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如織的中環,是香港最繁華的要區之一。
臨街鱗次櫛比的商鋪中,數“張活海”的三字招牌最顯眼霸道。牌子大過人,字號大過人,連筆鋒也凌厲過人。
也難怪它,店主人做西裝做出了名堂,不但被封“洋服大王”,連馬龍·白蘭度、威廉·荷頓這樣的好萊塢巨星,也常慕名來光顧。
這一位搖搖晃晃跑進門的小男孩,也是個常客。
他總是光明正大地拿走老闆抽屜裡的錢,若有人同他打招呼“十仔,你爸爸呢?”他便甩上一句“我和他不熟的”。
他是這家店的東家少爺。
小少爺因為長得太漂亮,任性也沒人責怪。
他後來回憶起童年歲月,也認可了自己那時的美貌:
“有一次我來到爸爸的OFFICE,見到一些世叔伯,他們說:怎麼樣啊,仔仔?因為我小時侯是很靚仔的,就是眼睛很大,鼻子很小,嘴巴紅紅的,像個公仔。”對自己不問自取的行為,他也作出解釋:
對於常年流連花叢、無心照顧妻兒的老爸,小少爺認為這樣整治最好。
童年的張國榮
小少爺有個不太襯他精緻臉孔的名字,叫作“張發宗”。
因為粵音念起來太像“發腫”,後來便改了一個很響亮、很熱血的名字——張國榮。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他。
他的出塵
靚仔又古靈精怪的小少爺長大後,加倍靚仔,也加倍古靈精怪。
13歲,由於香港推行新數,搞不定數學的他,被父親一竿子支到了英國唸書。
獨自離鄉、遠渡重洋,你以為他會很害怕,很悲傷?
並沒有呢——
“我去的時候給自己的感覺是:快點讓我離開,我根本都不想在香港”“我最記得我跟他們揮了一次手之後,BYE了一次之後,轉身就登機了,一點留戀都沒有的。”你看,他多奇怪。
再回國時,他已是叛逆少年,不顧父親反對,加入了娛樂圈,自己打拼。
20歲的他,在限定表演時間的新秀選拔上,一身白衣,梳著波浪頭,踩著小紅靴,登臺唱了一首水蛇一樣長的歌《American Pie》
張國榮從此成為一名偶像練習生,但這一練,就是8年。
那時,大眾並不是很接受他。
包括他的歌,他的颱風,他的著裝,他的言行。
後來黃霑一語道破:你走在時代太前面了。
獨秀難免收到風雨催折。但人生也正如一罈好酒,即使當下被封存,日久也能見其香。
一步步奠定巨星地位的張國榮,身上那份古靈精怪,那種跳脫飛揚,卻並沒有隨著地位和年齡的增長而改變。
寶事一堆,件件散發可愛——
電影《霸王別姬》有一場很虐心的戲:程蝶衣為救師哥給日本人唱戲,卻被師哥不理解,照臉狠啐一口,牽著菊仙雙雙離去……
可等陳凱歌導演一喊cut,張國榮就收拾悽惶目光,迅速出戏,指著尚未走遠的張豐毅和鞏俐,大喊:
您慢走誒!全場鬨笑。沉重氣氛,頓時消弭。
看過這部電影的人,想必還記得段小樓與菊仙成親,蝶衣失意之下,醉唱《霸王別姬》那一幕悽楚無助的眼神吧?
看過花絮,可能也就無法再直視了。
假霸王那邊正起範兒呢,真虞姬這裡“叭”地一聲,瀟灑地挽個劍花,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嚇得葛大爺往後一咧。
您這不是真虞姬,您簡直是真霸王啊。
《別姬》之後,張國榮又與林青霞、梁家輝、梁朝偉等諸多巨星,被王家衛運到陝西榆林拍《東邪西毒》。拍攝地黃沙漫天,條件艱苦。
他卻能苦中生樂,發現了一個大秘密——
原來,把西瓜埋進沙裡,第二天再挖出來,就會冰涼爽口。他十分熱心地向眾多“大俠”安利了這個方法。
只不過,據劇組的小萌新楊采妮回憶:
由於沙漠風沙太大,很容易喪失標記物。於是,經常可以看到張國榮帶領著一群巨星,穿著古裝,披頭散髮,一起買西瓜、埋西瓜,成群結伴找西瓜、挖西瓜……真是榮言榮語,奇人奇事。
他的入世
雖然張國榮是這樣的靈氣跳脫,與眾不同。
但這並不代表,他的悲喜好惡,都與我們相反,都與世俗格格不入。
他絕不是那種人悲他喜,人喜他反悲的人。
也並不是人們想象中的空谷幽蘭,目下無塵。
相反,他更像是希臘神話裡講的水仙花少年,在湖邊曳逗芬芳。擾亂一池春水的同時,自己也曾衣角沾帶,耽於此間。
