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羅永浩:生於憂患

对话罗永浩:生于忧患

對於內心驕傲的老羅來說,錘子科技創立四年來發布的三款產品,銷量都沒能達到預期,是一件難以接受但必須面對的事情。

對於具有“攻擊性人格”的老羅來說,面對近期一系列的負面新聞,他願意坐下來,一問一答地老實回答和解釋,同樣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6月25日,一位羅粉起訴錘子科技虛假宣傳,要求錘子科技退回手機並進行賠償。這位粉絲問,“羅永浩曾經的體面去哪了?”

6月28日,有媒體發文稱錘子線下銷量慘淡,蘇寧旗艦店一月難賣一臺,其官方代理商單日銷量從60臺下降至1、2臺。

6月29日,媒體通過查詢工商資料曝光,羅永浩將其所持有的205.38176萬股錘子科技股權質押給阿里巴巴,生效日為6月27日。羅永浩在錘子科技中的持股比例已從56.3%下降至28.46%。

7月10日,有媒體稱錘子科技近期有多達20名高管離職,引發震動。媒體撰文稱,《錘子四週年:情懷敗給了現實,老羅還能撐多久?》

多數人都認為錘子已經到了最糟糕的時刻。而老羅自己怎麼想、怎麼看?

|錘子已經到了內外交困的時刻?

《財經》:媒體報道稱最近錘子包括CTO、CFO、COO在內的20多名高管離職,這是否屬實?

老羅:錘子是一家900人不到的中小型創業公司,公司真正意義上的高管可能10個都不到,怎麼可能有20多個高管離職?

今年上半年我們的離職率大概是百分之十幾,和以往差不多。總人數一直在增加,上半年新增員工數在一百人左右,同時,很多重要崗位上的合夥人級別的高管也都陸續快到齊了。

CTO錢晨確實是離職了,除他之外,沒有其他高管離職。我們根本沒有CFO ,我們COO和財務副總裁是在職的。

《財經》:錢晨離職是什麼原因?

老羅:Jeff是一個喜歡有品質的生活,喜歡工作和生活比較好的分開的人,但因為參與了一個創業公司,過去這三年他是非常非常辛苦和勞累的,他經歷過我們研發人員最少的時期,他來的時候硬件團隊是從零建起的。

他也是50多歲的人了,從體能上也不可能一直無休止地拼下去。他奮鬥了三年,這過程中我們也一直在擴大硬件研發團隊的規模。隨著這方面人員的不斷加入,錢晨能早一點退下來,是他自己的意願,也是我們共同的協商結果。

對於任何一家公司來說,企業要壯大都要有新鮮的血液注入,對一個創業公司更是如此。新來的研發負責人吳德周大概40歲,戰鬥力非常旺盛,他是那種天生激素分泌水平異於常人的人,他的正常狀態是別人的微亢奮狀態。他原來在華為時就被稱為鐵人,領導力和號召力都很強。

《財經》:現階段的錘子到底需要一個怎樣的CTO?

老羅:嚴格地講,吳德周不是CTO,是產品線和硬件研發副總裁。錢晨在錘子時主要管研發,而吳德周在華為做的是產品線負責人,產品定義、軟硬件研發、市場和銷售策略等都要參與。

錢晨過去三年教了我很多東西,沒有他公司走不到今天。吳德周來了之後,他可以打通錘子很多業務板塊,使我在很多方面可以少操心,專注在我必須做和擅長做的那部分工作上。我們近期還來了很多牛人,比如我的老朋友、新浪微博的前副總經理苗穎,她現在是錘子BD副總裁。還有幾個暫時不方便說的,回頭合適的時候會公佈。

外界看錘子好像內憂外患,但其實現在是錘子史上最好的時期。從去年下半年起,我們一直在擴充人手,我每週都會去深圳和上海挖人,我們戲稱為“挖談”,週末每天“挖談”十幾個小時。到今年年底,我們所有關鍵崗位上都會有一個重量級合夥人,核心管理團隊會逼近一個牛X企業應有的合理配置。如果沒有意外,我們明年一定會做出一兩個爆款的優秀產品。

那時候我自己也會進入一個比較健康的工作狀態,創業四年多我幾乎每週工作7天,每天只睡很短時間。我說的健康工作狀態,是指我希望每天工作不超過12小時,週日我能歇完整的一天,有更多時間陪陪家人。

《財經》:對你來說,親手開掉一個人難嗎?

