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沙特阿拉伯

同質性的碰撞

現在是2018年1月26日晚上9點,天氣晴。距離每天五次禮拜中最晚結束的宵禮(Isha)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我和攝影師李亞楠側身坐在麥加凱悅酒店二層的星巴克咖啡廳裡,撥弄著面前紙杯裡的攪棒。

探访沙特阿拉伯

像全世界所有的星巴克門店一樣,這裡出售意式特濃咖啡、摩卡、拿鐵、焦糖瑪琪朵以及各種口味的星冰樂,也有當天出爐的切塊芝士蛋糕提供。身著統一制服的印尼裔咖啡師很樂意在這個冷清時段與兩位遠道訪客攀談,婦女和孩子的笑聲正從牆板另一側清晰地傳來。“同質性”(Homogeneity)——一個政治學術語瞬間從我腦海裡冒了出來。是的,就是弗朗西斯·福山1992年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後之人》中描述過的那種“普遍同質社會”,那種屬於全球化時代的日常景觀。將一個人從紐約或巴黎連根拔起,隨機拋到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的某座巨型城市裡,除去語言、膚色、種族等先天存在的區隔外,他依舊可以毫無障礙地延續自己熟悉的那種生活方式。星巴克、麥當勞餐廳和臉書(Facebook)網站構成了這種當代同質生活的象形符號:當一個“最終之人”飛越千里、從亞洲大陸的最東端抵達最西端時,他所身處的仍將是那個內涵無差的世界。

不過為什麼沒有背景音樂?

在踏上沙特阿拉伯領土的第五天,就在這家高度同質化的星巴克咖啡廳的座位上,我突然意識到了始終存在的感官不適應性從何而來。超過100個小時裡,我的聽覺神經始終被男女老少的交談聲、清真寺宣禮塔的誦經聲、汽車喇叭的鳴響聲乃至飛機發動機的嘯叫聲片刻不停地刺激著,唯獨缺少在北京任何一家餐館、咖啡廳或是商場裡都會出現的背景音樂:無論它是抒情歌曲、爵士樂還是說唱。這種聽覺真空,連同那堵將本地婦女和兒童與兩名外來者隔開的薄牆一道,提醒著我此刻身在何處:我在沙特阿拉伯,我在麥加。

300米開外,禁寺(Al-Haram Mosque)廣場上的探照燈將酒店一層的大堂照得一片透亮。作為少數幾座24小時開放的清真寺之一,這裡永遠顯得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即使是在1月份這樣的非朝覲時節,平均每天仍會有將近2萬人次的全球穆斯林湧入禁寺禮拜朝聖。而在伊斯蘭曆每年12月的例行朝覲(Hajj)期,會有超過800萬穆斯林從世界各地抵達麥加,參加這場伊斯蘭教信眾最盛大的集會。由於預計到2020年,外來朝覲者的人數可能進一步增加至1500萬人,沙特王國政府正著手為禁寺安排規模宏大的第四期擴建工程,以使建築主體和廣場能容納的人數最終上升至250萬人。在阿拉伯半島短暫而珍貴的涼爽夜色中,南亞面孔的建築工人們正在起重機和腳手架之間穿梭往來,與湧入廣場的浩蕩人群恰好流向相反的方向。他們的淺藍色馬甲上都印著同樣的三個白色字母:SBG(Saudi Binladin Group.即“沙特本·拉登集團”的縮寫)。

正如星冰樂、芝士蛋糕和全球統一的星巴克制服代表了一種同質性,禁寺、宣禮塔與朝覲同樣建構起了一種帶有超國家色彩的同質性,而且根基遠為牢固、邏輯更加自洽。數以百萬計的朝覲人流造成的視覺和聽覺衝擊本身就構成一種力量,使信眾由衷感到“我在此世並不孤單”,繼而激發出更深層的敬畏和虔誠之心:而星巴克卻做不到這一點。英國著名伊斯蘭文化學者、巴基斯坦裔作家齊亞丁·薩達爾(Ziauddin Sardar)向我回憶了1975年他第一次參加朝覲時的感受:“身處人群之中面對克爾白天房(Kaaba),我感到周身戰慄、自慚形穢。它是如此宏偉,而我格外渺小。所有的人口中都在重複一句話‘Labbayk, Allahumma labbayk’,意思是‘我來此侍奉您,安拉,我來此侍奉您’。在那種場景下,這是唯一一句我能完整念出的有意義的話。”

