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粵明真的鈍感嗎?


「你知道摔煙盒兒嗎?」

提起有關童年和青春期的情節,電話那頭的潘粵明語氣振奮起來,「希爾頓啊,良友啊,大前門啊,為了撿煙盒鑽到大綠垃圾桶裡,同學使壞,就把垃圾桶蓋上,震得滿腦門子都是灰,也不嫌髒。」他一口京腔,細數那時有名的煙盒,聊少年時騎著自行車駛過衚衕的情景,陽光從衚衕的房簷上落下,他踩著踏板,四處遛彎。

話題轉回當下,音量便落了下來,言辭變得模糊。他談感慨、談心得,躲避那些「負能量」的故事。2013年,潘粵明接受鳳凰網專訪時,描述了自己當時的狀態,「沒遇到過這麼大的事兒,太擰巴了,你怎麼能這樣呢?就覺得好好一個家,怎麼能這樣呢?」他說,「我在家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只覺得那個空間很壓抑,你想透口氣,但是又找不到出口。」

2017年8月,《白夜追兇》播出。播出一個月後,點播量突破了20億。這部劇將潘粵明重新拉回人們的視野中,讓他再次以一個演員的身份被看到。他脫去了清瘦的模樣,身材略顯臃腫。他自嘲,也不止一次地為自己的「胖」道歉。今年4月,由他主演的《龍嶺迷窟》播出,豆瓣評分8.2。他發表了一篇隨感,「我知道胖八一會影響燈絲們看這部作品的代入感,向大夥兒道歉!我會在後面的工作中嚴重注意對自身飲食及身材的管控!」

要珍惜。潘粵明反覆提到這三個字。珍惜環境、機會和大家對他的寬容。

這樣的狀態被他形容為「鈍感的知足」。他以感恩的心態面對當下的境遇,頻繁地和粉絲互動。粉絲畫他,他挨個點贊,每張畫都保存在手機裡。製作方要求配合宣傳,他從不拒絕,適應翻新的傳播形式。因為工作密度大,和《人物》的這次對話不得不被安排在拍戲的間隙中。他在片場和休息區來回轉換,拍一段戲,再聊上一段。他握著電話穿行在片場的人群裡,和擦身而過的人小聲地一一問好。通話兩次中斷,再接續上先前的話題時,他不住地道歉。

距離《白夜追兇》播出已經過去了3年,比起那時他由暗轉明的慌張,現在的潘粵明自如從容許多。魯豫曾經在2009年和2018年兩次採訪潘粵明,第二次見面,她在節目的最後評價道,「現在的他經歷過那一段沉沉浮浮比較艱難的時期,人重新被認可,正是心氣開始高,充滿自信的時候。」在她看來,潘粵明身上兼具「成年人的那種沉重感和踏實感」和「重新煥發出的自信和活力」。

如今,再拿那段低谷作為標尺,來度量潘粵明起身的高度,顯得有些過時了。他接連簽下5部《鬼吹燈》系列網劇,被黃渤評價為「最走心的胡八一」。一位豆瓣網友在《龍嶺迷窟》的頁面下留言,「潘粵明,你要越來越爆才能對得起前半生的苦難啊。」但對於潘粵明來說,「爆」和「火」,是一種不穩定的狀態,他更願意穩穩地浮在這個圈子裡,既不被捧太高,也不被甩出去。

以下是潘粵明的自述。

文|林秋銘

1

我太喜歡《鬼吹燈》這個劇本了,裡頭胡八一也是個很有特徵的人物,說他嚴肅吧,他吊兒郎當,有時候還特貧、特調皮;說他不正經吧,他又是一個在大事上比任何人都果斷、冷靜的人。他那嘴皮子,天文地理什麼都說,對朋友又很講感情。總之,無論外形還是性格,胡八一是個很充足的人物。

2006年,一次長途飛行前,我隨意買了一本書想飛機上解悶兒,沒想到一看就停不下,書到現在我還留著,是《鬼吹燈》系列第三本,《雲南蟲谷》。2017年8月,《白夜追兇》播出後,很快就有不少劇本找來,但我的首選就是《鬼吹燈》。第二年2月,我就進了《鬼吹燈》劇組,先在《怒晴湘西》裡演陳玉樓,到這部《龍嶺迷窟》,我演胡八一。