老羅:非常困難。我不常表揚人,因為我要求高,但後來我發現,開除一個人比表揚一個人要難太多了。我在日常工作裡有時候也會對員工發火、摔東西。但你要把他叫到一個屋裡來,告訴他說,你不行,你走吧。這個話很難開口。

為了一個傷害更小的結果,我會花很大精力在家去準備,想我怎麼去跟這名同事措詞和溝通,使得離職這件事被處理得積極正面,同時又很誠實,不是一個為了積極而積極的虛偽心靈雞湯,這過程其實不比做手機輕鬆。

《財經》:你覺得你的員工瞭解你嗎?他們對你想要什麼真的清楚嗎?

老羅:我一直以來有一個問題,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作為企業領導人,應該給全體員工開大會、打雞血。但我在內部一年都搞不了一次全體員工會議,上去講的時候還結結巴巴。

原因是我有一些心理陰影。我總覺得做老闆的在臺上無論講得多高尚、多漂亮,別人都會覺得你本質上還是想騙人少拿錢、多幹活的。另外,我有些社交恐懼,我骨子裡是很靦腆的人,雖然看起來不象。由於工作需要,我被迫要面對公眾演講,這對我的壓力是特別巨大的。所以在公司裡,我下意識的想法是,你們是自己人,我為什麼還要這麼難為自己去給你們做演講?

但一週前我鼓足勇氣搞了一次全體的會,我想說那是我的工作,我必須克服。

《財經》:天生驕傲的錘子,已經到了需要靠開大會打雞血的階段了?

老羅:當然,所有的企業都需要定期不定期地打氣,就像戰士上場前需要提氣一樣。我們四年走下來,沒有大成。一共做了三個產品,最多一個賣了不到100萬部。對於公司很多老員工來說,他們不可避免地進入了疲勞期。所以我必須開一個會,給老人提氣,同時給新人解釋公司的方向和目標。上週的大會開完,效果出乎意料得好。

我以後會試著至少一個季度我要給全體同事寫一封信,把我想的事情,管理層在想的事情,短期的目標和長遠的目標等等都告訴他們,免得他們彷徨和困惑。

《財經》:從什麼時候感覺到員工的疲勞期的?

老羅:半年多以前。那些從錘子創立起就跟著我的前100來人,每天做重複了四年的工作,單靠自我驅動,有時候真的會提不起氣來。

過去三年多我們非常辛苦,軟件團隊直到去年年底還不到200人。有一次我和其他手機廠商老闆聊天,才發現他們不管產品做得多粗糙、多糟糕,他們都是500—800人的編制。

當時我特別吃驚,我天天在公司罵他們效率低,但那天我回到辦公室看到那些還在加班的孩子,我覺得他們特別可憐。我那天特別難受。

《財經》:你覺得這幾年自己管理上有什麼進步?

老羅:有啊,就是少管嘛。我不是管理型的人才,其實很多事情不應該管的。以前我對一個部門主管的工作不滿意,我通常採用更多去問細節,更多去幹涉他,實在不行的時候會忍不住批評、責罵,但效果非常糟糕,同時把自己和對方都弄得身心疲憊。

現在我在管理上遇到的問題越來越少,嚴格說不是因為我能力增加,而是我處理事情的方法變了——我改變了原來參與具體業務的方式,通過找相應領域的牛人的方式來解決。

《財經》:但看起來問題並沒有真正被解決。

老羅:從管理的角度,我是很糟糕的,但解決問題不應該總是強迫自己學自己不擅長的東西。如果我找來的這些合夥人級別的管理者,能夠做好這些,問題就解決了。而且除了幫我解決我知道的問題,他們還常常能指出我自己過去甚至不知道的那些問題。

《財經》:看起來你總是在別人的提醒和批評下,才意識到一些企業的問題。

老羅:這很正常,因為我完全沒有在企業裡待過,我的盲區比別的創業者要多得多。

《財經》:回頭來看從錘子走的那些人,他們的離開有沒有共同的原因?

老羅:各種情況都有。有的人是因為自己和家庭方面的原因,有的人是覺得沒希望了,有的人是企業發展過程中能力掉隊後自暴自棄了,還有的人只是覺得太累了。

但當企業有人事變動時,即便是好的變動,好到甚至要在內部反覆強調以提升士氣,我們有時候也不願意對外講。因為無論你如何小心翼翼和拿捏分寸,講這類事情還是可能會對一些離開的人造成傷害。而當你選擇不講的時候,外面又會覺得你試圖在掩飾什麼。雖然很難接受,但做企業時你要被迫認清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運作的。

《財經》:你是哭了嗎?

老羅:我只是眼睛有點癢,不是哭了。

|錘子做了三款產品,三款都不夠成功,根源是什麼?

《財經》:T1、堅果、T2,這三款產品的銷量情況如何?

