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 2008 年的夏天發生了什麼嗎?|戲劇時刻

你还记得 2008 年的夏天发生了什么吗?|戏剧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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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為大家推薦「渴望之物」組參賽作者黃惠子的小說《公園》——

十年過去,你還記得 2008 年發生了什麼嗎?

那一年有大雪、地震、奧運會,還有夏天秦淮河畔公園裡的小秘密……

你还记得 2008 年的夏天发生了什么吗?|戏剧时刻

公園

黃惠子

我要說一說五年級暑假,那個暑假我遇到奇怪的事情。那是 2008 年,我 11 歲。長大後,也許沒幾人會一口報出自己小學年級和對應歲數,那些無意為之的片段,散落在算術題和作文本里,遊戲與玩伴也面目籠統,總要想一想,再浮出水面。但那個暑假於我,清晰獨立如小荷尖,欲滴欲放又堅韌無摧。且那種印象,並非即刻生成,是在此後幾年,一寸寸長出來,漸次勾畫輪廓,迂迴著完合起來。我未曾和人說起,與那夏天的秘密。

***

火車外頭闊闊然,把窗戶推上去,風瞬間湧入我全部的臉,全部的發,猝不及防我被風聲一口吞下,無法呼吸。遠方,江面因龐大而平靜,平坦,連風也被趕跑,只敢來偷襲火車,不敢涉水。水上有大船,極慢速。再遠就和天不能分了,青灰色,袒露之肉色,藍白色和一點點的夕色,都不可分。我知道過了江,就快到南京。

我生長在北方小城,這是第一次看見長江,在五年級暑假。南京的小姑喊我們來玩,我挺想去,爸媽騰不出時間,給了我些錢和剛換下的舊手機,我就自己坐火車來了。

對於小姑我記憶不多,我很小的時候,大概兩三歲,小姑從家跑了出來。那時奶奶給她介紹一對象,她死活不幹,跑到南京,在飯店當服務員。頭兩年沒回過家,後來回來過了兩三個年,還單著,經不住奶奶再催,索性又不回來。

等會小姑在出站口接我,憑著僅有的一點印象,我擔心我們互相認不出。我對小姑模樣的認識,還停留在一年級那個過年,她的黑色大衣修長,臉很白,高高的辮子左右搖晃。正下雨,她撐藍色小傘,急著跑,整個人又被收束在傘下,一小步一小步。我吃驚,小姑可真好看啊。

就到站了。我和小姑幾乎同時看到對方,還好,都還認得。小姑說,都長這麼大了。我們出站,到處是熱烈慶祝北京奧運會的標語。等地鐵時小姑在整頭髮,順順滑滑披下來,一絲絲看得分明,像清湯掛麵。等她把頭髮一把盤上去,又像一盤炒麵頂在頭上。她胖了,比我記憶裡要老。

一路上沒什麼話,地鐵讓我很新鮮,雖然擠得要命。在三山街下車,小姑帶我拐幾條小巷,到她小區。屋子三室一廳,看起來跟我們家差不多。我收拾行李,小姑替我把小房間整理好,然後帶我出門,走了大概七八分鐘,到飯店。一家做家常菜的,裡面看著比外面大,上下兩層,一樓大廳,二樓包廂。裡頭有人說,老闆娘來啦,小姑拉著我說,走,帶你見見你妹。

我問小姑,你從服務員變成老闆娘啦,那我姑父是老闆?小姑說,就一小飯店,什麼老闆不老闆的。

我想起我爸讓帶了個紅包來,說給小姑的寶寶。我遞給小姑,她很爽快收下了。當時小姑結婚,我吵著要看新娘子,我爸告訴我,沒辦儀式,就是打結婚證。我問,那也屬於結婚嗎,我爸說,打證就是結婚了。這與我理解完全不同,至少要有白蓬蓬的仙女婚紗呀,更何況是小姑穿上。家中還沒人見過姑父和寶寶,奶奶知道小姑結婚的事,聽說姑父比小姑大十幾歲,很不高興,小姑也沒敢帶姑父回來過。

