尋覓覓”四個字,字面意思非常易懂,但是,放到這首詞裡,就大有學問了。易安居士在尋找什麼呢?經歷了國破、夫亡、文物丟失、再婚失敗、身陷囹圄、聲名俱毀之後,她想要尋找什麼呢?其實,“尋尋覓覓”,只是她心境極為惡劣的一種下意識的動作,她什麼都不想找,也找不到。趙明誠能找回來嗎?幸福的家庭能找回來嗎?丟失的文物能找回來嗎?再婚失敗,坐了九天牢,一生清名能找回來嗎?所有失去的東西統統都找不回來。這一點,李清照太清楚了,她還需要找嗎?還需要“尋尋覓覓”嗎?

“尋尋覓覓”四個字寫活了李清照此刻百無聊賴的心態、動作。“冷冷清清”是“尋尋覓覓”後的結果。找來找去,什麼也找不到,找到的只是“冷冷清清”。但是,這不是氣溫的冷清,或者說這不僅是氣溫的冷清,更是心境的冷清、徹骨的冷清。人世間有比這更冷清的嗎?

“悽悽慘慘慼戚”,是“冷冷清清”之後的另一個心理感受。一位寡居的老人,一位極為敏感的才女,經歷了這些年的苦苦掙扎,得到的卻是“冷冷清清”,是“悽悽慘慘慼戚”。

應當指出,李清照對音律有極深的造詣,這七組疊詞,多用齒舌音,讀起來徘徊低迷,婉轉悽楚,頗有一種悲涼之感,愁緒在開篇便彌散開來。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點明季節是秋天。夏日的餘溫即將退去,空氣中已有了寒意,這樣的季節,最難調養。“將息”,調養,這裡的調養不僅指身體,更指精神。詞人寫這首詞時,心中的傷痛遠勝於肉體的傷痛。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深秋的傍晚,些許淡酒,獨酌獨飲,實在敵不住傍晚時節的寒風。其實,真正讓詞人感到寒意陣陣的,不僅是自然界的寒風,更是心中的寒意、人生的寒意。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仰望天上飛過的雁陣,似乎是自己當年在故鄉見過的舊友,如今它們一行行南飛而去。明年春來,它們還能夠回到故鄉,而自己卻不知何日可以再返故鄉。目睹雁行,詞人感到陣陣傷心。

這首詞的上片,寫的是從早晨至傍晚整整一天的百無聊賴,痛苦、傷感。

下片單單挑出黃昏,專寫黃昏時的感受。這種寫法,極像《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上片寫白天和夜半,下片專寫黃昏,而且寫的意象也極相似,都是菊花。不過,《醉花陰》中的菊花意象,凝聚的是夫妻分別的憂愁,而本詞中的菊花意象,凝聚的是國破家亡、聲名掃地等一系列的人生打擊的痛楚,這種痛楚,遠遠超過了夫妻之間短暫分別之苦。

因此,下片開篇三句“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寫的依然是菊花凋零,但是,“如今有誰堪摘”一句沉痛無比。遍地凋零的落花,已經無心欣賞、把玩。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一個人獨坐窗下,怎麼能熬到天黑?這,已經不僅是度日如年,簡直是度時如年了。深悲巨痛,就這樣透過對時光漫長的獨特感受,緩緩道出。其實,從傍晚至天黑,時間非常短暫,但是,在充滿了悲憤、悽苦之情的詞人心中,每一刻都難過、難熬。這就是心理時間的巨大作用。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

愁字了得!

在古代詩人、詞人的心中,梧桐永遠是一個悽苦的意象。溫庭筠《更漏子》(玉爐香):“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李煜《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他們都把梧桐當作一個悲情的象徵。李清照也不例外。她的這首詞,同樣將梧桐置於一個悲愁的意境中。傍晚時分,細雨紛紛,點點滴滴,詞人突然發問:這麼多愁,怎麼能用一個愁字概括得了呢?

我們前面品讀過的詞人,多用比喻寫愁情,最有名者如賀鑄,用“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三種意象寫一種愁情。李煜用“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形容愁情。總之,是以多寫少,以有形寫無形。但是,李清照卻反其道而行之。全詞結尾,不用任何一種比喻,只說“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戛然而止。似乎什麼都沒說,但是,它留給讀者的想象卻大大超過了“愁”字本身。

摘自《賞詞如風:王立群品讀經典詩詞 》,王立群著,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

王立群品讀經典詩詞《聲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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