老羅:T1上市一年,到2015年8月時的銷量是255626臺,堅果不到100萬臺。三款產品的整體銷量都沒有達到預期。

《財經》:為什麼銷量不及預期?

老羅:如果T2在去年5月份上的話,是非常有競爭力的。但最終T2上市比預計遲了近半年,所以當時我們只下了第一批料,就沒有再增加。去年12月底,T2上市時,已經是市面上唯一一個沒有指紋的旗艦機。T2上市前這個項目在內部甚至被討論過是不是要取消掉,但你不能讓T1的忠實用戶等了500多天之後,告訴他們沒了。

《財經》:為什麼上市延遲了半年?

老羅: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研發還是太缺人了。我們硬件工程師之前只有一支團隊。當我們2014年5月發佈完T1,按計劃這支團隊就該回到辦公室去做T2。但T1出了問題,所以大多數骨幹又跑去救火了。最後T1量產問題用了4個多月才解決,這也意味著我們的T2直接晚了4個月。

再加上T2還挑戰了一些非常困難的比如全金屬無斷點的技術,同期我們的ODM項目堅果又出了很多問題,我們又派本就人手不足的硬件團隊去救火。一個人手嚴重不足的團隊,所有項目不得不串行而不是並行的時候,任何一個時間點上的延誤,都會導致後續的產品順延。所以導致最終外界看到的是——我們做了三個產品,三個產品每個都晚了半年。

《財經》:有什麼辦法來保證T3不再重蹈覆轍?

老羅:最近大半年,我們的研發人員已經擴充了很多,我們已經差不多可以並行兩個產品的研發了。明年,我們甚至可以三個產品並行研發了。

《財經》:T3發佈時間是否也推遲了?

老羅:T3差不多是按原來的計劃發。具體時間點我不能講。

《財經》:做了這麼多的努力,如果T3再出事怎麼辦?

老羅:有老同事也問過我,我們連著三款沒成,如果第四款再出事怎麼辦?我說很簡單啊,埋頭做好第五款。我的投資者有時候會說,他們想象不了老羅精神垮了是什麼樣子。我也想象不了我精神垮了是什麼樣子,我覺得從心理承受能力上,我這個人是不可能垮的。

《財經》:你覺得現在錘子最急需解決的問題是什麼?

老羅:過去問題比較大的研發和生產,其實已經補得七七八八了。但七七八八要做到九九十十,還是絲毫不能鬆懈。

《財經》:T1量產時碰到供應鏈難題,去年年初你就說供應鏈問題已經解決的七七八八了,但為什麼T2還會繼續遇到供應鏈問題?

老羅:供應鏈問題永遠都會遇到,即使是大企業,也沒法完全保證不出問題。但我們規模小,所以一個項目經常只有一家代工廠,如果它因為某種原因做到一半倒閉了,對我們的影響是百分之百。如果是一家大企業,某一個代工廠倒閉,對它的影響也許只有百分之十五、二十。

《財經》:未來會考慮備選多個代工廠嗎?

老羅:前提是你有規模,你在沒有規模之前,你能選的肯定還是一、兩家代工廠。

《財經》:所以你認為這個問題是你所不能控制的。

老羅:不是,所有的大企業不都是從小企業做起的嗎?遲早還是能控制的。

《財經》:錘子總是遇到各種各有沒有預料到的風險,你覺得是運氣問題,還是其他原因?

老羅:深圳每年都有很多手機公司倒閉,他們甚至還沒走進公眾視線就倒閉了。我們的運氣已經很好了。

過去幾年發展不順,人手和資金嚴重不足是比較核心的原因。我們一直都知道錘子哪些地方是缺人的,或者在某個領域只有一個能湊合用的人,沒有技術大牛。在早期,我們連專業的生產管理團隊都沒有,以為研發完了籤個生產合同扔給代工廠就可以了,開發堅果的時候才建起來。創業就是這樣,嚴重缺人缺資源的時候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過程自然異常兇險。

每次出事,我們也會深刻反省哪些是我們確實做錯了,哪些是因為資源和條件的侷限導致不可避免。下一輪我們會把這些錯誤調整,但下一輪可能人和錢仍然是不夠的,所以不可能每個問題都搞定。另外,我們學著去避免犯大錯的過程中,又犯了無數的小錯。所以你在任何階段回顧前面,都會發現有相當大的比例是自己做錯了。

《財經》:錘子的兩大問題,人的問題你說已經解決了,資金問題呢?

