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洗字閣，來源於公號：法立春秋。原題：古案新譚之人毒虎驚心。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這是比喻血緣親情的舐犢情深。這種情感出自天性，凡屬人類，都不應該例外。不過，女媧造人濺出的泥點，總有些會掉進臭水坑，幻化出兩腳獸，或者反常性甚至變態性人格。
嘉慶21年，四川提督審理了一樁慘案。涉案的人犯叫寶瑛，是正白旗下的蒙古族小軍官，他的父親早逝，與其母親老劉氏相依為命。寶瑛名字聽起來像是妙齡少女，但其實是個雄糾糾的蒙古大漢。寶瑛有個兒子叫圖塔布，年方六歲，其母親即撒手人寰。父鰥子幼，家裡沒個女人真不行。於是，就有熱心人牽線搭橋，將一名寡婦叫小劉氏的介紹給他。在清代，一個婦女也許沒有婆婆，但她的身邊永遠不會缺席媒婆。
寶瑛是個孝子，不敢私訂終身，於是就回家與老劉氏商議。對於老劉氏來說：有了媳婦，既可以抖起婆婆的威風，又可以在無聊時打罵打罵解悶，當然不會反對。老劉氏一口答應，並連忙請託媒人去送財禮勾兌。一個欲娶、一個想嫁，親事很快就定下來了。誰知小劉氏精神有問題，寶瑛得知後，將情況告知了老劉氏。不過，因為財禮已付，不便反悔，最終還是將小劉氏娶過了門。可見，錢財不但可以換來容忍，而且還可以買來包容、親情甚至情愛。
小劉氏有瘋病，對此既不知情，也不領情。該瘋時就瘋，該砸東西時就砸。這下老劉氏可忍不住了，本想找個媳婦回來虐待虐待以安度晚年，可媳婦是個瘋子，希望的泡沫一下子都破了。攤上這樣的日子，誰都不好過。老劉氏是強橫之人，尤其過不好，就想著下去向老公傾訴，以一了百了。問題是，寶瑛是個孝子，察知母親有輕生之念，就極力勸阻。並且說：如果她自盡，他也不願獨生。按理說，有子如此，夫復何求？但老劉氏不這樣看，簡直就是個混蛋。至於寶瑛，簡直混蛋不如，你兒子才六歲呢！
第二天一早，老劉氏就帶著小孫子往黃泉路上出發了。尋死要趁早，老劉氏從來不含糊。當然，寶瑛也不糊塗，他知道母親的光榮與夢想，連忙查問。老劉氏說，她只是出去閒逛。兒子不放心，就僱車同去。一直逛到日落西山，老劉氏也不言語，只是拉著六歲的小孫子往前走。老劉氏是個唯美的人，死也要死出風水和格調。走到繡漪橋南的長河堤上（這個橋名想想都美），老劉氏作勢要投河，寶瑛嚇得急忙跪地央求。但是，老劉氏死意已決，非但不為所動，而且還用起了激將法：“你昨天說要死在一塊，現在卻又阻攔，明明就是不想同死！你要怕死，你就回家去吧！”
大丈夫一諾千金，昨天說的話，怎麼今天就能反悔呢？寶瑛連忙表白，自己情願同死。老劉氏聽到這話，心裡想：兒子沒有白養，乾脆殺之以成其名。今天我們母子同死，將來說不定書上還要記上一筆，成為千古佳話。死是痛苦的，但蘇格拉底不是說過嗎——誰更快樂，誰知道呢？想到這裡，她連忙解下腰間褡包，一頭繫住自己手腕，一頭拴住六歲乖孫的手腕，將寶瑛系在中間。真想不到，一個老婦人，在臨難時竟有如此之從容！看到這裡，我真想穿越過去，將母子二人狠扇幾個嘴巴：魔鬼！放下你六歲的小孫子！
老劉氏義無反顧，往前一掙，三人一起落河。悲夫！因為生計艱難，因為有個瘋媳婦，就害得一家三口，不，是兩口去投河自盡。人間罪惡，夫復何言？讀到此處，我禁不住悲傷逆流成河！我多麼希望，六歲的小孫孫能夠在奇蹟中活下來。可是，人間哪有那麼多奇蹟！小孫子死了，老劉氏也死得榮光，遺憾的是，寶瑛得救，活下來了。天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天？水也，你錯勘黑白枉為水！