每個演員演戲都會代入自己個人的東西,我熟悉胡八一的環境。按書中所寫的,他的年齡跟我倆舅舅差不多,都是50年代生人,都是年輕的時候當過兵、插過隊。我從小聽舅舅講插隊時候的故事,20多歲時,我也看那些「憤青」的、前衛的書,比如劉恆、王朔、顧城、賈平凹……他們的書我看過不少,比較瞭解他們這代人的狀態。

《龍嶺迷窟》開播第二天,豆瓣上我又寫了一篇隨感,說大家說我胖,我看到了。其實我也沒把這事當一個死理兒,但也知道在專業上應該稍微約束一下自己,再帥一點其實更加分嘛,對不對?其實《白夜追兇》那時候,觀眾說胖,我自己覺得還好,能接受。但演員先入為主的就是造型,首先你得讓人看著不討厭,如果真的胖出了圈,不合適。我也不是年輕人,上了年紀後,新陳代謝開始變慢,只能儘量剋制。

潘粵明在《龍嶺迷窟》中飾演胡八一圖源網絡

演員這個行業每天賊累,每天沒有時間健身。本來都想得特別好,跑步,鍛鍊,但是拍起戲來真累。拍《白夜追兇》的時候,在廣東幾個月,我只上過一次街,在超市買了個碗,還沒逛完就被叫走化妝了。拍《龍嶺迷窟》,晚上10點多收工,11點多我還在酒店樓下跑步,一個人跑,也不想麻煩助手陪著我。白天的勁兒都使完了,只能咬牙堅持。有一次,外面黢黑,我跑累了,不小心摔了個大馬趴,蹉出去了。當時很後怕,萬一摔得太重了,上哪兒喊人去?磕著碰著還會耽誤工作,給別人造成麻煩,後來也不太敢跑了。所以播出來,我都覺得自己有點圓潤。

《白夜追兇》之後,我在行業內的境遇好了很多。咱別用「火」這個詞,我覺得怪怪的。就是大家知道有你這號人了,看到你的風格,按照劇本邀請你,這是好事。接著,一些宣傳、綜藝都找來了,我也去。說實話,就是幹活吃飯,得去養活自己,演員是需要關注度的。

《白夜追兇》裡潘粵明一人分飾兩角圖源網絡

2

我和胡八一性格有點像,都愛逗咳嗽(北京方言,指耍貧嘴)。我小時候就是個衚衕串子,在大柵欄長大。衚衕裡都是帶天井的筒子樓,衚衕連著衚衕,一望無際。我記得衚衕的牌子都是紅色的,寫著白字。誰家住哪兒,誰家孩子學習好,誰家孩子老捱打,誰家的家長特別兇,我都一清二楚。

吃完飯,家裡切個西瓜,我們拿著半瓤,手髒兒吧嘰就上街了,到處去找小夥伴。那時候好快樂,有條件能買個砸炮槍、滋水槍,次一點的就買猴皮筋、沙包。我皮,喜歡上房玩兒,或者爬上電線杆子,站得高望得遠,跟底下的小夥伴和路過的女孩子顯擺顯擺,顯示自己與別人不同的一面。還喜歡拍洋畫,家長不讓拍,我就找個比較熟悉的房簷把洋畫藏起來,拿瓦片給掖好了。

潘粵明小時候圖源@微博潘粵明

去年,我回衚衕看過,沒什麼太大的變化。一些現代化的東西出現了,比如空調外掛機、網線、霓紅燈,好多民國時期的老樓,現在都變成旅館了。但衚衕還是衚衕,還是我小時候的樣子。

在衚衕里長大,我碰上的都是好人,好同學,好老師,生活裡的波瀾,頂多是家長偶爾揍揍你,有時候磕個大包縫兩針,或者掐人家的花骨朵被蜜蜂蟄了……小時候沒有什麼心理陰影,連捱打都是快樂的。

