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你出走半生,歸來時已經長大。


至今,它(故鄉的宅院)仍然一再出現在我的夢境中。

——加西亞·馬爾克斯《番石榴飄香》

總是在夢裡

看到自己走在歸鄉路上

——許巍《故鄉》

故鄉這個牽扯了複雜情愫的詞,常常被離鄉之人掛在心頭嘴邊。

作家麥家在憑藉《解密》《暗算》《風聲》等作品獲得成功後,創作《人生海海》時,一心記掛的便是“回去故鄉”。

願你出走半生,歸來時已經長大。


《從宮本到我》劇照

故鄉屬於離鄉的人

麥家說:“故鄉屬於離鄉的人。”

他自己就曾是個離鄉的人。和許多人相似,他的離鄉也是為了求學;但和現在離鄉求學後還會在知乎上搜“想家怎麼辦”的年輕人不同,他的離鄉,帶著暢快與決絕,甚至憤恨,彷彿離鄉是從令人窒息的密室中破門逃離,是一個暗自策劃的陰謀終於得逞。

兒時在故鄉受到的屈辱仍常常在麥家的腦海裡重播,每被記者問及一次,記憶便重新浮現來傷害他一次。

當麥家還是小麥的時候,因為“不正確”的家庭出身吃了不少苦頭。鄰里指指點點,同學謾罵欺凌,老師也挖苦諷刺。“你頭上戴著兩頂黑帽子還怕冷啊?”這句話比窗外飄入的雪花更加冰冷,像霜花一樣結在他的心上。

而最終令小麥決意離鄉的事,發生在他十四歲零八個月時。

一次,同學們像往常一樣罵他。長年累月的忍氣吞聲已經讓他積累了一肚子不快,同學的一句“反革命”徹底點燃小麥的怒火。小麥想要反抗,想要用蠻力嚇住同學。但對方以多欺少,反倒把他打得鼻青臉腫。

聞訊而來的老師當然沒有站在他這一邊。

父親匆匆趕來時,麥家以為終於有人可以依靠。沒想到,父親帶來的是兩記響亮的耳光,鼻血流進嘴裡,淌到胸前。父子倆從此決裂,麥家也對故鄉失去了眷戀。

十七歲,麥家參加高考,故意報考了遠離家鄉的學校,並被錄取。

十七歲的小麥終於如願以償,遠離家鄉,走出屈辱的陰影,開始恣意漂泊的人生。

願你出走半生,歸來時已經長大。


《路邊野餐》劇照

三十三年後,麥家起筆創作《人生海海》時,又一次回憶起自己的小麥時期,讓時光倒流,讓當年的執拗少年在小說中再次鮮活起來,作為敘述者陪著讀者經歷主人公的人生跌宕。

麥家則陪著小麥,先是赤腳跑過故鄉的每一條巷弄,聽聽祠堂前的喧鬧聲、村頭溪水的流淌聲,再從被人戳脊梁骨的屈辱中走過一遭,繼而又在壓抑中重演一場逃離。

故事中,他把小麥的化身——故事中的“我”送得很遠,遠到他想家時無法還鄉。他把“我”送得很匆忙,匆忙到來不及同家人道別。在這場徹底的離鄉面前,“我”替小麥宣洩了情緒:

“我忍不住大聲哭起來,那時船正好起航,陣陣巨大的輪機聲把我的哭聲吞沒得連我自己都聽不見一絲毫。”


一切都是為了回來

麥家的出走,一走就是二十七年。其間有十七年,他沒有叫過一句父親。

他默默對自己說:“一切都要重新開始。”這二十七年間,他不斷遷居,在各地輾轉,去了北京、廈門、成都,卻從沒想過回家。甚至在有機會調回杭州——離家鄉最近的城市時,麥家的選擇是越調越遠。