老羅:這一輪融資快結束了,很順利。就算萬一有什麼問題,錘子科技也是被收購而不是倒閉。對於我們這些一定要把產品和品牌做好的人來說,其實錘子科技被收購也沒什麼。喬布斯回到蘋果後,到死也沒拿到多少蘋果公司的股份,但不影響他做偉大的產品。

《財經》:錘子最近是否把部分股權質押給了阿里巴巴?

老羅:這個我們在保密期,什麼也不能講。

《財經》:你覺得市場還會留給錘子多少耐心?

老羅:反正我每一輪都融到錢了,投資人肯定不是因為我口才好就給我們投資。

至於消費者,我每一次保持一段沉默後開發佈會都會依然萬眾矚目,全網刷屏討論,問題是如果每一次都端出一個已經晚了半年的產品怎麼競爭呢?我不擔心所謂市場的耐心,我們是一家自帶聚光燈效應的公司,只要踏踏實實地推出幾款過硬的產品,在千人一面的中國手機界,一定會大放異彩。

《財經》:手機是一個資本密集型行業,你覺得現在錘子還有機會能進國產手機銷量的前五嗎?

老羅:當然,要不然我們做它幹什麼?

《財經》:怎樣才能做到?

老羅:越是紅海競爭的時候,差異化就越重要。我們是一家天生差異化的公司,只是作為創業公司,有些方面底子薄弱。今天手機進入了同質化非常嚴重的時期。手機巨頭們拼的不是產品的差異化,而是少犯錯誤和小心翼翼地鞏固每家原有的那一點優勢,我不覺得這些大公司有能力做出高度差異化並且更好的產品。

《財經》:錘子要靠什麼差異化?設計嗎?

老羅:我們一直努力補足的,其實是那些不需要差異化的地方,比如如何把我們的功耗、散熱做得更好,如何在厚度和重量不增加的情況下,電池容量比原來更大……這些方面錘子科技需要向技術最好的那些廠商看齊。

而我們固有優勢的工業設計、軟件交互系統、UI界面等等,本來就都是高度差異化的。同時我們講的品牌故事,理念和追求,以及市場宣傳和調性這些東西也是高度差異化的,它們幾乎和產品本身一樣重要。

《財經》:你在T1的時候提出了很多“任性”的設計要求,你認為做企業首先應該為創始人的道德或設計潔癖負責,還是應該為股東利益負責?

老羅:如果能力足夠,產品和理想方面的追求,和股東利益可以完全不衝突,甚至可以使股東利益最大化。

創業走到中途,很多創業者會為他們的理想主義和價值觀感到一些困惑:好像隨便放棄一點原則都能換來巨大的現實利益。有一次我和優酷副總裁魏明聊起這個,他說,理想主義和價值觀帶給企業的利弊其實是分三個階段的:

在創業初期,擁有理想主義和價值觀的企業,會因為擁有這些而佔盡便宜,因為它更容易感召別人在充滿風險的情況下和你一起打拼;當企業走入中等規模時,變成了更純粹、更正規的商業機構,這時候稍稍流氓一點,收入也許就會翻倍,稍稍堅持一點,收入也許就會降很多,這個時期你甚至可以認為理想主義和價值觀是不利於企業發展的;但再往後走,如果最終要做成一個偉大的企業,沒有理想主義和價值觀的支撐,一個在過程中已經發了財的團隊是很難走到那一步的。我非常認同他的這個分析。

吉姆·柯林斯在《基業常青》這本書裡,調研、分析了一百多家大型企業之後,得出的結論是——那些被正確的價值觀和理念所驅使的企業,整體上(雖然有個體差異)要比那些完全是被利益驅使的企業賺的錢更多。

所以這個世界雖然常常讓人感到失望,比如一個邪惡的巨頭越做越大,但也有一些硬硬的、站得住腳的東西一直在支撐我們,並且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它們並不是低智商和無理性的心靈雞湯。

|創辦錘子這些年,你的粉絲是更愛你了?還是離你更遠了?

《財經》:你怎麼看最近一位錘粉起訴錘子科技虛假宣傳這件事?

老羅:他們老拿我當年起訴西門子來類比今天的這件事情,這太可笑了。事實上我從沒要求西門子給我任何賠償,我只是要它承認問題並道歉。

現在起訴我們的這個人,他14年買了一個T1,用了足足一年後說因為我們在13年ROM發佈會和14年5月的手機發佈會上講了一些話和他最終看到的不一樣,於是要我們賠償他九千多塊錢,並承認這是商業欺詐。我在發佈會上確實把“預裝的第三方應用可卸載”說成了“預裝的應用可卸載”,我承認我說的有問題並願意為此道歉,但你因此訛詐我們,我們是不會接受的。

也有人指責我們不體面,因為我們的律師在庭上跟對方說,我們可以給你一點錢和解,但你不能對外講。我當時的反應也是立刻去責問律師為什麼要這麼做?律師覺得我很業餘很好笑,他說從公司運營的角度來講,沒必要跟涉嫌訛詐的極個別消費者爭輸贏,因為需要時間成本和金錢成本。從法務的合理性上來說,如果我們賠了一筆不該賠的錢,而且額度足夠大,並且不要求對方保密,事實上等於我們對外提供了一個“如何敲詐錘子科技指南”。所以只賠一點錢並要求對方保密,也是最合理的處理方式。

《財經》:你做錘子這些年,你覺得粉絲更愛你了?還是離你更遠了?