上中學後,父母給我買了一輛山地自行車,外地的孩子住學校,我們就可以回家。當時的生活就是陽光和自行車。騎著自行車,看什麼都開心,我看見遛鳥的開心,看見騎三輪的開心,菸袋斜街、銀錠橋看到一些偷偷摸摸賣VCD盤的人心裡都忍不住樂。到週末沒事了,約上一兩個同學,往遠了騎。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我們順著高速公路騎,趕上朝霞也趕上日落,遠遠地看見首都機場模模糊糊的影子,就覺得自己特成功。

那種感覺,打心眼兒裡年輕。除了沒錢,沒什麼不開心的事。因為沒錢,吃碗牛肉麵都咬牙切齒的,離不開父母,但是又希望自由,不知道畢業以後到底能幹點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未來是什麼樣的。

年輕時的潘粵明圖源網絡

1994年,我第一次拍戲,在《三國演義》裡演孫休。那會兒我就到處給人留我爸的BP機號,想當演員,但不太順利,也不懂這裡邊到底有什麼門道。考上北師大後,我學的是影視製作,課程包括電影歷史、照明技巧、剪輯構圖、暗房工藝……都是有營養的東西。還上過周傳基老師的課,他講視聽語言,講剪輯的節奏、畫面的運用。周老師個兒不高,瘦瘦的老頭,上課只抽大前門,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會兒中戲跟北師就隔了倆衚衕,每星期二、星期三都放雙場電影,一天是國產片,一天是進口片,我去中戲看了不少好片子。張藝謀的《有話好好說》上映時,電影放完,他就上臺和同學們交流。電影院禮堂的臺階上擠滿了人,我坐在臺下聽著。有的傢伙為了省幾毛錢會畫電影票,我比較老實,不敢用,沒他們膽兒肥。回來的路上,和同學一起吃羊肉串、喝啤酒、聊電影。

畢業後,本來打算就乾製作這一行,到處找劇組幹活,無意間和導演聊到自己以前也演過戲,導演說,那就用一下試試吧。就又開始演戲。

還是蹭我爸的BP機,給人留個號,到各劇組發照片。照片還是同學以前互相拍的人像作業,挺糙的。一看到BP機上有消息我就特興奮。如果呼過來,人家說再來一趟,那就是有戲。如果很長時間沒收到消息,我就主動打過去問問,對方說還選著呢,再等等,我就硬等,等著等著,都忘了等了多少個了。

那段時間挺難的。好不容易找到活,演得不好捱罵,跑龍套被人輕視,只能再發奮。就覺得只要劇組留下我,讓我四五個月都在組裡待著,幹什麼都行。就想吃盒飯,不想回家,覺得自由。接了戲覺得開心,覺得自己能耐了,回到家,家裡人態度都不一樣,你是有工作的人了,不是天天遊手好閒。

現在想想,那時父母也很無助、很擔心,但他們還要撐起這個家,還要在我面前表現出父母的樣子。現在我能懂了,知道生活不易、家庭不易了以後,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很幸運的。我還是找到了表演,這是我樂於做的事,我從中感到快樂。就這麼一部一部拍下來,我走到了現在。

潘粵明在1994年版的《三國演義》裡飾演孫休圖源網絡

3

網上都說我像熊貓,我自己也愛畫熊貓,黑白分明,有陰有陽。它也是一種態度,萌萌的,不用太計較。計較來計較去,耽誤彼此太多的時間。我這個人是鈍一點。以前玩遊戲,遊戲裡有些裝備得到一個特殊時期才免費。人家花錢買裝備,很快就過這關了,我就硬是拿比較次的武器一直扛,一直扛到過關。

