廓清荀子人性論的千年迷霧,論荀子的性惡、心善說之三-樑濤

廓清荀子人性論的千年迷霧

---論荀子的性惡、心善說

梁 濤

《性惡》乃荀書中的名篇,其學說卻歷來受學者的誤解和詬病。宋人已有“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九《伊川先生語五》,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冊,第262頁。]“不須理會荀卿,且理會孟子性善”之說,[ (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戰國漢唐諸子》,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八冊,第3254頁。]當代港臺新儒家學者牟宗三稱:“荀子雖為儒家,但他的性惡說只觸及人性中的動物層,是偏至而不中肯的學說。”[ 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臺灣學生書局1990 年版,第74頁。]哲學史家勞思光也說:“就荀子之學未能順孟子之路以擴大重德哲學而言,是為儒學之歧途。而尤應注意者是此一學說之歸宿。荀子倡性惡而言師法,盤旋衝突,終墮入權威主義,遂生法家,大悖儒學之義。”[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第1卷,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49~250頁。]但也有學者注意到,性惡並不足以概括《性惡》的主旨,唐端正說:“《荀子·性惡篇》所要論證的論題是:‘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與‘善偽’是《性惡篇》所要同時證明的。但通觀《荀子》全書,它所能證明及所要證明的,不在性惡,而在善偽。因此,我們與其說荀子是性惡論者,不如說他是善偽論者,或性無善無惡論者。”[ 唐端正:《荀子善偽論所展示的知識問題》,《中國學人》第6期,1977年;收入氏著:《先秦諸子論叢》,臺灣東大圖書公司1981年版,第71~72頁。]黎紅雷也說:“‘性惡’是荀子論述的出發點,是針對孟子‘性善論’的有感而發;‘善偽’才是荀子論述的歸結點,是荀子自己的正面主張,是發前人所未發的獨特創見。就此而言,把荀子的人性論概括為‘善偽論’,似乎更加合理一些。起碼也應該稱之為‘性惡—善偽論’。”[ 黎紅蕾:《儒家管理哲學》,廣東教育出版社1993 年版,第195 頁。]不過說荀子主張“善偽”,含義依然不明,這不僅因為今人所謂“偽”與荀子之“偽”已有較大差別,更重要的是,荀子使用的“偽”在不同語境下也有不同含義,故善偽究竟何意?其與性惡又是什麼關係?仍需做進一步的辨析和說明。唯有此,方可廓清兩千年的迷霧,揭示荀子人性論的真實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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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性惡》性惡、心善說釋疑

