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胡适故乡的皖南春野茶

文字〡余海

配图〡余海、左左

2018年的春天,清明之后,谷雨之前。皖南茶事繁忙。老友王俊邀请我进山寻茶。王俊家的茶园在金山村,隶属于绩溪县上庄镇。也是胡适的故乡,距离绩溪县城一个多小时路程。

谷雨,意味着又一年茶季如期而至,母亲夏芬艳挂念着采茶,和儿子儿媳商量回家忙茶季,小孙女王若阳5个多月还没有断奶,儿媳自己又要上班,临时找了同事的母亲每天帮忙照看。

女儿王金燕和儿子王俊平时都住在绩溪县城,不管再忙,每年的三四月茶季到来时周末都要回家帮忙,这一次正好一道进山。

提前一周定的车票,4月中旬,距离谷雨还有一周。

王俊查了下天气,告诉我可能有雨,有雨的话采茶就可能泡汤,不仅是下雨山路难走不便入深山,还有山水蛭也多,恶心瘆人;加之雨天采茶,水份偏大,茶香就淡,影响口感和定价,若是高山野茶,更是不适宜。

4月13日,周六,阴转小雨。

到绩溪当天天气不是太好,下着萌萌细雨,也因这雨,下高铁后被清新的空气振奋了一下,朗润这个词,恰好是春日皖南的写照。

春日茶社

王俊开车来接,先不急着进山,去龙川村老房子私房菜馆喝茶。

私房菜馆由一栋明清老宅院改造,主人是胡帆,一个热爱生活的八零后,房子是胡帆爷爷留下来的,有一百多年。

大厨胡见,也是我和王俊的老友,2015年被胡帆拉回来合伙。

餐馆也是茶社。

这两年,每年春天,王俊都会送茶叶到店里来,头茶也是在店里展示。

饭店后院去年建了一个民宿,上下三层,专门辟了一块喝茶的院落,一张红漆方桌,几把藤椅,喝茶时偶有山雀从头顶掠过,惹人注目去追。

茶是清明前的“金山时雨”,头茶,120圆一杯,用山泉水冲泡开,隔着玻璃杯,看得到满园春花春树婆娑。

饮茗,乐呵的是茶趣。

瓦屋马头墙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两三好友半饮半叙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

饮茗的人,多从城市来。

喝茶之前,身心劳顿,之后,前程各异,或寻山问水,或床榻小休案前小读,或牵纤纤玉手悠游,但院落安享品茶,静坐观云的闲情才是最可贵。

茶季小食忆

春分后,清明至,第一拨的“金山时雨”采摘在清明前两三天,此时满山萌出的茶叶嫩芽,透出一股活泼,初露的叶,柔软纤细,浅绿淡雅。

在城市感觉不到太多时令,但对于茶农来说却是分秒必争。

茶季里,只要是晴天,就会有茶贩子等在山下收茶,也有很多慕名来买茶叶的游客。

晴天的茶水份小,香味浓,茶事到来时,特别是谷雨到来时的数十日间,以茶为生的人是没有休息的。

女儿王金燕记得儿时随父亲王建明进山采春茶,一早便出,茶工在前面走,父亲挑着扁担背篓跟在后面,有时爬得久走不动赖着想父亲抱,父亲一次也没有抱过她,“走不动慢慢走喽!”

采茶,从朝霞到夕阳,直到山下人家的炊烟卷到云朵里来。

采茶后连夜制茶,就在山上的茶厂杀青、揉捻、烘胚、烘干,金燕跟着父亲有时困得睡着了,醒来已是半夜,父亲挑着制好的新茶,小小的她跟在后面,山上也没有灯光,偶有月光, 山风飕飕、偶有猫头鹰、竹鼠等的惊悚声响从丛林蹿出。

