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京都之子”川端康成,写就一首自然与人情的清丽哀歌

1968年,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凭借《千只鹤》等作品,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颁奖礼上,他身着和服,发表了一篇名为《日本的美与我》(也有译为《我在美丽的日本》)的演说,从自然、文学、花道、禅宗哲学等方面,谈论日本文化传统中“美”的概念。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川端康成是“日本传统美学”的代言人,他对日本的自然、建筑、节庆、人情都怀有深深的眷恋。他的晚期代表作之一:《古都》,就是“日式审美”的集大成者。

《古都》书封

《古都》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角千重子被亲生父母遗弃后,和服布料店的老板夫妇收留了她,并且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一次偶然的机会,她与双胞胎妹妹苗子重逢,但两人之间的地位悬殊,让她们既亲近又有几分疏离。千重子与几位追求者之间的关系,则构成了小说的另一线索。

在小说中,川端康成用纤细温和的笔触,透过“弃儿”千重子的视角,描摹京都这座古老城市的“风物之美”,也透露出对传统逐渐消逝的喟叹。而千重子与亲人、追求者、双胞胎妹妹苗子之间的“人情之美”,则凸显出情感世界的复杂纠葛。

从最初连载至今,《古都》的魅力从未消散。在日本,有多部以《古都》为蓝本的影视作品,山口百惠、岩下志麻、上户彩等影星出演过不同版本的千重子。几年前,还有一部以千重子和苗子的女儿为主角的电影。在众多读者的心目中,川端康成笔下的京都,已成为一个兼具美丽与哀愁的古雅闲适之所,令人流连忘返。

上户彩版《古都》海报

01 “京都之子”川端康成:一个人与一座城的痴缠

对于国人来说,京都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城中的许多建筑被认为“颇具唐风”,每年引来游客无数。从794年开始,京都在近千年的时间里都是日本的都城。长时间作为政治中心的优越地位,以及层层叠叠的历史积淀,使京都拥有了深厚的文化底蕴。一草一木、一寺一舍,乃至人情礼仪,都有别致的意味。

春日京都

川端康成写京都,并非出于偶然的动机,他对京都的情感几乎贯穿了一生。他出生于茨本市,与京都大约有十几公里的距离,他时常来到这座古老的城市,在微雨后的石板路上漫步,抚摸被时间洗礼过的古老建筑。

从精神层面来说,京都俨然已成为川端康成真正的“故乡”,有评论家甚至称之为“京都之子”。川端康成所欣赏和迷恋的,是京都传统的一面,但20世纪的日本却是一个经历着时代巨变的国度。

从1853年“黑船事件”打开国门开始,日本就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逐渐进行适应性的改变与调整。先是长达30余年的明治维新,日本在政治、思想、饮食、服装等领域学习西方。著名的日本作家夏目漱石从小就要学习英文,还曾经被公派留学英国。

二战以后,作为战败国的日本又受到美国文化的浸淫,在东京、京都等城市的街头巷尾,美国大兵的身影随处可见。许多进口商品也摆上了商店的货架,供人们选购。

面对外来文化的影响,每个人有着不同的选择。

“激进派”如三岛由纪夫,在他的小说《金阁寺》中,小沙弥在对金阁寺强烈占有欲的驱使之下,将金阁一把火烧掉。这是一种近乎扭曲的心态,也是试图以最疯狂的方式留住最美金阁的疯狂举动。

“保守派”如川端康成,他见证过京都最好的样子:一户人家院外开得极美的一溜白色胡枝子花,寺庙里盛放的八重樱,和服店的的红格子门。他希望时光驻足此刻,但现实却是一些老铺生存岌岌可危,曾经古朴的房舍也被改建成旅馆和饭店,就连叮当电车也即将退出历史舞台。

京都樱花

一座由诗意和美浸染的罗曼蒂克之城,终究要面临被改变的命运,川端康成的慨叹和无奈便由此而生。

所幸我们仍可以跟随川端康成的脚步,重新体悟京都的“风物之美”和“人情之美”,看这位“伟大的小诗人”如何写就一首名为《古都》的清丽哀歌。

02 古都的“风物之美”:四时草木,皆有灵性

在日本的历史上,由于地震等自然灾害频繁发生,民间的信仰十分多元,本土的神道教、禅宗、基督教等都能找到生存的土壤,“万物有灵”的思想更是深入人心。这一信仰背景对于文学艺术上的影响,就在于“物哀美学”和“幽玄风格”,自然亦成为个人获得心灵抚慰的重要渠道