根據以上的分析,《性惡》實際揭示、說明了人生中的兩種力量:以“性”為代表的向下墮失的力量,和以“心”為代表的向上提升的力量,並通過善惡的對立對人性做出考察,實際是提出了性惡、心善說,這就是《性惡》“人之性惡,其善者也”一句反覆表達的思想。這一思想在先秦儒家人性論中無疑是較為特殊,也較為完備的,值得充分重視。只不過由於《荀子》一書各篇均以二字命名,因此該篇只能取篇首的“性惡”二字,加之*偽*後又被抄寫成“偽”,使人們自覺不自覺地只記住了“人之性惡”一句,而忽略了另一句“其善者”,或不明白其究竟何意,將荀子的人性論片面地理解為“性惡論”,這不能不說是十分遺憾的。由於儒家是一種積極入世、追求內聖外王的理想學說,她主要不是從人生負面之罪或惡進入,不是將罪或惡歸於人,將善歸於神,以信仰得救贖,而是從人生的正面入,做道德政治實踐的功夫,盡倫、盡制以成聖成賢。成就聖賢,其根據在內不在外,依自不依他,故所突出者乃人之主體性與道德性,這就決定了儒學必然是以性善為取向的。“夫子以仁發明此道”,主張“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便已奠定了這一方向。後孟子提出“仁,人心也”(《孟子·告子上》),將仁落實於心,並即心言性,而有性善之說,實際是從人性論的角度將孔子的仁學思想明確化。性善立,則人之主體性立,人之價值與尊嚴得以保證,“浩然之氣”、“大丈夫”人格、“人皆可以為堯舜”由此得以闡發。而只講性惡,則人之主體性不明,成聖之根據在外不在內,善或禮義非性分中所具,只能是聖王之製作,在人身上不能生根,沒有大本,成為空頭無安頓的外在物。眾人只能被動接受師法、聖王的教化,需要聖王“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荀子·性惡》),至於聖王為何具有超出眾人的能力?又是一個解釋不清的問題,結果必然走向法家式的權威主義。故後世選擇性善而不是性惡論,稱讚孟子“道性善”,“功不在禹下”,“孟氏醇乎其醇也”,主張“不須理會荀卿,且理會孟子性善”,不能說是沒有原因的。但正如我們前面所分析的,《性惡》的主旨並不只是性惡,而是性惡、心善;不只是揭示了人性之負面,也點明瞭人心積極向上之正面。是從心、性的對立來考察人及其行為,不是將人生看做一團漆黑,只能被動接受聖王的教化,而是強調以心治性,肯定心對性的主導作用,賦予人一定的道德自主性。故以往人們對荀子的苛責,實際是建立在對《性惡》的誤讀之上,“大本已失”之評,不能不說是非常偏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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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往的研究者中,唐君毅先生是少數對荀子性惡論做出正面評價的學者:“荀子所以言性之惡,乃實唯由與人之偽相對較,或與人之慮積能習,勉於禮義之事相對較,而後反照出的。故離此性偽二者所結成之對較反照關係,而單言性,亦即無性惡之可說。”“唯人愈有理想,乃愈欲轉化現實,愈見現實之惰性之強,而愈與理想成對較相對反……故荀子之論性惡,不能離其道德文化上之理想主義而瞭解。”“在此人已有此一道德文化理想之情形下,對此理想之實現,必待於人對於其現實生命之狀態能有所轉化之義,荀子之所認識者,實較孟子為深切。”[ 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34頁。]唐先生認為荀子是從性偽之對較反照關係而言性惡,可謂有見。不過,與其說荀子不承認人性本身為惡,而是從禮義之善、道德文化理想對現實生命之轉化言性惡,不如說荀子是在正視了人性之惡後而進一步言善,這恐怕才是荀子的深刻之處。《性惡》說:

凡人之慾為善者,為性惡也。夫薄願厚,惡願美,狹願廣,貧願富,賤願貴,苟無之中者必求於外。故富而不願財,貴而不願埶,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用此觀之,人之慾為善者,為性惡也。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強學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禮義,故思慮而求知之也。然則生而已,則人無禮義,不知禮義。人無禮義則亂,不知禮義則悖。然則生而已,則悖亂在己。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人們追求善,恰恰是因為性惡,是惡激發了善,而不是善反襯出了惡。這是荀子性惡、心善說的核心觀念,也是荀子的獨特思想。但以上文字卻歷來受人們的誤解和詬病,認為完全是荒唐、主觀的論述。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沒有理解以上文字的邏輯關係,誤將“苟無之中者必求於外”,“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當作大前提,將“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強學而求有之也”當作小前提,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當作結論。如郭沫若說,“(荀子)想從心理上來證成性惡說的合理。這項根據更簡單,便是‘苟無之中者求於外’,‘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無之中者求於外’,可以說是例外比較少的原則。‘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便差不多隻是變例。……用這樣一半以上缺乏原理性的假說來做大前提以導引出性惡說,那是大成問題的。”[ 郭沫若:《十批判書·荀子的批判》,《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19~220頁。]徐復觀也認為“荀子對性惡所舉出的論證,沒有一個能完全站得住腳的。……他以求善來證明人性之本來是惡;但何嘗不可以求善來證明人性之本來是善?……因此,我們可以看出荀子的性惡主張,並非出於嚴密地論證,而是來自他重禮、重師、重法、重君上之治的要求”。[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卷》,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09頁。]李晨陽推測“一向邏輯性強的荀子在這裡栽了跟頭,一時混亂了頭腦,出了敗筆”,[ 李晨陽:《荀子哲學中“善”之起源一解》。]可以說都是基於這種理解。

