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寄天地如蜉蝣,名系乾坤一座標

身寄天地如蜉蝣,名系乾坤一座標

胡繼明

1

堂弟從老家打來電話,喜洋洋地告訴我,他的二寶出生了,是個男孩,讓我這個讀了幾天書的大哥給孩子取個名字,他反覆說,“大哥,用點心,幫取個好名字!”家裡添丁進口,自然是大好的事情,“沒有問題。”我滿口答應。我絞盡腦汁,在幾十年中讀過的書裡仔細搜尋,然後反覆比較,以一箇中文系中年文藝男的角度來審視,終於找到一個好名字“嘉樹”。你看,“嘉樹”二字出處顯赫,很是文雅。屈原在《九章·橘頌》裡寫道,“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天地孕育的橘樹喲,生來就適應這方水土),這裡“嘉樹”指的是橘樹,屈原說他“紛縕宜修,姱而不醜兮”(氣韻芬芳,儀度瀟灑),還說“可師長兮”(可做我欽敬的師長),“置以為像兮”(我要把橘樹種在園中作為榜樣)。連屈原都推崇的“嘉樹”,肯定是好吧。再有,這孩子的輩分字是“家”,我覺得直接用“家”字,太過於稀鬆平常,而“嘉”有“美好”的意思,“嘉”比“家”更有有想象的餘地,二字同音,又不失輩份字的意義。還有……

當我通過微信把“嘉樹”發給堂弟的時候,他說,“孩子是昨天夜裡十點一刻生的,你看看他五行缺什麼,然後給他取個好名字。”聽後,我立刻從幾分得意中冷靜下來。是的,名字寄託著父親對孩子一生的期待,期待孩子幸福安康,前程似錦,豈能僅僅大有出處,頗有詩意就可以的。

“我對五行之類的東西完全不懂,他缺什麼我完全不曉得!要不,你找算命的先生算一下,看他五行缺什麼,告訴我後,我再想想取個什麼名字。”我說。

身寄天地如蜉蝣,名系乾坤一座標

2

其實,讓我給孩子取名字的親戚朋友有那麼幾個,早年我很有熱情,覺得能給別人取名字是一種榮耀,隨著年紀增長,閱歷增多,給人取名字的熱情大減了。一來,名字豈是我這個和孩子關係不大的人能取的。自春秋戰國時,就確定了“父為子女名”的習俗,並延續至今。(也有祖輩、舅舅給孩子取名的,但不佔主導。)幫別人取名字是不是有點越俎代庖呢?

二來,名字不是兒戲,有可能影響孩子的一生。有兩個故事對我影響深刻。一個說的是,有個人有三個兒子,都出生在新中國成立之後,感恩新社會給他帶來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兒子取名愛國,二兒子取名愛民,三兒子取名愛黨。今天看來,這三個名字雖然平常,但看得出此人對國家、黨和人民的一片忠心,可是在文革的時候,有人攻擊他眷念“蔣家王朝”,因為他三個兒子的名字合在一起就是“愛國民黨”,他百口莫辯,飽受蹂躪。孩子的生活自然也受了影響。還有一件事,是我親耳聽大學的老師說的。說的是,一年一位老師去招生提檔,有一位叫某文革的考生特別優秀,可是這位老師一看這名字就不要了,原因是這位老師在文革中受了些磨難,看到“文革”兩字就反感。這位某文革,命運從此改變,也許他至死都不會明白,他的厄運全在於名字。

三來,一生順利的時候,我們說名字只是個代號,取什麼名字都無所謂。可是,厄運帶來的時候,我們就不免迷信,覺得不好的名字,可能就是萬惡之源。有人告訴我,名字裡有“之”,可能一輩子坎坷。取個過於高潔的名字,不免一生辛苦。這說法古已有之的。《紅樓夢》的甄英蓮,也就是後來的香菱,一生悲苦,被折磨而死,是不是不該叫“英蓮”呢?(英蓮,反過來就是蓮英,荷花的意思,荷花在佛教裡是至潔的聖物。)曹雪芹借王熙鳳之口說(對劉姥姥),“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的住他。”可見,曹雪芹也認為名字也要講點陰陽平衡的。後來,巧姐能虎口脫險,是不是和她的名字有關呢?冥冥之中的事兒,誰說得清楚。

3

名字和我們終生相伴,自然不是兒戲。父母對孩子的愛,就從給孩子取名字開始,所以堂弟三翻四次地留言、打電話,讓我用點心,給孩子取個好名字,我完全理解他的舐犢之情。可是,說來慚愧,我對自己女兒的名字,我卻沒有那麼用心。

在孩子出生之前很久,我就和老婆商量孩子的名字。我說,“孩子的名字,我爹(我老家把爺爺喊爹)取好了,叫學文,按族譜上排行叫家文。”老婆驚訝地看著我,我說,“是這樣的。我還在讀高中的時候,家裡修家譜,一家一戶的順騰牽線,本是到眼前為止,但也可以順延一代,把未出世的一代也寫上名字。這未出世的孩子叫望丁。每個望丁須另加一百塊錢,我爸很爽快地交了一百塊錢,打一個望丁。望丁的名字須自己取,取好了名字告訴修譜的負責人。”

我告訴老婆,“我爸是沒讀過書的,我爹是上過私塾的,所以這望丁的名字由我爹來取。我爹跟我說,說我爸那代兄弟三,能認的字兒合起來沒超過一籮筐,希望後代能夠出個讀書的,所以給後代取個名字叫學文。”

