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號洋樓 訴說著峨眉山新開寺的曾經繁華

七号洋楼 诉说着峨眉山新开寺的曾经繁华

嘉定舊事22

徐杉 文/圖

秋去冬來,到第二年仲春,我才踏上去新開寺的路。

同行的有聖水禪院的三位法師、袁大爺、趙師傅、以及三位當地電視臺節目製作人。加拿大老照片在樂山嘉定坊展出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當地電視臺想進一步瞭解歷史,作深度報道。

走過高洞口凹凸不平的泥土機耕道就到了盡頭,一條登山的羊腸小道蜿蜒曲折,不久便走得大汗淋淋。我們接連走過好幾戶人家,都是冷冷清清,生氣全無。因為房屋長久無人居住,木板牆上長出一層綠黴,靠近地基的下方以及堆放在牆根處的柴薪生出厚厚的苔蘚。

再向前,小路難以辨識,有的地方茅草和荊棘超過人高;有的地方坑坑窪窪,還有地方滑下的泥土和石塊掩埋了原先的路徑。

原來的新開寺

已是雜樹叢生藤蔓纏繞

翻過一道山樑,遠遠看見一戶人家,房前一樹白花燦爛開放。快接近時我喊了幾聲,希望屋裡有人,可是沒有任何回聲。又是一幢空宅!

我們穿過一片帶刺的藤蔓走過去,發現門鎖鏽跡斑斑。透過破舊的窗戶,裡面空蕩蕩,廢棄的傢俱上滿是塵埃,連屋頂上斜掛著的蜘蛛網,也似乎被塵埃壓得不堪重負,搖搖欲墜。支離破碎的燕子窩,訴說著昔日曾經有過的人丁興旺。

我們稍稍休息,法師們從聖水禪院帶來的饅頭、鹹菜和蘋果,此刻是大家的美味午餐。

繼續前行,眼前出現了一片耕地,地邊上有一幢瓦房,毫無生氣,倒是對面坎上一幢瓦房門前晾曬的衣物顯示有人居住。

走近了,我才看見地裡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在忙碌,這是我們兩個多小時行程中遇見的第一個人。我忙走過去向他打聽新開寺,他直起身來說距此不遠了。當他看見幾位法師時,有些興奮地問是否要準備恢復重修新開寺?他很盼望重修寺廟,一旦有了寺廟這裡就會重新興旺起來。

他說,居住在這裡的山民都離開了,他的兩個女兒也嫁到山下。他指著對面那幢空宅說,那裡原來是新開寺的茶葉加工坊,後來分給他姐姐和姐夫居住,如今姐姐與姐夫也下山了。

他與老伴現在是這裡惟一的居民。夫妻倆原來還種植一些玉米和土豆,因為人少了,野豬越來越猖獗,經常成群結隊出沒,最多時來了9只橫掃莊稼,如同犁頭耕了一遍,玉米土豆專挑大的吃,小的扔在一邊。所以,他們也不敢種糧食,惟有種植一些苦澀的中草藥才能避免野豬侵擾。

他叫袁代乾,父親袁勝良、叔父袁銀泰都曾為新開寺居住的外國人幹活,抬滑竿、搬運貨物等。“聽我爸說,外國人還到我屋裡來吃過飯,他們喜歡吃臘肉香腸、豆花,也不怕辣。去年,文幼章的孫兒還來了一趟,在他們原來的屋基上搭帳篷睡了一夜。”

袁代乾與我們聊了一會,便放下手中的活,帶我們去新開寺。他特地帶上一把鐮刀,一把砍刀,一邊走,一邊不時揮刀砍掉橫擋在路上的荊棘茅草。

繞過一道彎,再走下一個不大的山坡,一塊寬闊的平地出現在眼前,其間雜樹叢生,野草藤蔓纏繞。

袁代乾說,這裡就是原來的新開寺。

七號洋樓

只有外國人修的樓梯

面對此景,我實在無法將這片荒蕪之地,與曾經有四重大殿堂的新開寺聯繫起來;更無法想象外國人曾在這裡建起72座避暑的洋樓、一座大教堂、三個球場、一個游泳池,還有診所、學校、商店、郵局、銀行等。

據說,最繁華時這片區域有400多人居住,每逢趕集,峨眉、青龍等地的小商販會把各種貨物背上來出售,僅豬肉一項,大約要消費10頭肥豬。

然而,六十年的時間竟將這一切變得渺無蹤跡,彷彿天方夜譚一般!