我妹叫高小雨,下月滿週歲,我來看時,正睡著。有人送電視來,小姑對我說,你來得正巧,我們才新買個電視。搬電視的男人力氣很大,一把抬到門口,小姑指著說,放那,那臺子上。他把大箱子一橫,開始拆包裝。

他就是我姑父高德軒,認識過後說,叫我老高就行。他臉顯得硬邦邦,人看著像雨花石,一敲就能發聲音。額頭光光,頭頂有點荒,人中的鬍子把臉廓襯得更硬。頭是方的,皮膚黑亮,五官都很平坦,眼睛小而圓,像兩粒珠子在方地上打轉。

老高擺弄電視,小雨醒了,小姑抱起她,邊搖邊數數:一,二,三,四,五……爸爸,爸爸,媽媽,媽媽……奶奶,姐姐,阿姨……花,花,草……

晚上生意好,小姑在前臺收銀,保姆照看小雨,老高在後廚熱火朝天。我去問有沒有什麼要幫忙,小姑讓我到大廳看電視,我不太好意思,就邊看邊寫作業。順便給家裡打電話,說紅包已轉交。

我媽問老高什麼樣兒,我形容,就看著有點兇,然後挺老,其他沒什麼。我爸說,老高能吃苦,原來是那飯店大廚,自己把店給接了。你姑就這樣,什麼事都不講,問她才講,不吭聲就把婚結了,其實我有什麼不同意呢,我講啊,你也該有個人照應照應了,老一個人飄著算啥,離過婚怎麼了,又沒負擔,人真心對你就行。你看看,現在過好了吧。

很少聽我爸一次性說這麼多話,他今晚可能喝得有點多。

***

第二天我乖乖寫作業,下午見老高拿幾個一次性飯盒,拎了大袋東西要出去,儘管飯店氣味雜,我還是聞出來,是貓糧或狗糧。小姑說,他又喂貓去了。

我想讓老高帶我去,雖然我愛狗,不怎麼喜歡貓,但就想去看看。出了門,他騎電動車帶我,車喇叭壞了,遇到前面人擋路,他自己吆喝,嘿!嘿!音量比喇叭還響。

騎進白鷺洲公園,沿水邊一路向前,左拐進小道,停到一小片林邊上。林間草地隱隱有貓,一隻,兩隻,那邊又一隻,一隻白的,還有狸花,和白鼻子的黑貓,都挺胖實。

老高把飯盒挨個放地上,蹲下來倒貓糧,有大粒和小粒,還有飯店帶出來的魚。那幾只聚過來。又拿一盒放對面草地,另兩隻來了。再拿一盒走到裡邊,放牆頭上,我跟著看,上頭也窩著一隻,大橘貓。

老高一口老南京話,把「貓」說成「毛」。喂慣嘍,天天來,那個毛就在高頭,不下來,就在高頭等我。咪咪,來吃,阿黃,給,小白,小白,這邊,灰灰,來。

我問,下雨下雪你也來嗎,他說,就是下刀子也來啊,你不喂,它在這等你,你不難過麼在家。你問裡頭警衛就曉得了,下雨我搞個大傘撐著,下雪我弄個大笤帚,在裡面掃這個雪,掃那麼一大攤,掃開。不掃開怎麼喂啊。那麼厚的雪在這,怎麼喂啊。我又麼得橇什麼的,就拿笤帚掃。咪咪,小白,來,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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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那隻白鼻子黑貓,邊吃邊要吐的樣子,不停用爪子撓腮。怕是有病吧,身上毛亂糟糟的,一點不順,沒光澤。