川端康成作为“日式审美”的拥趸,在他的作品中,自然之美毋庸置疑,“物”与“我”的界限常常被打破,甚至会达到心意相通的境地,“美”与“悲”也会产生新的化学反应。

他的名句“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未眠”,曾经打动过无数读者的心。在《古都》中,主角千重子看到的自然景物也各有其美,并且在“观物”的过程中,自然地流露自己的情感。

京都秋日即景

京都的四时都是极美的,春天平安神宫的红色垂樱、夏天供奉的杨桐嫩叶、秋天的白色胡枝子花、冬天杉树林中的霏霏白雪。古旧的庙宇、街头一隅,甚或桌边一角,都可以成为“美”的承载物。

它们给人以恬淡闲适之感,是即使是侬艳的色彩,也会在环境的衬托下变得清丽略带哀愁,比如:

池边的红色垂樱倒映在水中,凄美无比。

花朵稀稀疏疏地飘落在樱花树下。有的还漂浮在池子的水面上。不过大概也只有七八瓣的光景。

“物”本身的灵性则在于,当我们怀着不同的心境去观看时,所能体悟到的感受也会有所不同,这便是“物哀美学”的要义之一。

主角千重子家中的古枫树上,长着两棵紫花地丁。看着小小的花朵从开放到凋谢,有时,她会想:“这两棵上下生长的紫花地丁,会不会并不相识呢?”就像她和胞妹苗子一样。有时,她又会感慨两棵小花旺盛的生命力,虽然默默无闻,鲜少被人关注,但依然年年如约盛开。

从寺庙赏花归来,千重子看着夕照映在粗布门帘上的光影,心中不免叹息:“平安神宫的红色垂樱正竞相吐妍,我的心却如此寂寞。”

电影版《古都》剧照

对于从事和服布料设计的太吉郎、制作腰带的宗助来说,自然可以激发他们的创作灵感。

太吉郎会不时地跑到尼姑庵中隐居小住,希望能绘制出更古雅精美的图案。当繁忙的劳作使人身心俱疲时,宗助则会到樟树林荫道散步,放松身心的同时,说不定也会迸发新的创意。

03 古都的“人情之美”:礼仪与情感的交融

日本是一个十分讲求礼仪的国家,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有各自应恪守的礼节规范,言语、姿态上时常给人以谦卑之感,《古都》对京都人的礼仪也有生动刻画。

千重子的父亲太吉郎,在路上偶遇七轩茶馆的老板娘,两个人一路闲谈玩笑,无所顾忌。一踏入茶馆的大门,老板娘马上转变了态度,对着太吉郎一本正经道:“欢迎,真是久违了。一向可好,我们常想念着您呐。”短短一会儿功夫,从友人到主客的关系转变,通过短短的几句话表现得淋漓尽致。

宗助家的长子秀男,因为发表不同观点,让父亲的朋友太吉郎十分生气,太吉郎出手打了秀男一巴掌。秀男不仅一再道歉,还说自己是手艺人,皮糙肉厚,用自己的手打就好了。秀男的父亲宗助也一再为此向太吉郎道歉。

在看似繁琐的礼节之下,《古都》所呈现的还有人情的“美”和“暖”

。父母与女儿、姐妹之间、千重子与追求者之间的关系,都不乏温情的成分。

先看千重子和父母的关系。在日本的旧有观念中,“弃儿”的一生往往与不幸和劫难相连。从邻人的口中,千重子早早就得知了自己是被父母收养的孩子,她的心中始终被“弃儿”这个念头所困扰,无法摆脱这种屈辱和痛苦感。

千重子与妹妹苗子

好在她有一对善良暖心的父母,不仅把她当成亲生女儿般对待,还一直告诉女儿,“你是我们抢来的孩子,不是被人遗弃的。”在母亲的口中,他们在赏夜樱的祇园中,发现了躺在樱花树底下椅子上的千重子,她笑得像樱花一样美,所以就把她抢走了。