老羅:我覺得我感情上虧欠他們。過去當我作為一個個體存在的時候,我基本上是百無禁忌和無堅不摧的,我擅長爭辯,同時三觀正,所以過去支持我的人,多年以來,主要的感覺是理直氣壯的暢快、爽。

我做企業這些年,走得很艱苦,而且為了對機構負責任,言行有了很多顧忌。所以支持我的人常常體會到的是同情和難過,這讓我格外過意不去。我希望在我所從事的新事業上,三觀依然端正的同時,可以不斷取得勝利,讓支持我們的人繼續感到暢快,但很慚愧這些我還沒有做到。

《財經》:你的粉絲說,“如果錘子科技倒閉了,羅永浩沒有了這些負擔,可能會重新變成曾經的那個老羅,那才是我們喜歡的那個人。”

老羅:這種幼稚的想法我很理解,但完全不在乎,我會希望他們好,希望他們開心,但我不會因為他們的某些意願去改變我要做的事業。

|在處理很多問題時,為什麼比多數企業家要困難?

《財經》:你去年秋天大病了一場,是什麼原因?

老羅:就是累的,沒有特別的原因。當時我在電腦桌邊上打了個盹,然後有點感冒,我沒怎麼在乎,但那個時期已經積勞一段時間了,所以轉天一躺下就爬不起來了,最後在床上躺了10來天。這件事給了我很大收穫,那之後我開始把百分之五十的精力用於找人而不是做具體業務了。

《財經》:如果錘子有一天倒閉了,最大的原因可能是什麼?

老羅:那肯定是因為我,毫無疑問。

《財經》:創辦錘子這幾年,你覺得自己最大的改變是什麼?

老羅:我有時候會覺得做企業對一個人的成長來講,是一個難以想象的被迫產生大量收穫的過程。如果不做企業,我就不會學著去考慮全局,不會去考慮別人的感受,我也不需要平衡好事實、公平、情感這些複雜關係。如果你不運作企業,你永遠不會在這些方面投入這麼大的精力去了解人性和這個世界,不會把自己熬的腦子都快燒掉,去想怎樣才能把一件事處理得更好。

從基因上,我是攻擊型人格、好鬥。做企業後,我被迫去想哪個是更成熟、更有智慧、更有利於團隊大多數人的利益的想法,而不是怎麼做最痛快。但同時我又不想因此就和稀泥、抹掉我一直堅持的原則。因此在處理很多問題時,我比多數沒有這類思想包袱的企業家都要困難得多。

《財經》:你經常反省自己嗎?

老羅:我高二就輟學了,但我一直讀書並以知識分子自居,對我來講,思考和學習的過程中,自我反省是很重要的一塊,我一直有這個習慣。

《財經》:這麼累和困難為什麼還要繼續做下去?

老羅:如果我按照現在的勁頭拼下去的話,我認為自己是有機會參與一次計算平臺的革命的。那可能還要十年、八年。但你要在那之前做好人才、技術、專利等方面的儲備,這樣當平臺革命到來時,我們才有機會在那個時代扮演重要角色。這會讓我覺得這麼拼命是沒有浪費的,只有這種強烈的使命感才能支撐我繼續做,對物質的慾望起不到這種作用。

其實我對物質的需求挺低的,對金錢、豪車、豪宅都沒興趣。我手頭比以前稍微寬裕了一點以後,和家人換了一個郊區大一點的房子,是個別墅,但還是租的。以前我老婆最喜歡的車是路虎,到了上上輪融資結束時,投資人建議我賣一點老股改善家人生活。我就領著我老婆去4S店看最貴的路虎,她當時試駕完很高興,但想了想,又說不要了。她說有些物質慾望是因為你買不起,所以很嚮往,等到能買的時候,突然覺得開一輛一兩百萬的車上街這事很怪異,在人群裡顯得不是特別正常。這個不正常對她來講,談不上有多壞,但肯定不是她享受的狀態。

《財經》:這車後來買了嗎?

老羅:沒買,她說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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