他的“跳脫”是很有彈性的,彈簧一邊是接地氣的凡情,另一邊才是不凡——
為拍攝《霸王別姬》,張國榮第一次北上。
接待他的京劇藝術家張曼玲老師,開始很怕這位“香港來的大明星”耍大牌,可他上來一句“張老師,您好,我叫張國榮”讓人放下了心防。
我叫張國榮,與“我是張國榮”一字之差,意義卻相差很遠。
前者只是個虛心受教的學生,後者卻是在關聯偶像天王的身份。
與老師相約,他提前等候;送老師回家,他掩著車頂,怕碰頭。
京劇老師的回憶
他還是懂人情世故的。
他與劇組的小孩,也很能玩到一起,經常給他們買雪糕、點心吃。
片場的家長裡短,他也融入。
當時有一位京劇女指導,經常遭丈夫的家庭暴力,全劇組都很不滿,他也同仇敵愾。
這是他“人同此心”的凡情。
可接著,他那骨子裡的“不凡”又要彈出來——
在《霸王別姬》的殺青宴上,張國榮幾杯酒下肚,一拍桌子,站起來指著這位女士的老公直說:
“xx,你要是再敢打她,我就叫從香港找人來‘收拾’你。”後來據飾演那爺的英達回憶:
“其實吧,那天那男的有好多武生朋友在現場,真要打起來張國榮肯定吃虧,但是他就是那麼男人地站出來,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裡話。”這便是平凡中的不凡了。
家暴,人人都知不好。但對於這種“內部糾紛”“家務事”不插手,是國人一向默認的世故。
張國榮是偏不信這個邪的。
勇敢倒在其次,難得是他這份知世故,而不世故。
而他的愛好,也總是跳躍在這俗與不俗之間——
比如打麻將,本是一樁大眾娛樂,他卻能玩出新意。
總是向別人安利“麻將是一門哲學“。
頂著一張不老嫩臉,滿口規勸”麻將可以防老年痴呆的!我們這把年紀,應該多玩它!“
身為以”前衛大膽“著稱的流行巨星,一打牌便要唱粵劇。
據他的牌友回憶:他幾圈麻將下來,可以唱下一整本的《再世紅梅記》。
他還曾一本正經地舉辦”國榮杯“麻將大賽……
專門去定製了獎盃獎狀,廣邀圈中好友,共襄盛舉。
可惜,當天技術翻車——
作為主辦方的他,竟然連四甲都未入,只能站在一旁頒獎。
你說說,這個人好玩不好玩。
他的平衡
“出塵”與“入世”,二者本身是矛盾的。
可在我看來,張國榮其人之所以可愛,藝術上之所以能取得這樣高的成就,都是因為他總能把”矛盾“平衡得很好。
這種平衡之妙,體現在方方面面——
論相貌,他算是很精緻的,男生女相。
偏生了一對濃密的眉,不至於落進脂粉堆。
一雙瀲灩的桃花眼,臉型卻是天圓地方的飽滿,沖淡了輕佻。
他不是純真無邪的長相,而是一張”天真有邪“的臉。
把這一切矛盾,糅合出一種和諧舒服的美感。
說性格,他時而強勢衝動,時而又善體人情。
看似矛盾,實際前者正好踐行了後者。
這種極端的斥力,在他身上卻能和諧共存。
使得他既是一個感受派,也是行動派。
而他的表演藝術,也受這種奇妙的平衡之益。
舞臺上,前衛大膽,但又能給人以美的享受。
即使看不懂表演中深層的理念,也不妨礙你去欣賞那光影之美。
耳鼻眼口,亦是珠寶。
電影銀幕上的他,出鏡便是故事中走出的人物。
給他華衣水袖,便是國色楊妃,一醉千年。
給他青袍重劍,又是落拓俠客,萬里漂泊。
時而是熱血衝動的毛頭小子。
時而是清頹糜醉的紈絝公子。
時而深情,時而寡幸;時而燃欲,時而悽清。
……
種種反差極大的角色,他都能詮釋。
能平衡出一種奇異美感。
這美感不是單一的,而是兼容的。
不是複製粘貼的,而是獨特的。
不是內在或外在的美感,而是包羅的。
可以說,正是張國榮身上的這種包羅與兼容,提供給觀眾更多元化的想象。
至於我們現在常說:像張國榮這樣的巨星不可複製、像張國榮這樣的藝人不會再有……
這份“不可再”,到底是在說什麼?
並不是再沒有比他臉蛋更俊俏的鮮肉。
也不是沒有能在唱功、表演技巧上勝過他的明星。
而是,在這流量稱王的時代,所謂偶像,已經越來越像會呼吸的精緻娃娃。
一種人設,一個標籤,便可以形容得盡。
在這單一而粗暴的審美大流下,像這樣一個出塵又入世的妙人,很難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