在千重子与苗子相认之后,她向父母坦白了真相,父母都真诚地表示,可以让苗子来家里住,当成他们的另一个女儿一样对待。正是这样温暖的父女(母女)之情,才让千重子的“弃儿心结”得以缓和,发自心底地说:“我是这家的孩子啊。”

川端康成对父母之爱的描写,可以从他自身的经历中找到解读的线索。

从出生开始到16岁,他经历了父亲、母亲、姐姐、祖父母等至亲的离世。作为“无父母之子,无家庭之子”,亲人之爱的匮乏使川端康成养成了孤僻的性格,甚至还有“社恐”的迹象。他的内心深处对于亲情的渴望是强烈的,在作品中,就以这样的形式表达了出来。

千重子和妹妹自幼分离,一个成长在富裕的商人家庭,是地位较高的小姐,另一个由于父母早逝,寄住在一户种植杉树的人家,成为在树林间劳作的雇工。地位的悬殊并没有让她们之间的爱意与欣赏减少半分。

她们时时都在为对方考虑,千重子会不顾路途遥远,来到杉山中看望苗子。当暴风雨来袭时,苗子用自己的身体帮千重子挡风遮雨。千重子提出让苗子来自己家中生活,苗子却说这样会导致店员和邻居的非议,给姐姐带来麻烦,所以只是小住一晚,就早早离去。

在千重子的追求者中,有织造腰带手艺高超的秀男,有青梅竹马的真一,以及真一的哥哥龙助。川端康成在处理千重子与他们的关系方式上,以“纯净”“澄澈”见长。

秀男知道自己和千重子的爱情没有结果,后来爱上了她的妹妹苗子(但苗子认为,秀男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千重子的幻影,所以不打算接受他的心意)。

真一和千重子从小一起长大,有过很多美好的回忆,比如真一曾在祇园节上担任童男角色,但真一在心理和行为上略显稚嫩,和千重子的关系也更多限于朦胧的好感。龙助要积极主动得多,他在父亲的周旋下,来到千重子家中的和服布料店协助打理生意。

山口百惠版《古都》剧照

他们的情感表达,是通过一条美丽的腰带、一起赏花聊天等含蓄地流露出来。在故事的结尾,并没有点出千重子姐妹的感情归宿,这一开放式的结局给读者留下更多回味的空间。

04 无可奈何花落去:渐逝的古韵,流动的文化

有文学评论家曾经这样评价川端康成:

“一味想把世界局限在眼前的这块地方……使人迷惑在稀落的混合色彩里。”

言外之意,川端康成强调的是“传统的回归”,格局略显“狭小”。事实上,从更宏大和长远的角度来看,文化本身并不是静止的,而是一场流动的盛筵,旧与新之间并非决然的对立。

京都祇园祭

随时间推移,古韵可能会部分消逝,

就像百年老铺子的天窗装上了玻璃,曾经用来做豆皮的炉子,也变成了砖砌的。

外来文化带来冲击的同时,也会冲撞出新的灵感火花。生活在京都的“老人们”,如太吉郎,虽然对许多房舍改造为旅馆颇有微词,但他自己也在欣赏印象派先驱画家保尔·克利的作品,并且以他的画作为蓝本,设计了新的腰带花纹。

宋代词人晏殊在词中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川端康成津津乐道的,是京都日渐消逝的“传统之美”,他的怅惘和忧伤也来自这种无可奈何之感,这给《古都》这部小说奠定了“悲”的朦胧色调。对于身处社会转型期的川端康成来说,这一文化心态是很常见的,他希望自己的精神故乡保持干净和纯粹,不能受到丝毫的玷染。

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花瓣凋零固然令人神伤,但也有旧燕归来。这是一种规律,也是一种宿命。

1、《古都》,川端康成

2、《古都:定义了一座城市的小说》,梁文道

3、《:川端康成的精神故乡》,黎跃进

4、《川端康成与日本民族文化》,陆喜培

5、《难以割舍的民族情怀:浅谈千重子的文化抉择》,马林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