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寫鄉愁的這位老人走了!

1

在我的校園生涯中,每逢晚會或者詩歌朗誦比賽,總有人要念《鄉愁》。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我們離鄉求學,多有些漂泊之感,說起母親,總是有些悵然,所以難免動容。

唸誦者往往語速很慢,一句一頓,再配上煽情的音樂,目的就是要讓聽的人感動。

詩歌再往下,是更長的人生軌跡。

“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唸誦者便哽咽起來,帶著哭腔,我卻出戏了,我們都在20歲出頭,對於這樣情緒飽滿的演繹,我無法買賬。

就像一幅畫,線條太粗,墨色太濃,淡雅就不見了。

就像一首歌,節奏太密,嘶吼太過,情緒就滿溢了。

分寸感,是氣韻的基礎。用力大了,“鄉愁”就成了“鄉怨”。

2

羅大佑就不這樣,“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那酒一樣的長江水/那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他給余光中的《鄉愁四韻》作曲,不設高潮,寧願用平淡的曲調,表現一種彷彿喃喃自語般的“醉酒的滋味”,過渡的旋律中,樂器也並不張揚,頗顯古雅。

“那母親的芬芳是鄉土的芬芳/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詞曲默契,則暗香浮動。

聒噪是詩性的敵人吧。

後來翻余光中的文章,看到了他在1986年寫的一篇吐槽帖。

他提到自己十分討厭無處不在的“音樂”,音樂的濫用,就像空氣受汙染——

“凡我去過的地區,要數臺灣的出租車最熱鬧了,兩隻音響喇叭,偏偏對準後座的乘客,真正是近在咫尺。以前我還強自忍住,心想又不在車上一輩子,算了。最近,受了拒吸二手菸運動的鼓勵,我也推行起拒聽二手曲運動,乾脆請司機關掉音樂。

二手曲令人煩躁、分心、不能休息,而且妨礙乘客之間的對話與乘客對司機的吩咐,也有拒聽的必要。”

隨後他又解釋道——

音樂的反義詞不是寂靜,是噪音。敏銳的心靈欣賞音樂,更欣賞寂靜。其實一個人要是不能享受寂靜,恐怕也就享受不了音樂。我相信,凡是偉大的音樂,莫不令人感到無上的寧靜,所以在《公元二○○一年:太空流浪記》裡,航天員在星際所聽的音樂,正是巴赫。寂靜,是一切智慧的來源。

最後詩人總結說:“寂靜使我們思考,真正的音樂使我們對時間的感覺加倍敏銳,但是整天在輕率而散漫的音波里浮沉,呼吸與脈搏受制於蕪亂的節奏,人就不能好好地思想。不能思想,不肯思想,不敢思想,正是我們文化生活的病根。

3

今天(12月14日),余光中先生病逝了。

滿屏的轉發,關鍵詞都是“鄉愁”。是啊,那個最容易引發共鳴的字眼。

余光中曾把自己的生命劃分為三個時期:舊大陸、新大陸和一個島嶼,舊大陸是祖國,新大陸是異國,島嶼則是臺灣。

起初,他思念的是臺灣,後來,思念的是祖國,再往後,變成對中國文化——漢魂唐魄的無限眷戀。

一個人漂泊的感覺越重,漂泊的日子越長,他文字裡對鄉土的眷戀越深入骨髓。

柔美之外,總有蒼勁和倔強。

看看他在《聽聽那冷雨》裡寫的雨,就知道他無處不在的眷戀感。

從一滴雨裡他看到了什麼?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裡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於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託。

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

從一滴雨裡面能聽到什麼?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王禹的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

他割捨不掉的,正是給他撫慰的。

他是被繆斯眷顧的人。

“當我死時,葬我

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枕我的頭顱,白髮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

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當余光中想到“死”的時候,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他腦海中或許想到了盤古?那位將身體化為天地的上古大神,生於天地,又歸於天地。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這是杜甫的感慨。也是千古的文心。

余光中沒有辜負自己的文心。詩作也好,散文也好,其中關於鄉愁的意象,可以說都是他思想的構成。

在他的筆下,祖國、鄉愁不是空洞的吟詠,而是思想脈絡的貫通,因文化的方方面面交織而成的依戀感,體現了中國人的思考方式,柔美之外的蒼勁和倔強,就來自思考的力量。或許這才是鄉愁之核心。

因此,懷念余光中,除了一首“鄉愁”,我更會想起他關於思想的勸誡。

人物鏈接:余光中是當代著名作家、詩人、學者、翻譯家。1928年生於江蘇南京,祖籍福建永春。已出版詩文及譯著四十餘種。斬獲“吳三連文學獎”“中國時報獎”“金鼎獎”等臺灣地區所有重要文學獎項。他的《鄉愁》一詩,因為形象而深刻地抒發了遊子殷切的思鄉之情並富有時代感而受到人們的喜愛,因此被譽為“鄉愁詩人”。

余光中是個複雜而多變的詩人,如他自己所述,“少年時代,筆尖所染,不是希頓克靈的餘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釀無非1842年的葡萄酒。”上世紀80年代後,他開始認識到自己民族居住的地方對創作的重要性,把詩筆“伸回那塊大陸”,寫了許多動情的鄉愁詩,對鄉土文學的態度也由反對變為親切,顯示了由西方迴歸東方的明顯軌跡,因而被臺灣詩壇稱為“回頭浪子”。

從詩歌藝術上看,余光中是個“藝術上的多妻主義詩人”。他的作品風格極不統一,一般來說,他的詩風是因題材而異的。表達意志和理想的詩,一般都顯得壯闊鏗鏘,而描寫鄉愁和愛情的作品,一般都顯得細膩而柔綿。其文學生涯悠遠、遼闊、深沉,也是著名批評家、優秀翻譯家。著有詩集《舟子的悲歌》《藍色的羽毛》《鐘乳石》《萬聖節》《白玉苦瓜》等十餘種。

主編 | 劉昆 副主編 | 龔孟關

策劃 | 蔣新軍 撰文 | 小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