震撼之餘,我沿著依稀能辨出的小路慢慢行走。雜草和荊棘淹沒了原來寺院遺址的格局,如果不是袁代乾、袁大爺的指點著給我講哪裡是曾經的磚瓦窯、哪裡是學校遺址,我會感到世俗的世界,似乎與這裡沒有半點瓜葛。

一切都是空蕩蕩的,連殘垣斷壁也找不到!寺院遺址後的山坡上有兩幢瓦房,屋頂坍塌,青瓦碎落,瀰漫著一股陰冷之氣。

門外桃花、李花早無依舊笑春風的風雅與從容,在四周大樹的縫隙間爭得一點陽光雨露,綻開一樹小花,依然年年結果,卻無人問津。

當年這裡有大片房舍,類似廬山的牯嶺,怎麼會毀滅得如此徹底?在袁代乾、袁大爺閃爍其詞的談話中知道了個大概: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這裡的一些房舍和傢俱分給了山民。山民們嫌來回不便,就搬走傢俱,或者拆除一些用得上的房料門窗等。

後來,未分配一部分房舍歸人民公社集體所有,但幾經折騰,面目全非。

最終,風雨侵蝕,雷電相加,昔日的繁華景象徹底被摧毀,漸漸融化為自然景觀。

也許是我失望的表情刺激了袁代乾的記憶,他忽然說,七號洋樓還在,可以帶我去看看。而且他對一號、二號、七號洋樓比較熟悉,小時候就常去玩耍。如今七號洋樓的主人早已離開,但裡面還保留了外國人修的樓梯。

這讓我有些喜出望外!幾分鐘後,我們穿過一片小樹林,便看見一幢破舊的木牆瓦房,正議論著,忽然聽到一陣響動。一箇中等身材敦實的漢子走出來,出乎意料是房子的主人,也是袁代乾的乾親家,兩人立刻熱情地寒暄起來。

山上天然水池

泥沙淤塞不復當年光景

七號洋樓現在的主人名叫唐榮華,53歲。他說,這幢房子是父親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以300元錢從公社買下的。他結婚後,父親將房子一分為二給他與兄弟。多年前,他們兄弟二人和父親就搬到山下居住,上山來是砍竹子做竹杖,批發給小販掙些零花錢,才碰巧遇見我們。

七號洋樓既是一幢房子,也是小地名。站在房前的小院壩前,可以遠眺峨眉山市高橋鎮。金黃色的油菜花在山腳下綿延,隱隱傳來汽車的轟鳴聲。

我轉身仔細端詳這幢房子:

經過兩代山民的改造,擴建豬圈雞舍柴房,已經看不到任何西式建築的蹤影。屋內空空蕩蕩,因長久無人居住,滿是塵埃,黴味撲鼻,牆皮斑駁。惟有一個很大的木梯是往昔的舊物,事隔多年仍然看得出做工結實細緻,每個轉角處都打磨成弧形,踏上去依然穩健踏實。

可是從木梯通向屋頂的閣樓已經不在,抬頭只能看到長年煙熏火燎發黑的房梁和青瓦。

門外屋簷下巨大儲水缸裡漂浮著一層黃綠色的藻類,腥味撲面而來。

詢問之下方知,原來雨水曾經是他們生活用水的來源之一。我問,缺水也許是山民們搬走的重要原因?可是他們回答說,也不完全是,但砍伐樹木造成的降水量大減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過去山民將岩石縫中浸出的水用竹筒引到家中使用,稱為“撿水”。外國人的生活用水也是如此,而飲用水通常出錢請山民們從神水閣背上來。

附近的滴水崖因終年滴水不斷而得名,可現在只有大雨之後才會重現滴水景象。原來山上有個天然水池,外國人來後改造成游泳池,如今泥沙淤塞早不復當年光景。

筋疲力盡走下山,在高洞口遇到袁大爺的老朋友黃建懷老人,78歲,肩扛鋤頭從地裡勞作歸來。老人家聞聽我們去了新開寺,便說自己在解放前以10擔大米,從樂山白塔街的白牧師手中買下了18號洋樓,是當年72座洋樓之一,云云。

白牧師是加拿大多倫多人,中文名白思仁,1916年與加拿大傳教士孔鏡明在樂山城的西湖塘邊創辦了三育中學。我把從資料上了解到的情況告訴黃大爺。黃大爺顯得很開心,如同遇見故舊,高興地談了一陣往事。

天色已晚,我們不能久留。黃昏中回望剛剛走過的山樑,我對寬忍法師說這個被淹沒的故事,這段被埋藏的歷史實在令人感慨!