超過90年時間裡,沙特王室穩固地堅守著他們在兩種同質性之間所處的位置。近乎永不枯竭的石油財富的發現,以及隨之而來的大國扶持,使他們可以僅僅吸收全球化浪潮那消費主義的一面,而將容易帶來混亂的價值觀和思想信條拒之門外。2200多萬沙特阿拉伯公民早早進入了福山預言的“最後之人”(Last Man)狀態:在物質上鮮有匱乏,在觀念上高度同質。拿薩達爾的話來說,“用《天方夜譚》式的思維方式,享受《星球大戰》一般的物質文明”。這種豐裕與超然,和他們的近鄰也門、伊拉克、敘利亞構成了鮮明對比——在那些國家,大多數人所處的仍是托馬斯·霍布斯筆下“最初之人”的狀態:孤獨、貧窮、骯髒、殘忍、短命。

若不是10年前那場世界性金融危機帶來的能源消費總量銳減,若不是全球原油價格在2014年夏天之後的17個月裡暴跌了整整2/3,“最後之人”還將繼續停留在無憂無慮、無始無終的同質狀態中。但在那之後,一切都改變了:在1985年出生的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王儲的主導下,一場史無前例的變革正在沙特阿拉伯發生。對國民的成品油、淡水和用電補貼被大刀闊斧地削減,中小企業被鼓勵去接手私有化之後的公共服務部門,並更多地僱用本國員工。婦女被允許單獨外出和駕車旅行,幾所與世界主流大學學科設置趨同的男女混合制高校正在破土興建。在去年11月的一次反腐敗行動中,11位王室成員和近30位前政府部長、富商巨賈遭到拘捕,他們被勒令交出上百億美元的非法投資收入和貪挪的公共資金,並停止向海外轉移資產。國家石油公司沙特阿美(Saudi Aramco)開始著手籌劃21世紀全球資本市場規模最大的首次公開募股(IPO),以將沙特公共投資基金(PIF)管理的資本總量增加到2萬億美元,用於扶植世界最尖端的高新科技產業。

在這家與禁寺近在咫尺的星巴克裡,我所目睹的是一個完整的變革現場。婦女已經獲准單獨出遊,並結伴進入完全由男性服務人員負責的咖啡廳消費,儘管她們依舊必須戴上希賈布(Hijab)頭巾,坐在與男賓消費區隔開的家庭區內。漫威超級英雄電影《黑豹》的宣傳海報出現在了玻璃門外的走廊上,它們將於4月18日在AMC連鎖影院(AMC Theatres)新建成的利雅得旗艦店上映。未來5年裡,AMC還將和沙特主權基金合資在全國開設40家新電影院,以滿足本地年輕人的文化娛樂需求。同一層樓面上,福洛克(Foot Locker)連鎖運動鞋商店和一家女士內衣店的經理正忙著盤點打烊。儘管與禁寺如此臨近,他們的店鋪卻不出售任何帶有宗教意味的服飾,也沒有遮擋鮮豔的促銷廣告牌;考慮到麥加的特殊神聖性,這一點顯然意味深長。

通過充斥在禁寺內每一張座椅靠背、每一隻飲水桶和每一座安檢門上的彩色“願景2030”(Vision 2030)宣傳標語,薩勒曼王儲正在向全世界穆斯林釋放這樣的信號:唯有沙特的改革取得進展,聖地的榮耀才能獲得確保。為此他必須頂住巨大的壓力,和國內外形形色色的反對力量以及經濟不確定性展開鬥爭。同樣不容忽視的還有以往不甚突出的安全挑戰——2017年7月28日,也門胡塞武裝發射的一枚“火山”1型彈道導彈在擊中麥加之前被沙特防空軍攔截。11月4日,另一枚導彈墜落於利雅得機場附近。迄今為止,沙特對也門長達3年的干涉行動還沒有看到終止的跡象;在黎巴嫩和敘利亞,利雅得與德黑蘭的爭奪也方興未艾。

但時間畢竟已經重啟。在2018年,單一同質性紀元在沙特已徹底宣告終結。機會和風險將同時達到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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