這兒的貓都挺怕生,我一走近它們就竄遠,我只好主動退步。

看著它們吃,我說,要等它們都吃完才走嗎。老高說,要等,我原來也是把貓糧放這,人就走了,不行。都被搞衛生的一起搞掉嘞,我後來一看,垃圾桶裡頭,全是我的貓糧,心疼噢,人家也麼得法子,那是人家工作,他不掃乾淨他要罰款。我一看不行啊,我就把放到樹下面,結果又被人搞走了,就是有些老頭兒啊,家裡養鳥的,他看到這個貓糧擺這,拿回家,喂家裡鳥雀吃。我怎麼曉得的呢,他們有人看到,跟我講的。

老高說著,抬起頭,目光往遠去,好像碰著什麼給定住了,看那邊一個人。那人叼根菸,走路有點跛,側臉又瘦又窄,胳膊上一大塊疤。

他怎麼又來了。老高叨一句,臉掛下來,更像石頭了。

他是誰?

偷毛的。他啊,快40的人了,就靠偷毛生活。我問,還有人專門偷貓啊。老高說,他用籠子逮,賣多少錢一個呢,賣 40,大一點的賣到 60 到 70。專門有人收,他們送到幾個點,山西路那邊有,鼓樓也有,下關也有,他們都送慣了。收了以後這個毛運到南方去,那邊人吃毛,龍虎鬥就是毛,到那去了,飯店門口有,兩百的,三百的,院子裡頭有還大的,他給你把毛拿出來一殺,弄個像臉盆一樣的端上來。

啊,沒人抓他嗎,我問。老高說,哪個抓,也就我來抓。這個就是偷,但這個還不犯法,偷別的就犯法。他啊,屌本事麼得,鬼話連篇,倒還有理了,講我又麼得文憑,人家大學生找工作還找不到,我到哪找去,麼得毛逮了,我就麼得吃的了,我連毛都不如,也麼得人喂把我吃。

我還想問,老高收拾飯盒,說差不多了走吧。他又往那邊看一眼,那人走遠了,似乎也在朝我們這邊看。

回到飯店,開始有客人來,很快應接不暇。大廳電視在放奧運會,今晚播的是男足小組賽,中國對巴西。很多人在看,喝酒吃肉,笑罵呼聲,酒水灑得桌面地面嘩嘩然。

外面突然下大雨,夏天的雨說來就來,電閃雷鳴,雨滴重大而狠。劈里啪啦一陣,門前路面就淌成了河。一時間鬧哄哄。服務員端菜上桌,也隨之提高嗓音,準備大幹一場的架勢,大吼一聲,菜來啦!

雷聲陣陣猛烈著,最厲害的一次,飯店一下子全黑了。啊,喲,話聲呆住,動作凝固,看不見的表情面面相覷,語氣詞小小起伏。眼看要僵,眼看要鬧,忽而不知是誰,高喊一句「中國加油!」,大家都笑出了聲。隨即,燈又全部亮起,電視也開了,球賽繼續,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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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看一眼賬單,想當然地念:兩千零八塊八毛,我說姑,這是2008年8月。對小姑一家來說,每天都在忙。老高管後廚,要逛菜市場,看時令菜,再就是跑客戶,聯絡新客戶,接些老客戶私人預定。小姑上午到店,督促阿姨搞衛生,做賬,換零錢,菜送來了她要檢查,當然還有帶孩子。中午和晚上也幫著點單和傳菜,忙到很晚。

小姑有點對不住我的樣子,說腦子要忙壞了,也沒空帶你玩。她本來安排好,我一家三口過來,就住旁邊那賓館,跟飯店有協議價,讓老高去說說,不要錢也行。她知道我爸媽的服裝生意這時候是淡季,能走開。我說,他們最近在找人想做什麼網店,也挺忙,沒事,我自己玩玩,我認路的。

我買了張地圖,也沒覺得自己玩有什麼不好。要是爸媽都來,反倒不自在,我們平時說話就不多,他倆在一塊也總聊生意。我不能想象他們抽出十天半個月時間和我在一起,會是什麼樣子。