其實,以上文字的邏輯前提並非是什麼“苟無之中者必求於外”,“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而是《性惡》反覆強調的“人之性惡,其善者也”。由於荀子主張性惡、心善,一方面性有惡端可以為惡,另一方面心好善、知善、為善,二者形成一種張力關係。因此當人們“從人之性,順人之情”滑向惡時,由於心好治惡亂、好善惡惡,於是開始發揮作用,“欲為善”了。正是在這種意義上,荀子提出“人之慾為善者,為性惡也”,這就好比,學生都是希望有好的成績,當考試失誤,成績不理想時,必然會促使其發憤為學;相反,當成績較為優異時,反而會有所滿足了。這一看法本蘊涵於“人之性惡,其善者也”的命題之中,是以上命題的本有之意。至於“薄願厚,惡願美”等文字,不過與我們前面所舉的例子一樣,是對其做具體說明而已。而“苟無之中者必求於外”,“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不過是對善、惡這種張力關係的概括,是說當心無禮義,處於偏險悖亂時,必然向外求索;相反,當心知禮義,處於正理平治時,反而不必向外探求了。荀子的表述是否恰當、準確,還可討論,但其推理過程則無疑是清楚的。同樣,上文“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強學而求有之也”一段,也是從“人之性惡,其善者也”而來。以往人們讀到這段文字時,往往不理解既然性無禮義,為何又會“強學而求有之”?不明白二者是什麼邏輯關係?故認為是荀子自證其說的主觀論述,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其實荀子這段文字,還是從心、性的張力關係來立論的。雖然“性固無禮義”,“不知禮義”,但由於“善者也”,心好善、知善、為善,“故強學而求有之也”,“思慮而求知之也”,二者的關係已蘊涵於《性惡》反覆陳述的“人之性惡,其善者也”之中。只不過後來由於*偽*被抄寫成“偽”,人們已不理解荀子的真實主張,讀不懂《性惡》的相關論述了。相反,若是瞭解“偽”本作*偽*,指心之思慮活動,尤其是對善的思慮活動,則以上文字的邏輯關係便清晰可尋,豁然開朗了。又如:

今人之性,飢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飢,見長而不敢先食者,將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將有所代也。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於性而悖於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禮義之文理也。故順情性則不辭讓矣,辭讓則悖於情性矣。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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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性“飢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故“順情性則不辭讓矣”。但在現實中我們卻常常見到“見長而不敢先食”,“勞而不敢求息”,這些行為實際都是“反於性而悖於情”的。那麼,人為何會有這種行為呢?以往學者認為這是由於聖人之“偽”,是由於聖人的教化行為。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孝子之道,禮義之文理”是否有內在的根據呢?是否包含著自覺的選擇呢?答案是肯定的。荀子說,“凡生天地之間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愛其類。今夫大鳥獸,則(若)失亡其群匹,越月踰時,則必反鉛(通‘沿’,巡視之意);過故鄉,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焉,踟躕焉,然後能去之也。……有血氣之屬,莫知於人;故人之於其親也,至死無窮。”(《禮論》)這裡,荀子將“知”和“愛”做了必然的連結,人生而有“知”,所以也可以說人生而有“愛”。[ 徐復觀根據這段材料認為荀子主張性善,與其性惡論存在著矛盾(見《中國人性論史·先秦卷》,第226頁)。其實,荀子所論並非性善,而可歸於心善,屬於“其善者也”的內容。]在荀子那裡,“愛”與“知”一樣應該屬於心的功能,與性相對。因此一方面,“順情性則弟兄爭矣”;但另一方面,“人之於其親也,至死無窮”,故“化禮義則讓乎國人矣”(《性惡》)。這實際是“人之性惡,其善者也”的一個重要內容,這段文字依然是從心、性的張力關係來立論的。只不過由於*偽*後來被寫成了“偽”,“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失去了內在的根據,僅僅成為教化而成的外在行為,荀子的獨特思想反而隱而不彰,不被人們理解了。