说到这段她特佩服当时的勇气。

茶里茶外 胡适一品锅

当天逢雨,王建明一家没有上山,也因为我们来,夫妻俩天一亮就开始准备晚餐食材。

此等“茶事闲情”,对于这个时间的茶农来说有些奢侈,茶季吃“胡适一品锅”更是难得。

上庄一带,“胡适一品锅”是家常头牌,每个母亲都有自己独特的配料和做法。

夏芬艳的一品锅是整个土灶铁锅,最下面垫的是干豆角,然后是是裹了笋干萝卜肉馅儿的油豆腐,再上面是一层鸭蛋饺子,最上面铺上烧好的农家红烧肉。

提前一天发好豆角,当天的油豆腐,鲜制的鸭蛋饺子,烧制时讲究火候,中火添水慢炖,花了一个白天。

桌上话食俗,这样一个锅,过去过年才吃,几个人各坐一方,吃时仅可在对着自己的一小块锅内区域下箸,不得随意拨弄,肉等一人两块不得多吃。

胡适一品锅分量极大,一般一家人吃一锅即可,不额外加菜,当晚极其丰盛,除了一品锅,还有青椒白米虾、红烧扁鱼、猪肉排骨汤、槐树花炒鸡蛋等几道。

虾和槐树花是我从合肥带过去的,也想着把故乡风物在皖南的柴火灶上生出新味。

酒喝的是黄酒,一人一瓶,王建明添了一点白酒。

不知不觉说到从前,王俊记得茶歇期,逢下雨父亲和乡人喝酒,昏黄的白炽灯下,一壶酒,一把花生,一杯接一杯,一直不散。

父亲划拳有时划不过别人就一直喝酒,喝得出门走路东倒西歪。

多久没有划拳了,王建明不记得了,和他差不多大的茶人都到了带孙子的年纪,不少外出,留下的茶事忙时也没有多少闲心。

吃完饭,王金燕陪父亲装茶叶,最好的茶叶每年就那么一小袋,时代变了,过去茶做好了卖给茶叶合作社,现在换成了微信朋友圈。

每一袋茶,芬芳都不同。

王建明每日采茶归来,会将头天制好的新茶带回家,然后开碗品茶,闻茶香,品茶汤,观茶色,定出等级做上标识。

王金燕帮父亲卖了快10年的茶,觉得父亲最懂茶,比如父亲通过闻香和入口就会知道杯中茶的大概采摘方位;又或者说出某天晴朗,采摘时,兰花刚好吐芬芳,泡出来的茶也就沾了兰草香。

喝茶闻香,似回味似水流年,将品的心情写出来告诉远方的客人,一盒原本静寂的“金山时雨”就有了故事。

极珍野春茶

上庄是胡适的故乡,地处黄柏山、上金山之麓,旧时有“小上海”之称,相对繁华,即使是今天,每天都有发往上海的客班车。

4月 14日 ,周日,晴。采茶当日清晨,早早起床,在镇上闲逛。

镇上除了胡适故居,最有名的要数建于1982年的老胡开文墨厂。因为茶季,厂里的女工全部放假回家采茶。

王建明夫妇五点多便起床,采野茶的丛林临近山顶,午饭不及赶回要在山上吃,夏芬艳要赶早烧好中午的菜。

茶季准备带上山的菜也有些许禁忌,一般是鲜蔬菜,腥味较重的鱼或肉类一般不会买,因为在处理食材的时候,鱼或肉类的腥气或多或少会留在手上,然后采茶的时候就会附在茶叶上,会败坏茶的清香以及口感。

若是游客来体验采茶,也会提醒大家不可在手上涂抹香脂一类。

王俊家一带的茶叶品种叫金山时雨,颗粒小,条索状,有些皱巴,不像毛峰片片分明,舒张如剑,却似含羞的徽娘另有一番韵味。

“也不是所有上庄的茶都是金山时雨”,王俊说,必须产地是金山村,时令谷雨前,几个山头屈指可数,地图上看得到的有竹根尖、上金山和大塔岭三四座。

据胡乐丰《上海汪裕泰茶号创业史略》记载,清代以来,绩溪上庄乡多有茶商寄居上海开设茶号,余川村汪立政在上海开设汪裕泰号,经营有方,业务发达,执沪上茶界之牛耳,时“金山时雨”在店内有售,并在此后扬名海外。

王俊的父亲王建明对自家的茶很自信,他觉得自家的茶虽模样不俊,但耐泡,尤其是自己深山里采的野茶。首泡沉底,舒展自如,闻之尝之时有兰草芬芳。

一年之中,谷雨前后最好,满山谷雨茶,也只有这野茶最好。

采野茶很辛苦,一般人吃不消,说起采野茶,王建明有太多无奈。

“家里从前开杂货店,生意做得不大,后来03年左右到宁波一个亲戚饭店帮忙,干了两三年左右回来了。”

抚养子女担子重,也没有什么田地,邻里多以茶为收入,王建明未继承到祖上茶园,年轻时在生产队学习到纯手工采制茶技术,自2009年左右,王建明开始开荒拾茶。

前后各一个蛇皮袋,装着中午的食物和炊具,这是茶季里,王建明上山采茶的日常。

所谓拾茶,即别人无心无力顾及的野茶。 区别于中低山茶园里的家茶,野茶基本分布在海拔700米以上的杂树丛里,也因为高,人际罕至,自然天成,不含丁点人工。

采茶的人先要拿刀斧头砍去杂枝,有时坡度抖,一不小心就有滑入深渊的危险,一般人不愿意靠近。

七点多开始上山,一家人,父亲王建明挑着中午的饭菜走在前面,母亲夏芬艳扶着腰跟在后面,且行且停。

王俊的女儿若惜5岁多也跟着上山,王俊一路照顾,经过映山红正红的地方偶尔停下脚步,撇下一个树枝,把花一朵一朵摘下来,除去花蕊,穿成串,撸到嘴里,这是儿时采茶时的酸甜回忆。