下午跟老高喂完貓,我說我在這附近轉轉,等會自己回去。老高說好,這離夫子廟很近。

秦淮河細細長長,顯得很溫柔。旁邊路過兩人,一個說,昨晚上那雨真夠大的啊。另個說,可不是嘛,那雨啊,越下越生氣,對吧,就像有人生老大的氣,一個勁在那潑水。

夕陽裡的河風吹來,我覺得輕飄飄,自由得簡直要被吸進空氣裡去。忽然一丁點的脹痛感,就一下子。我下意識挺起胸,頭低了再低,試圖從T恤領口看進去,從裡面的小白背心看進去,邊界微弱的兩個小凸起。背心緊緊的,我看不到。早上起床時我輕輕捏過它們,有小塊的朦朧的硬,為此我又一次陷入疑惑和憂慮,那是短暫的,無言的,並行著隱秘期待。想到此時正在外面,我趕忙抬頭,照常走路。遠方雲朵暗紅暗紅,綿長著氤氳開來。

回飯店的路仍是從白鷺洲公園穿過,我特地去看貓。天黑了,路燈照得到的地方,我認出幾隻。我關心那個白鼻子黑貓,它一隻病貓晚上怎麼過。我環顧,沒找到。院牆邊停了輛癟輪胎的汽車,很髒,看樣子已經停在這很久。我蹲下身歪頭往車底看,它就在下面。看到我,它跑進草叢裡去了。

***

接下來一週都沒下雨,我天天出去玩。小姑說,可以啊,我來南京這麼多年,好多都還沒去過,下次要你來帶我玩了。

這天我說去石頭城公園,想看看人家說的鬼臉。小姑愣了下,表情有點僵住,只說,哦,早點回來。

在河對岸,我盯著城牆那塊突出石壁,所謂鬼臉看上去也不過如此,把那些凹凸紋理附會成一張臉,一點都不像。我分辨著,那兒是眼睛,我看進去,一看看出神,突然打個顫,胳膊略略起了雞皮疙瘩,像夢醒,頭腦木木。

不清楚剛才是怎麼一回事。回來時我走得很慢,小姑打電話來,我說晚點回去。進了白鷺洲,我習慣性地去看貓。

嗯哼。嗯哼。清嗓子的聲音,我聽,一個男人在清嗓子。

我回頭去,沒有人。可能回錯了邊。我又轉頭向另一邊,還是沒有。我低頭,循著那聲找去,蹲下去,在那輛髒車底下,發現白鼻子黑貓。

它看見我在看它,沒有跑掉,向著我走出來。倒是我警覺地後退一步,站起來。

它在看我,跟人一樣。先看臉,目光順著往下滑,直到腳,然後再掃回臉上。我很反感被人這樣看,當我學到這動作居然還有個體面說法,叫打量,就更反感。

你聽得到我?它問。

我聽到了。眼前這隻貓在開口對我說話,一個男人的聲音。看上去,就是貓在叫,它的叫聲非常小,沙啞,像被什麼堵住,發不出聲,我想可能跟它生病有關,之前我一直以為它是個啞巴。原來不是。不但不是,而且,說的是人話。