《性惡》的主旨是性惡、心善論,核心觀點是“人之性惡,其善者也”。全文可以“塗之人可以為禹”一段為界,分為前後兩個部分。前半部分雖然也在論證性惡、心善說,但重點在“人之性惡”和“人之性固無禮義”。主要批駁了“孟子曰”的性善說,並回答了“禮義惡生”的質疑,認為“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後半部分隨著提出“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論說的重心則轉向了“其善者也”。文章的前半部分提出“枸(鉤)木”、“鈍金”之喻,以說明“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後半部分則提出“良弓”、“良劍”、“良馬”之喻,以說明“人有性質美而心辯知”。《性惡》說:

繁弱、鉅黍,古之良弓也,然而不得排檠則不能自正。桓公之蔥,大公之闕,文王之錄,莊君之曶,闔閭之干將、莫邪、鉅闕、闢閭,此皆古之良劍也,然而不加砥厲則不能利,不得人力則不能斷。驊騮、騹、驥、纖離、綠耳,此皆古之良馬也,然而前必有銜轡之制,後有鞭策之威,加之以造父之馭,然後一日而致千里也。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辯知,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

以往學者讀到這段文字時常常感到奇怪,為何討論性惡卻提出“性質美”的論斷?其實只要明白《性惡》的主題並非性惡,而是性惡、心善,以及文章前後內容側重的不同,這一疑惑便迎刃而解了。這裡的“性質美”乃是針對“心辯知”而言,“而”表示一種並列關係。“心辯知”屬於“其善者也”的範圍,稱其“性質美”便是自然合理的了。良弓、良劍、良馬雖然質地優良,但還需要後天的加工、砥礪、培養。同樣,雖然“心辯知”,心具有好善、知善、為善的能力,但還需要“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才能得以真正實現。雖然理論上“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榮辱》),但現實中人們的所知、所辯又是不同的。“有聖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有上勇者,有中勇者,有下勇者”(《性惡》)。知指理智,勇則可理解為意志,《性惡》下半部分提出知和勇,即是對心之功能的說明。不過由於荀子心的特點,心雖然有知有勇,但其具體表現又是不同的。孟子的心是道德本心,由於心具善端,是“實心”,故道德實踐的關鍵在於“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孟子·告子上》)。荀子的心則是道德智慮心,雖然心好治惡亂、有知有勇,但沒有具體內容,是“虛心”,由於“用心”不同,既可能“心知道”(《荀子·解蔽》),也可能“心正其口腹也”(《榮辱》);既可能有“聖人之知”、“有上勇者”,也可能有“役夫之知”、“有下勇者”,故道德實踐的關鍵在於“學”,“伏術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熟)察,加日縣(懸)久,積善而不息,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矣。”(《性惡》)雖然有這些不同,但在肯定心具有自主性,心可以為善上,則是一致的。孟子和荀子都持心善說,只是具體類型有所不同而已。孟子即心言性,故又有性善說;荀子則心、性對治,故持性惡、心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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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思想上看,荀子性惡、心善說的提出,是對孟子的性善說的批判和反駁。孟子即心言性,以心善言性善,故有性善說,同時將性善運用於政治實踐,“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孟子·公孫丑上》),“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梁惠王上》),實際是提出了一套心善—仁政/王道說,表現出人性上的樂觀主義和政治上的理想主義。公元前312年,約六十一歲的孟子游說諸侯無果,辭官離開了齊國,[ 參見梁濤、劉寶才:《中國學術思想史編年·先秦卷》,陝西師大出版社2005年版,第461~463頁。]準備告別政治舞臺時,曾有過一番慷慨陳詞:“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公孫丑下》)從年數和時勢來看,都到了該有聖賢出現的時候了,但自己的主張卻為何不被接受,難以行於天下呢?這隻能說明上天恐怕還不想使天下得到平治,如想得到平治,“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孟子的自信絕不是某種精神的自我安慰,而是來自這樣一種信念:政治必須符合人性,只有符合人性、維護人的尊嚴的政治,才是最有前途的政治。性善賦予人價值與尊嚴,確立人格平等,這就決定了王道必定戰勝霸道,仁義必定戰勝強權。表面上看,暴力可以橫行於一時,但“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公孫丑上》)。故得民心者得天下,“得其民,斯得天下矣”(《離婁上》)。人類政治最終必定回到仁政、王道上來,我的時代尚未到來,若到來,必定是仁政、王道的時代。