我小時候因為畫畫得獎,保送到育才中學,2017年3月,我又撿起了畫畫,現在回過頭看,畫得實在慘不忍睹,但大家還哄著我。我覺得,自己能做的也不多,就畫畫吧。出門拍戲時,我都會隨身帶一個工具箱,裡面放著劇本、茶葉、暖寶寶,也放著幾套筆。拍戲候場的時候,我就隨手畫幾幅簡筆畫。畫畫是我的一種表達,沒打算把它畫得多好,像跑步似的,我不在意這一步邁得有多漂亮,邁出去就完事兒了。畫了發在微博上,跟大家調侃一下。還有一些朋友願意跟我交流,畫一些畫發到評論區,我就挨個點贊。手機裡存了上萬張他們給我畫的畫。

潘粵明畫的熊貓圖源@微博潘粵明

我喜歡這種長久的聯繫。這種聯繫也發生在我和身邊的物品之間。我喜歡囤著舊物,以前那些碟片、磁帶、小人書,第一次當群眾演員賺來的20塊錢,還有第一次拍16mm膠片時的膠片盒和場記板,都被我放在櫃子裡,想起來就翻一翻。

家裡還有好多件皮衣,側拉鍊的、大領子的、偏機車的……這些年攢下來的。皮衣都不便宜,那會兒也沒啥大牌子,都是仿製的A貨,跟家裡人磨嘴皮子磨半年,花兩千塊弄一件,可美了。現在胖了,沒機會穿了。皮衣必須瘦了穿才好看,要是圓鼓鼓的,都沒自信走到街上。但我還是喜歡。根兒在初一那會兒,我接觸的都是一幫喜歡音樂的孩子,大家互相串磁帶聽音樂,聽傑克遜、麥當娜、滾石……我總是穿著皮衣去聽搖滾樂,還買過電吉他,瞎彈。我喜歡搖滾樂的節奏,爆裂乾脆,詞兒都比較直接,《無地自容》啊,《你到底愛不愛我》啊。前不久我還看了Aerosmith網上的演唱會,年輕的時候大家一塊甩頭髮,現在個個都謝頂了,梳著背頭,油亮油亮的,一幫老頭還那麼暴躁,挺感人。

我喜歡,但我不見得要變成那個樣子。搖滾是釋放的出口,生活也有溫柔似水的東西。你接受那個精神和態度,能夠把這種領悟用在自己的業務裡面就夠了。年輕人往往有稜角,這個稜角雖然天然,但未必就是對的。有些人去掉稜角,是遇到了好的機緣,自己願意去磨合;有些人變得圓滑,可能是被迫,未必是他真正想要的模樣。我屬於前者。

不是不願意聊,只是怕聊的內容大家覺得沒意思,我不是特別會講故事的那種人。沒什麼不能答的,只要坦誠就行了,只是有些東西比較負能量,提出來沒意思。

低谷期的時候,我從自己身上找問題。真想在這個職業吃飽飯,還是得調整自己。對工作和人的態度,真誠是最捷徑的東西。不管我幹什麼,只要能坦誠地去處理這個事,就可以少走彎路。做錯事兒了,有的人會生你氣,有的人會看不起你,你下意識地會想圓個謊,把這事填過去,但最後它還是謊話。不需要取悅別人、拐彎抹角,這是我從父母身上學到的東西,也是我這些年的感受。坦誠了,就算吃點虧,也問心無愧。

經過了這些,我覺得,40歲的快樂跟20歲的快樂不一樣。40歲的快樂是穩重。什麼東西再好吃好玩,它也勾不著你;人家再怎麼好,你也不用眼紅;自己再怎麼不好,也能夠踏實下來想一想規律;我覺得這是年輕的我所沒有的東西。現在我只希望工作順利一點,同時也要珍惜現在所擁有的被認可的環境。我覺得只要珍惜這些東西,我就能讓家人生活得更好一些。說去看看自己到底在什麼位置,太累了,沒必要。我只想踏踏實實地幹活。

做演員,工作密度大,連續四五個月得在同一個地方待著,但總有一些能夠釋放自己的時刻。我記得拍《龍嶺迷窟》的時候,在黃土高坡,每天工作結束,都能看見山上有好多錦雞、野鳥,晃著彩色的尾巴走來走去。收工的時候,我們下山,能看到野豬群。太美了,我們就在雲彩上面,多漂亮啊。

《龍嶺迷窟》劇照圖源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