聽到了。我試著回答它。

它往樹林最裡頭走,我也跟過去。畢竟我還不想被人看到,和一直喵喵叫的貓在說話,雖然天已不聲不響地黑了。

你長得很像一個人,它說。

對當下的場面,我滿腦想不通。大概也正因處處不通,處處短路,便沒什麼可想的,四面紛紛成沙漠,遠近皆無痕印,只得在此,聽憑腳步深淺下落。

張亞萍,認識吧,你姑?還是你姨?我看你跟老高來喂貓。

餵你,我說,張亞萍我小姑,你知道啊,老高你也知道啊。

它發出笑聲,咧開嘴,看起來倒很自然。對,餵我,做貓比做人還快活,還有人來喂,做人,都麼得人來餵我。

這話聽著耳熟,我眼前浮現那個人的身影。我試著去問它,慢慢尋拾一絲一縷的聯繫,拼湊想對上。他果然是那偷貓的,在老高與我看到他的那天,他只是路過。據他描述和我推測,一點點還原場景——就在幾天前那大雨滂沱之夜,飯店的那個停電瞬間,整個兒的天空也暫時失明。有一聲雷,或者是一道電,不小心擊中他,將他和離他最近的這隻白鼻子黑貓,互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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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問題,沒有誰知曉答案。畢竟已過去好幾天,他顯出適應和無所謂的樣子,索性就這樣,「反正我又麼得人找麼得人問」。我突然想,一個偷貓的,被變成了貓,說不定自己也會被偷走賣掉。也可能不會,因為白鼻子黑貓有病,偷了也賣不掉。

他並不想和我探討這些,他想聊的是我小姑。再一次他打量著我,說,你長大肯定比你姑好看,她現在啊,胖了,不行了。

我心中又生出反感來。而接下來他所描述的,竟已大大越出反感這一範疇,於我的影響也遠超當下認知,這是我日後才意識到的。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和我說那些話,或許我長得真很像小姑,也或許他好多天沒和人類講過話,憋得慌。

張亞萍那時候漂亮啊,追的人多,也包括老高,她都看不上。是吧,就老高那樣的,她哪看得上。不是看她大晚上的在外頭閒逛麼,在哪啊,也在一個公園,石頭城,曉得啊。我本來也沒想那個吧,哪個叫她不睬我。

關於那場強暴,他講得眉飛色舞,生怕我不懂,又好似跟我炫耀。撕扯與喊叫,壓倒性的騎士邪笑,高傲公主低下頭顱,軟聲哀求,大片白玉蘭閃光似夢,箭一般逃離。璀璨星辰隱去色澤,月亮沒有神話,山音低沉又寂寞,樹吸收進白日光,躲到夜裡。燈點燃,燈又熄,路在盡頭了。整座城市關閉門窗,破裂鳴奏,深紅色花朵兀自綻開,過程疼痛,水流深冷黏膩。墨綠是貓的眼,喘息是夜的心跳,膚色裡有各樣塵土,凌亂是純真的表述。

我從沒想,只在電影裡看過的事情,居然活現在身邊。我低頭一連拔了很多棵草,一根一根拽斷,不自覺要去蓋住自己心跳的劇烈。電話又打來,這次是老高,我慌忙接起,說就快回去了。

他聽到說,老高算是撿到個大便宜,不然張亞萍能跟他麼,他還跟我過不去,要我講他應該謝我。

我不清楚他說的過不去,是單指偷貓,還是連同這件事。我問,老高都知道麼。他說,張亞萍那麼要面子的人,她能講出來啊,肯定不能。我說,你不怕我講?他說,我就問你,你講出來,還有人信?你帶他來看我,跟他講一個大活人變成貓,你腦子壞的了吧。

回飯店我呆坐著,他們都還在忙。回家路上不想說話,我努力控制,不讓混亂心緒溢出來。小姑問我是不是累了,我嘴裡擠出字,是,是有點累。小姑說,明天在家歇歇。我愣愣點頭,這才發覺自己真的是累,太累了。

第二天我就在家寫作業,說是寫作業,也只是想一個人待著,把昨天的事好好捋一捋。我也並不能有什麼頭緒,對於事件本身似懂非懂,卻又有置身其中的參與感,莫名對小姑多出一份親近,就好像,被強行打開的不只有小姑,還連同我一起。

因為我想起一個人,在我家附近,我是說那個北方小城。一個,朋友。

***

算來我認識他還不到兩個月,在上學路上。我走了條沒走過的小路,那有塊菜地,有隻薩摩耶,長得方方圓圓,敦厚十足,面孔有點呆,神情倒更像鬆獅,一臉困頓,挺好笑的樣。我尤其喜歡大狗,看到就忍不住去摸,它也挺乖。