当天采茶的山头叫竹根尖,海拔一千多米,上到临山顶的泉水溪边,王建明放下担子,一个人上到九百米的野茶坡采茶。

这片茶坡极其隐蔽,布满荆棘,用王建明的话说,是野猪走的路。

茶树就散在几个杂树的后面,坡度很抖,站的时候要弓着背,採着枯木的粗藤和老根。试着用一字步往前探,经过的地方碎石沙砾簌簌往下落。

知道父亲在险处,王俊也探身过来,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采,我很奇怪,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默默地采,各留心事。我问王俊,回答说“就这样,习惯了”。

跟王俊聊,说的最多的是城里刚付完首付的房子,自己刚从县城的公司辞职,妻子工作繁忙,两个女儿都小,靠这点茶,远不足以维持,也做好了茶季后外出务工的打算。

王建明话也不多,往70走,身子骨还硬朗,挣一点是一点帮衬子女一点,对于自己采的茶卖不上价有些着急,“给别的山头冒充的搞死了,不说高海拔野茶,就是中高山鲜叶,也要80左右一斤,就打四斤半鲜叶做一斤茶叶,一天的人工费120,光成本一斤就在500以上,有的冒充的卖100多,显然不是一回事”。

茶农在茶季里操劳,一心想谋个好价钱。但野茶难寻,需来回几个山头,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喝到嘴里才能是山川、霜露培养的原始真味。

不过王建明担心更多的,是哪天上不动山,王俊和金燕也找不全野茶的落处,更不知道如何在茶歇期打理,好不容易开辟的野茶之路,怕是真要荒掉了。

后 记

文章写得很慢,写完的时候已经过了立夏,茶山茶园已过茶期。但谷雨的上等野茶趁着时令采摘、封存,静候着愿意倾心的人。

我并不是一个好茶的人,从金山村寻茶归来,渐渐养成了习惯。甚至去广州采访都要随身带着。

火车经过田野、经过云朵,跨越千山万水,好像有了这杯故乡的茶,内心就觉得踏实安稳。

对于竹根尖的“金山时雨”因为经历,所以珍惜。

每日清晨采几片放到玻璃杯,开水冲下,在缭绕的烟气里,时常能想起谷雨前在金山村度过的日夜。

所谓“欲知花乳冷清味,须是眠云歧石人”。

此番进山寻茶,跟着王建明,爬过一段又一段艰险的山路,漫山的碧绿茶园、沿途的兰花清风、淙淙流淌的清泉,渴了捧起泉水,累了在茶丛里小休。

念念不忘的,还有茶山上的野炊。

到了中午,把采茶的竹篓子摆在一边,用石头搭一个临时烧火灶,春涧里淘米添水,拾掇一些柴火,点燃火柴引火、生火,看着山涧里飘起炊烟,静静地候上一个钟头。

风餐炊食,把千百年前茶人的生活搬到了现在,虽简陋,但美味非凡,是城市之外独特的生命体验。

我和王俊说,我珍惜这一段旅途,看到了那么原始的茶叶,看到了深爱着儿女的父亲母亲。

可我们只是看到了一小部分,采茶之后的筛茶、制茶、挑茶、拨茶……围绕着茶,仍然需要透支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但愿,有人懂。

作者余海和茶农王建明

附:王建明女儿王金燕的日记

2018年4月15日

为老爸发圈,老爸与金山时雨。

采茶的季节,虽说一个多月时间,老爸却非常辛苦,白天采茶晚上制作,一天睡眠时间只有两三小时。周末到家随着老爸采茶的路走下来,我空手都累得够呛。老爸还要挑着担子(米锅水壶等),老爸今年64岁了,可在我心里他还没有老,但看看这个年龄,他真的老去了。作为子女,在这个茶季,我们可以帮得到的很少。

今天有新顾客问我,你们家的茶叶打农药吗?这我都不知道,赶紧去问老爸。老爸说,我们家山高气温低,不需要打药。还有茶叶是要冲泡喝的,我们家也要给买茶的人放心去喝。就因为这样我们家的茶叶一直都有老顾客订购。老爸常说,要做出好茶,做正宗金山时雨。卖茶如做人,品质信誉都很重要。

这辈子,也许老爸最值得骄傲的,除了养育了我们两个儿女,还有就是金山时雨,他已经采出了感情。虽然我们家产量并不多,但老爸还是希望我们能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