而她淡淡一笑說,生命無常!“如果在新開寺遺址上建幾座關房倒是不錯,清靜便於修行,若有小偷光臨,就告訴對方看上什麼只管拿,出去時別忘了把門帶上。”幽默、愛思考的寬忍法師常常語出驚人。

新開寺舉行婚禮者

是康同璧的好友梅盼實

春去秋來,事隔兩年後,因為課題研究我去了加拿大。不想在遙遠國度的檔案館裡,“新開寺”三個字不時冒出來,使我的思維不斷被牽引回峨眉山。

在加拿大的採訪中,新開寺則是一些老人最愉快的記憶,爬山、游泳、唱歌、演出、燒烤,與當地山民的孩子一起玩耍,童年的美好深入骨髓,最後化作一縷鄉愁,長久縈繞心頭。

啟爾德的長孫“啟大少爺”說,他1923出生在新開寺,應該算峨眉山人。

另一位受訪者Lin,祖父在重慶涪陵工作期間,曾在夏季帶妻子兒女到峨眉山避暑。

Lin過去沒有來過峨眉山,母親去世後她長時間無法從悲傷中解脫出來。有一天她在森林中散步,忽然感到峨眉山向她召喚,於是她與丈夫一同前往峨眉山。“在峨眉山我聽到了媽媽的笑聲……” 說這話時,Lin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大約也是這份因緣,她的女兒被公司派駐香港,使她與丈夫每年可以獲得一次免費往返香港的機會。也因此多次返回四川。

從加拿大返回,我又一次去峨眉山,靜靜佇立山間小道,撫摸帶露珠的雜草樹木,彷彿看到一張張帶著淚水與笑容的臉龐,他們的老年與童年交替出現。新開寺又近,又遠。

忙碌中又過了一年,就在課題結束不久後的一天下午,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男子的電話,稱因為讀了我寫新開寺的一篇文章,希望能與我見面。

我匆匆趕去,他們是須發斑白的張姓兄弟倆,手裡還拿著沒吃完的麵包。原來,他們在整理一箱新最近在美國新發現的康同壁遺稿時,發現一個叫梅盼實的美國女子寫給康同壁的不少信件。其中一封信告訴康同璧,她在峨眉山新開寺舉行了婚禮。

康同璧是康有為的女兒,先後就讀於美國哈佛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才氣過人。上世紀五十年代擔任過全國政協委員、中央文史館館員。兄弟倆的父親曾擔任康同璧的秘書,整理出版康同璧的遺稿是父親的遺願,這些年他們一直在為此奔波。

他們告訴我,康同璧在美國留學期間與梅盼實是好朋友,一段時間還住在梅家,情同姐妹。梅盼實是1906年第一批到嘉定的兩個女傳教士之一,在四川工作了21年。1916年在峨眉山新開寺舉行婚禮。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想了解峨眉山新開寺,通過搜尋梅盼實的資料,更深入瞭解康同璧。

峨眉山新開寺又這樣與我不期而遇!

在朋友的幫助下,我終於在《華西教會新聞》與耶魯大學檔案館裡收集到一些梅盼實在嘉定的資料,大致歸納起來:

梅盼實1906年到達嘉定,之後負責女校事務。在1914年1月6日—13日的年會上,她被任命總管樂山婦女工作。1916年8月11日與加拿大傳教士Rev.B.Surtees結婚。Rev.B.Surtees1913年來四川,他工作的地區是自貢。

他們是在峨眉山相識,後來結為夫妻,在樂山工作的加拿大傳教士孔鏡明為他們主持了婚禮。梅盼實在與康同璧的信件中,談到許多中國婦女現狀,以及期盼改良的想法,這些對後來康同璧倡導婦女解放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那一晚,峨眉山的輪廓完整清晰,幾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天際間,新開寺的畫面忽隱忽現。

我忽然問自己,記憶有多長?曾經的繁花有過多少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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