我見到它主人,應該跟老高差不多年紀,胖圓臉,笑起來露出田鼠似的牙。他穿深綠色長大褂,看薩摩耶跟我親近,說,你跟我朋友穿的很像,它肯定認錯人了哈哈。又聽他介紹,薩摩耶名叫老大,先前養在一家寵物店,原主人說是寄養,每個月給店裡打錢,打了一年,人徹底消失了。寵物店待它算不錯,得了皮膚病還給它去看。他說,只是天天這麼拴著,曬不到太陽,也不是事,我就要來,寵物店求之不得。

他還收了只流浪狗,一個小土狗。它在打滾,前腿蜷著,後背在地上蹭來蹭去,翻個身,前腿還蜷著,後腿站直,軀幹向前,伸懶腰。又翻身躺倒在地,左右搖擺,重複幾回合,我開始懷疑它到底是在玩,還是前腿被打斷了。這時老大跑過來,它大概懶得搭理,站起身,伸直四肢,登登登跑掉了。他便又向我介紹,它叫丟丟,活十幾年了,看不出來吧,相當於人 90 多了。

我於是經常從那走,有時候還有其他狗,互相聞屁股,然後很認真地坐在一起,像某種充滿儀式感的秘密聚會。我也跟他熟了,我們沒問過各自名字,他只叫我朋友,我便也這樣叫他。他總顯得快樂沒煩惱,種菜看花,養狗聽鳥,對什麼都興致濃濃。他似乎不出門,卻又什麼都知道。

他說起話來很穩,也不像老師說教,又比我那些同學有趣得多。我心裡想的,和他說,他都明白。我聊些瑣碎的事,日子沒勁,在家裡跟爸媽沒話講,他們就知道忙生意,不想上學,跟好朋友翻臉,她不理我我也不會主動找她。他說你一小姑娘,長得挺漂亮,不要胡思亂想,要多讀書,比如讀歷史,再比如錢鍾書、林語堂。要讓日子充實,你會發現你周圍一切都很有意思。

他說的我聽進去都很信。他邀我上他家玩,我說好,等放暑假。

那天特別熱,下午的上學路,校服被汗水粘在身上。我一眼差點沒認出他,他穿套運動裝,顯得年輕。我又蹲下來摸老大的毛,他也蹲下來摸,笑呵呵,皺紋都分明。

他呵呵笑得很慢,一頓一頓,笑著笑著,他的手順便摸在我手背上,一遍一遍。皮膚真好,他說。

他手慢慢抬起,貼到我胸口,小心地將手掌握上去。儘管平平,他仍比劃著,嘗試讓手背拱得更高一些。他臉上笑紋又更深,喲,有點開始發育了,你要長成大姑娘了呢。

我心裡發毛,渾身頓時冷了下來。我本能生出牴觸,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生硬地回答他,是的,是吧。

我想到前幾天,班上一個女生被男生摸了臉,她二話不說,當即給對方一耳光。想到這裡我心跳加速,意識到他此舉的不應該。然而我們畢竟是朋友,我忍住驚慌,怯生生地告訴自己,他拿我當好朋友,他不像那個本來就很討厭的男生,對吧。

我慢慢站起來,慣常地說我去上課了。他也起身,慣常地說再見。走時我無意朝他屋裡一瞥,裡面坐著個女孩,跟我差不多大,正在拿細長的透明管子折小星星,各種各樣的透明色。

我問那是誰,他說,她也是我的朋友呀。

她扎馬尾辮,辮繩上綴有金屬蝴蝶。樹葉被風吹起,她的長髮也一層層動了起來。那一刻,太陽光撞在蝴蝶上面,閃得人睜不開眼。

哦,她不上學嗎。

她最近身體不太好,請假了。

***

那次之後,我不敢走那條路上學,暑假也沒有去他家玩。想到他,我有點害怕,心裡不舒服,像有東西憋著在。直到昨晚遇見白鼻子黑貓,不,應該說直到今天我坐在小姑家窗前,想著想著,才意識到事情比我以為的還要糟糕。