寶瑛幸運地活下來了，但是，邂逅清朝的法律，你就不幸了。你母親死了，你為什麼活下來？為什麼？這時，活著，就是罪惡！如果老劉氏的老公沒死，在夫為妻綱的清代，她在法律上不過是老公身邊待宰的羔羊而已；但她老公一旦死了，她就是猴子稱霸王。這時，兒子就不過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母要子死，子焉能不死？這個案子到了刑部，也就是當時的最高審判機關，相當於今天的最高法院。
對於這個案子，刑部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因為當時的法律並沒有規定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按照清代慣例，只能找最接近的判例來裁斷。刑部引用的是去年陝西省的案子：有一婦人倪石氏，因為她的丈夫窩贓犯法，被差役索詐，實在忍無可忍，就想自殺。但是，她選擇的是上吊，自己掛不上去，就讓兒子倪勝兒代掛，兒子剛開始不情願，並加以勸阻。可是，倪石氏威脅說：如果不幫代掛繩索，就一頭撞死，兒子無奈，只好助其了此心願。兒子致死母親，這在清代是逆倫重罪，要剮三千多刀的。不過，刑部還算是有良心，認為本案中兒子並無致死其母之心，遂減判為斬立決，也就是立即殺頭。
比照這個案子，刑部認為：老劉氏是自己尋死，兒子寶瑛平時並無逆倫情形，並且情願同死，實屬不易。至於被救得生，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與他主觀意志無關。兩相比較，寶瑛的情節顯然比倪勝兒要輕。但是，人生怕就怕在這個但是，刑部在此話鋒一轉：在他母親拴手自盡時，寶瑛未盡勸止之責，未達勸止之效，總是罪過。刑部認為：因為案關倫紀，不可輕縱，故判為斬立決，恭請皇帝定奪。我國古代沒有罪刑法定的原則，凡是官府覺得有罪的，一定要判罪而後已，沒有明文，就比照相近的條文或判例來定罪。在清代，凡是案中有人命，或者人犯要判死刑的，皆須經過皇帝最終定奪。這個案子，也就這樣到了嘉慶的龍案上。
皇帝就是水平高！嘉慶認為：老劉氏因為小劉氏瘋病不能料理家務，生活困難，想要自盡，兒子寶瑛在其間已經再三勸阻，並且情願同死，已有殉母之意。這是孝子百分百啊！況且，三人手腕是老劉氏親手所繫，寶瑛甘願從死，實在是無可奈何，情實可憫。至於他被救生還，實系出乎意料。因此，應將寶瑛立即釋放，聽其依守伊母之墓。
至於他的瘋妻小劉氏，唉！看到老劉氏，想想這樣的女人真是可恨！但看到小劉氏，想想女人真是可憐！本案跟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八竿子也打不著。但是，皇帝聖明。嘉慶認為：雖然小劉氏有瘋病，不過，老劉氏和六歲的小孫子之死，實因其所致。小劉氏應問擬斬監候，永遠監禁。還好，皇帝的意思並不是要判死刑，對於瘋女子來說，永遠監禁，也解決了吃飯問題，未嘗不是好歸宿。
本案結束了，但我心中久久難平。近幾年，我看到不少攜子自殺的悲劇。每當看到無辜的孩子無辜地慘死，我就在想像孩子在那一刻的慘痛和恐懼。每一個生命都是高貴的，作為尊長，是成人，你放棄自己的生命，我雖不忍，但也尊重你的選擇。只不過，孩子不是你身上的肉，你無權代他選擇。也許你覺得，省得讓他留在世上痛苦。但你不知道，你死了，社會救助的障礙就沒有了。孩子活著，將來還可以給你燒燒紙，說不定發達了，燒你一幢獨體別墅，你在陰間就滋潤了。
注：文中多有調侃之語，並非對死者不敬，但是，我痛恨這些代別人生命作選擇的人，尤其是你無辜的未成年的親人，在那一刻，你就是魔鬼，應該被無數人詛咒。雖然，我也許會為你的人生境遇流下一滴淚，但你那樣做，人間所有的良心都在滴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