孟子的心善—仁政/王道說固然有其理論價值,但站在荀子的角度看,卻存在著片面和不足。主要是“無辨合符驗”,性善理論與客觀現實不相符,無法說明為何“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皆有善性,而現實卻並非歌舞昇平、溫情脈脈,而是恃強凌弱、暴力侵奪?“今當(注:通‘嘗’)試去君上之埶,無禮義之化,去法正之治,無刑罰之禁,倚而觀天下民人之相與也,若是,則夫強者害弱而奪之,眾者暴寡而譁之,天下之悖亂而相亡不待頃矣。”(《荀子·性惡》)一旦去掉禮義法度和政治權威,人與人之間必定是“強者害弱”、“眾者暴寡”,社會必定陷入混亂之中。可見,人不僅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之心,還有貪婪、自私、殘暴,後者比前者有時更為赤裸裸,經歷長平之痛的荀子應該對此體會更為深刻。固然,善是人類追求的目標和結果,但若不能正視人性中的惡,而過分相信甚至依賴人性中的善,那無疑是廉價和淺薄的。人類文明的進化不是靠一味宣揚性善,而是靠人心中的善去不斷戰勝人性中的惡;心善之所以能戰勝性惡,是因為心能製作禮義法度,使善有制度的保障,心是靠禮義制度來轉化人性中的惡。正是基於這種考慮,荀子在《性惡》中專門點出“好利”、“疾惡”、“好聲色”,以論證性有惡端可以為惡;同時說明,孟子雖然目睹卻沒有在理論上做出解釋的“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孟子·離婁上》)的諸侯暴行,實際是來自人性中的惡,從而由社會批判走向人性批判,這不能不說是荀子較之孟子更為深刻的地方。不過荀子在點出性惡的同時,又提出反映心之思慮活動的*偽*,*偽*或心之作為具體表現為好善、知善、為善,可以製作禮義,化性起偽,引導人們走出偏險悖亂之惡,走向正理平治之善,甚至“塗之人可以為禹”。故《性惡》的基本觀點是“人之性惡,其善者也”,是性惡、心善論,而不是性惡論。