在此前,所謂侵犯,在我看來都必定是劇烈的,聲嘶力竭的,正如小姑遭遇的暴行。而現在,我有些明白,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那種參與感,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如果這樣下去,還會發生什麼。原來那些細微的,輕聲的,看似模糊的舉動,一分一毫,都將緩慢滲入,演化更為劇烈的侵犯。

可是,那是我多麼信任的朋友。

此刻豔陽高照,天空明澈如鏡。我心間瀰漫悲傷和屈辱,與人無從說起,亦想不出為什麼,便不願再去多想。遠處的大太陽下,橋的欄杆連成金線,橋後就是山,金線猶如山的腳鏈。那一片還沒睡醒的紅色雲煙,很像是破裂而尚未碎掉的玻璃,藏在照不到的另個世界。

下午我到飯店,老高正要去喂貓,我鼓起勇氣說,不要喂那隻白鼻子黑貓了吧。為什麼,他問,我支吾著,反正它治也治不好。老高說,那怎麼弄,人家也是個生命,要吃要喝,你不能不管是吧。

老高問我去不去,我轉過身,忙說不去了,作業還好多沒做完。我不想讓人看到,眼淚終於順臉頰流下來,比我預想要來得晚一些,我收起聲音,任憑它們滴滴落落滿面,拐進嘴角,很鹹。

在小姑家的最後一個早上,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第一次來月經了。只有一點點,留在床上,乾澀的,像一朵深褐色小花。家裡沒有人,我趴在那兒看,從床單原有的圖案裡辨認那血跡。我忽然對它厭惡起來,起身拽出床單,到水池邊,用力搓乾淨,並小心地不弄溼其他地方。我沒有拿到陽臺去曬,把它又原樣鋪回床上,天這麼熱,應該一會就幹了,他們不會發現。

我去浴室洗了個澡,讓持續不斷的水流沖刷自己。我癱坐在地面,蜷曲著雙腿,靜止不動。水從上方掉落,從我頭頂淋向全身,淌著,淌著,整個人也近乎要變成液體。我頭一回注意到手臂上的細小茸毛,它們有的趴著,有的站著,其中一部分錯落站著的茸毛上面,綴上了一顆顆玻璃球似的水珠,晶瑩透亮,連成大大小小一串,輕輕地滑下去。

我的厭惡有增無減。對自己身體發生的微妙變化,我變得抗拒,甚至惱火。我穿更緊的小背心,躲避胸前越發顯見的隆起,那讓我感到羞恥,我不願再去碰它們。被人誇漂亮,我則滿懷自卑,又總免不了暗暗揣測他們的惡意。

羞恥感伴隨我此後近兩年的時間。其間我上完六年級,升入初中,那條小路我有意繞開,始終沒走過。我慶幸自己還沒和他說過我家住哪,學校也換了。我再沒見過他,和他家裡那個女孩,沒去看老大和丟丟,也再沒碰到哪隻貓開口說話。

直到初一寒假出現的事,讓我終於從五年級的暑假緩過勁來。

***

我跑到廚房問老高,你現在還喂貓嗎,老高說,喂呀,天天喂。我幫他燒了壺水,心頭鼓動著,若無其事地問出口,原來那一隻有病的貓,那個白鼻子的黑貓,還在麼。他說,你還記著啊,那個啊,不在了哎,去年死的,它活這麼多年,算不錯嘍。

哦,死了啊。我其實常常想起它,假設它,無論聽到它活著還是死去的消息,都在我預想之中。我不知道死掉的到底是它還是他,我心裡既沒有慶幸也沒有難過。

那還有人偷貓嗎?