從開始寫作起,他從未寫過故鄉,《解密》《暗算》《風聲》等都與故鄉題材相去甚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有意的“不寫”和“寫”一樣,都能說明一些問題。而在麥家這裡,這是對故鄉的刻意逃離:光是空間上的分離還不夠,他還要情感上的分離,徹底割斷。記者問起時,他只說文學就是他的故鄉。

轉折點在二〇〇八年,汶川發生地震,當時在成都生活的麥家趕到了地震現場。這位作家儘管不常敞開心扉,內心卻是敏感而柔軟。災區的慘況令他無言哽噎,在無盡的廢墟、無數條生命面前,年過不惑的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往。那些他曾耿耿於懷的事,與生命和歲月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擊潰他內心防線的,是一位受災老人。老人看起來和麥家的父親年齡相仿,正抱著孩子無助地嚎啕大哭。

不惑之年的麥家怎麼會不由此念及自己年邁的父親?

“每一個老人都是你哪!那一年你已經81歲,可我還從沒有在你悲傷的時候安慰過你,沒有在你臥病不起時像你曾經抱過我一樣抱過你,沒有為你洗過一次腳,沒有為你剪過一回指甲……”

麥家《致父信》


麥家馬上著手辦理調回杭州的手續,終於在這一年回到那個曾讓自己憎惡的故鄉,來到父親面前。這種迴歸,既是空間上的,也是情感上的。

十一年後,他在《人生海海》中重現了自己的回鄉場景。

“我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春日的下午小心翼翼地走進暌違二十二年的老宅時,父親正落寞地坐在我和爺爺曾經睡覺的東廂房門前的躺椅上,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無言水滴答在田經理屆滿汙垢的青石板上。他把我當做走錯門的人,抬頭看我一眼,又低頭抽菸,問我:‘你找誰?’”


父親認不出兒子了,現實中是因為父親得了阿爾茨海默症,麥家和父親最終沒能通過語言和解。好在虛構故事中,麥家彌補了遺憾,父親認不出“我”,只是因為太久沒見。父子很快就能夠相認,並肩而坐,促膝長談。

願你出走半生,歸來時已經長大。


麥家

人生海海,出走半生,歸來不再是少年

我們不必停止探索,

而我們的全部探索的結局,

將會是重新抵達那個我們最初出發的地方,

然後第一次真正開始理解它。

——T.S.艾略特《四個四重奏》

五十五歲的麥家說“人生海海”。

之前任何一個時期的麥家說“人生海海”,都不會像現在這樣擲地有聲。

四十五歲的麥家剛剛回歸故鄉,獲了茅盾文學獎,作品改編的電影電視聲名正噪;

三十五歲的麥家正沉浸於一遍一遍地改《解密》,那是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二十五歲的麥家剛被解放軍藝術學院錄取,還是新生;

十五歲的麥家仍叛逆,正帶著恨意渴盼離鄉。

只有五十五歲,出走半生後歸來,經歷過生活的起落沉浮,品嚐過讓人嘆息的人生況味,以上帝視角觀察自己的過往人生時,才會從心底生髮“人生海海”的感嘆。

這時的麥家對人生、故鄉和愛都有了一層新的理解,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不再對過去的恩怨耿耿於懷。

這時的麥家才會在寫作上“回去故鄉”,擁抱故土,在這裡與過去和解,告別執念,忘卻仇恨,並將對人生的解讀寄託於這片土地之上。

願你出走半生,歸來時已經長大。


《路邊野餐》劇照

他在《人生海海》中寫道:

“我戰勝了幾十年沒戰勝的自己,彷彿經歷了一場激烈的鏖戰,敵人都死光了,一個不剩,我感到既光榮又孤獨,孤獨是我的花園。我開始在花園裡散步,享受孤獨留給我的安寧。”


至此,這場迴歸也是暢快淋漓的。遊子終於回鄉,一個曾經的失所之人找回了重心。

人都說,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但麥家也許會說,願你出走半生,歸來時已經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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