後來我才知道,讀過私塾的爺爺,取的“學文”,是大有來頭的。《論語·學而》第六章,“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爺爺是祝願孩子,即孝敬父母,又品行高潔,而且能有文采。

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我覺得“學文”二字不好,有些男性化,是兩個稀鬆平常的字,且叫這名字的人太多,在如今這個時髦的時代,這有點“老土”的名字,要是孩子長大了有意見怎麼辦?但我又不忍心完全不用爺爺取的名字,我跟老婆商量,孩子能不能叫“家雯”,借用爺爺取的族譜上的排行名,只把“文” 字改成頗有女性化的“雯”字。老婆說,“女孩子用一箇中性化一點的名字,更顯得大氣。把‘家’換成‘嘉’就挺好。嘉有美好的意思,寓意不錯。再說‘嘉文’二字,繁簡結合,寫在紙上好看些。”我覺得老婆說得很好,她業餘喜歡畫畫,畫得也不錯,對文字的畫面感比我在行!

孩子漸漸長大了,我把她帶回老家,和壪子裡的那些叫“家欣”、“家瑞”、“家貝”等的同輩人在一起,我以為他們會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可是他們卻一臉的漠然。是啊,農耕社會里的血緣紐帶,在城市化和工業化的大潮中,被衝擊得蕩然無存,而我似乎站在落日的餘暉中,好像能看到天邊一抹彩虹,其實天地之間已是一片蒼茫。

4

儘管我父親沒有讀書,但是我最初的名字卻是我父親取的。我出生在八月的中秋節,月光皎潔,父親來了個就地取材,大號“月明”。父親當然不知道這名字大有詩意,我讀了書以後,覺得這名字很好。李白有詩“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杜甫有詩“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張九齡有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讀到這些名句,我就想到這沒有讀過書的父親,卻這麼有詩情畫意。

可是,出生不久的我,總是生病,一天到晚地看郎中,這讓父母心焦,情急之下,找算命的先生算一下,看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那瞎子說,“這名字不好,人怎麼能跟月亮比明亮呢?”今天想來,先生是說我要與日月爭輝呢,這太高大,我自然辦不到,故而名不副實,是要生病的。

後來又聽說,這名字太過於陰柔,也是要生病的。在天地之間,太陽是“陽”,月亮是“陰”,“胡月明”三個字中有三個“月”,那是陰到了極點,不生病才怪!

再後來,我讀了書,覺得這說法有問題,根本沒有三個“月”,“胡” 中的“月”,不是月,是肉。在很多字中,很多表示肢體的肉子旁,變成了月字旁,例如胳、膊、腿、腳等。“胡”,《說文解字》注:胡,牛頷垂也,從肉,古聲。“胡”本意是牛頸下下垂的肉,跟月毫無關係,它寓意“有福”,曾經是諸侯國的名字,胡國在歷史上是有一定名氣的,《韓非子·說難》上有一段文字:

昔者鄭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因問於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其思對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遂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

可見,胡國是確確實實有的。我們家譜上這樣寫,先祖姓陳,有功,封到胡地,稱為陳胡公。後代子孫,則以封地為姓,去“陳”單留一個 “胡”字。所以說,姓胡的和姓陳的,曾經是一家。

聽了算命先生的話,父親趕快給我換了名字,去掉“月”,改作輩分字“傳”,從此,我大號“胡傳明”。

身寄天地如蜉蝣,名系乾坤一座標

我們那兒是胡姓的望族,方圓十幾裡地,大概有大幾千姓胡的人集聚,大多是同一個祖上傳下來的,他們取名也習慣用同一個方式,名字中用一個輩分字,這方式雖好,能記住輩分,能銘記祖先的願景,但不好的就是同名同姓的很多。我就碰到這種情況,我進初一的時候,班上就有一個和我同名同姓的男生,這給老師帶來了不少麻煩,老師要我們倆商量,要求其中一個改名,我居然傻里傻氣地主動要求老師給我改個名字,今天想來很有幾分感慨。

輩分字應是祖上的德高望重的名家制定的,寄託著對家族的期待,希望家族綿遠流長,香悠溢遠。我們這一支的輩分字是兩句詩,“克登忠厚孝友,歷代詩禮傳家”,這代表了中國最正宗的傳統文化,可惜今天還用這些字做名字的不多。

給我改名的那位老師自然不敢瞎改,她跟我說,遵循願意,把“傳”字改成“繼”字,我當時想都沒想,就同意了,單純的我完全不知道,這會給我的一生帶來怎樣的影響。後來,我僅知道那位沒有改名的“胡傳明”沒有考上大學,而我上了大學,進城當了一位教書的先生,我這麼說不是嘚瑟,而是感慨,當年和我一起讀書的同齡人,很多都發了財,進了城,過上了令人羨慕的生活,也許他們才是真正光宗耀祖的孝子賢孫,而我只不過是一位落魄的書生。這和名字有關係嗎?我不知道。

5

堂弟又給我打來電話,說,“我找算命的問過,說孩子五行缺金,你給孩子取個帶‘金’字的名字。”

我打開書櫃,又打開電腦,上下求索,找到一個自己還算滿意的名字,我給堂弟打去了電話,我說,“我先聲明,我取的名字只是個參考,行不行你要自己定奪。我給孩子取的名字是胡鈺恆,鈺的意思是珍寶,這名字寓意,孩子是胡家的珍寶,願他健康恆久……”

我正說著,電話裡傳來孩子的哭聲,那聲音洪亮,高亢,清脆。這感覺就是“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

身寄天地如蜉蝣,名系乾坤一座標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