只要我在,哪個敢來偷。老高笑,我也笑。

奶奶他們一塊玩了幾天,小姑也有空閒去到沒去過的景點。我都玩過,所以並不總和他們一起。這天早上他們出門,我自己閒逛,經過白鷺洲公園,去林間草地看了看貓,既然那一隻已經不在,就沒什麼好顧慮。以前的小白,灰灰,還有牆頭的大橘貓都在,又有幾隻新來的,窩在草叢打盹。那輛髒車還在,底下也躲著貓,有一隻三色貓,一隻黑貓。

你还记得 2008 年的夏天发生了什么吗?|戏剧时刻

看見一個人面熟,我一下想起來。對他的臉我已不太記得,畢竟那次只遠遠見過側面,但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我是忘不了的。

他也看著我,於是我知道,就是他沒錯。

「你原來餵過我,餵我的人我都認得。」「那麼,現在的你,是人還是貓?」

相互確認身份後,我該改稱謂了,死去的是他,眼前活著的,是它,白鼻子黑貓。嗨,貓先生,好久不見,我叫張然。

它向我介紹同伴們。它們不會說話,但見它也並不躲,也不都圍過來,就只是彼此看看,默契像老朋友。

五年級暑假和他的偶遇,至今猶在昨日。我說,你就是個強姦犯。它笑說,我可不是他。

令我意想不到,在幾年前,身為一隻貓,它目睹了更多,發生在這公園裡的事。

小姑和老高在這裡散步。那時,老高追了小姑很久,終於到談婚論嫁。他們聊日後打算,老高說,想自己把飯店接過來。又聊到家人,朋友,以及過去。到後來,小姑吞吞吐吐,坦白了那場暴力侵害。小姑說,要是你接受不了,就算了吧,我最近一直猶豫,覺得不該瞞你。

老高沉默了幾秒。他知道那個人,還曾勸過小姑,離那人遠點,別被他花言巧語所騙。

老高捏緊拳,手背青筋暴出來。他要殺了他。小姑攔他,聲淚俱下。老高靜靜看著她,嘆氣,答應她不去做傻事。小姑說,對不起,老高摟住她說,以後我們要是女兒,要保護好。

貓先生和同伴們看在眼裡,它還記得那晚是多雲天氣,半個月亮毛絨絨的,下半夜才清澈起來。

我不由得溼了眼眶,湧出實在的感動來。我說不清楚,但約摸能感受到,小姑和老高度過那段需要彼此接納的日子,都要多有勇氣,才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那當中有股子力量。那一定是不短的過程,一定很難吧,我說。

當然,它說,世上沒有什麼是比接受更難的事。別看我是貓,天天這公園裡人來人往,人類那些事,我懂的未必比你少。它語速很慢,聽起來像此刻水面的遊船,緩緩漾去。前幾天有過雨雪和降溫,今天日光暖和起來了,一陣軟風吹來,似乎冬天就要過去。我突然間輕鬆了,一直繞著我的自卑和厭棄之心,在這一刻,在那股子力量中,竟像是放了下來。

我點頭認同,它接著說後來的事。老高知道那人時不時來偷貓,有個夜裡,逮著他,狠打了一頓。打架現場有好多貓圍觀,最先看到的是牆頭那隻,便喊同伴都來,大家迅速傳開,近處遠處,一公園的貓們,踩著無聲的步子陸續聚集過來,選好自己偏愛的觀看角度,上下左右都有。它說,你看老高那個樣子就厲害,原來當過兵,有勁,把那傢伙腿都打斷了。

我說,所以你成了跛子,對吧,我還記得你胳膊上也有疤。它又一次糾正道,不是我,是他。我說,嗯,是他。它說,這事你小姑不知道。我說,放心,我不講。

也正是那時起,老高開始喂貓,那人不敢再來。當時白鼻子黑貓病得很嚴重,要不是老高,估計早就不在了。貓先生如今在建築工地做工,也時常喂貓,在別的地方。

出了公園,走上大街,我和它再見。要好好活著啊,它說。

我們各自穿進人群裡,人群熱鬧,腳步安靜。

秦淮岸上,河水仍那樣溫柔。我雙手抱住自己,記起上一次在這河邊的陣痛。哦,我已經躲了它這麼久。

你还记得 2008 年的夏天发生了什么吗?|戏剧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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