荀子反對性善論的另一個原因,是其無法解釋、說明禮義、聖王的產生。按照孟子的看法,“恭敬之心,禮也。”(《孟子·告子上》)但由恭敬之心推出的只能是禮節、禮貌之禮,而非禮義法度之禮,這種禮是無法保證正理平治的政治秩序的。在荀子看來,禮雖然也表達了恭敬之情,“恭敬,禮也”(《荀子·臣道》),但本質上則是“辨”和“分”,“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非相》),是對物質利益的分配,“禮者,以財物為用”(《禮論》),其目的是“養人之慾,給人之求”(同上),故禮是建立在自然人性論之上的,是與人的感性慾望聯繫在一起。而孟子“道性善”,雖然並不認為人性中只有善,而是承認“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等生理慾望也是性,但是生理慾望的實現“有命焉”,受到命運的限定,故“君子不謂性也”(《孟子·盡心下》)。從實然的角度講,人性中包含了生理慾望與四端之心,如果心、性分立,也可以說心善、性無善無不善;但從應然的角度講,只應即心言性,以人所獨有的四端之心為性,而不可以“口之於味”等生理慾望為性。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只說“君子不謂性也”,而不說“人不謂性也”,所要求者只限於“君子”,而不包括一般民眾,故對於後者,並不否認滿足其基本生理需要的合理性。但其基本生理需要的滿足,物質利益的分配,則是要靠君王的不忍人之心,而不是“明分使群”,“制禮義以分之”。“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對曰:‘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注:稱王天下)何有?’……‘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孟子·梁惠王下》)這裡實際蘊涵著人人皆有物慾、色慾,滿足自己物慾、色慾也使他人滿足其物慾、色慾即為合理的思想,順此思路也可由自然人性論證禮義法度“養人之慾,給人之求”的合理性。但孟子不取此思路,而是訴諸君王的推己及人,“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公孫丑上》)。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孟子持性善論,是從性善來解釋、說明政治活動的;而荀子持性惡、心善論,既從性惡說明人與人之間利益的對立和衝突,又從心善說明人類能夠化性起偽、製作禮義,以化解矛盾,是從善、惡兩個方面來理解政治的。孟子的性善論主要從理論上考察了良知、良能之道德人性,而忽略了“口之於味”等自然人性,言仁不言欲可謂“不備”,對人性的認識不夠完備;荀子的性惡、心善說雖然分析了人之自然性和道德性,但其心偏向於知,而非“仁且智”,言智不言仁可謂“不明”,在說明人的道德自主性方面有不明確的地方。故吸收孟子的心以完善、補充荀子的心,便成為儒學開新的重要課題。


廓清荀子人性論的千年迷霧,論荀子的性惡、心善說之三-梁濤


不可否認的是,《性惡》的內容也存在片面和不足,“其最顯著者,區別人與聖人為二是也”。一些論述顯然誇大了聖人的地位和作用,似乎聖人憑一己之力便可製作禮義,又被看作引領人們走出偏險悖亂,走向正理平治的唯一希望。“常人待聖人出,禮義興,而後出於治,合於善。”[ 王國維:《論性》,《王國維全集》第1卷,第8頁。]確乎有走向法家權威主義的趨向。不過,荀子誇大聖王,是戰國後期歷史背景下的認識和選擇,是特殊、具體的。而荀子的性惡、心善說,則是一種普遍的人性理論,其從善、惡的對立對人性做出考察,“凡人之慾為善者,為性惡也”的思想命題,至今仍散發著思想魅力,具有深刻理論價值。既然“其善者也”,善來自心之思慮活動或作為,而人人皆有心,故人人皆有求善之根據和動力。如王國維所說,“所謂禮義者,也可由欲推演之。然則胡不曰人惡其亂也,故作禮義以分之,而必曰先王何哉?”[ 同上。]禮義的產生本是為消除由慾望、爭奪導致的混亂,故人人皆“惡其亂”,而非先王一人“惡其亂”;人人皆“積思慮”,而非先王一人“積思慮”;人人皆“習偽故”,而非先王一人“習偽故”;人人皆參與禮義的製作,而非先王一人決定禮義的製作。這樣由荀子的性惡、心善說,又可以引申出不同於《性惡》的觀點和看法。畢竟,理論較之某種具體的觀點更具有生命力,也更值得關注。另外,荀子雖然由慾望而言性惡,但他所謂的惡,“並沒有一般宗教所說的絕對是壞,因而對人生髮生厭離的意思。所以他一方面認為惡是從欲而來,但並不如一般宗教那樣,始終把‘欲’處於絕對敵對的地位,而是主張‘節’,主張‘養’。節慾養欲的觀念,統一於他的禮的觀念中。”[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卷》,第226頁。]因此,對於人性之“好利”、“疾惡”、“好聲色”的惡端,*偽*或心之作為需要去“節”和“矯”;而對於“飢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的生理慾望則需要去滿足和“養”,甚至“治氣養生”,以禮義去“飾”和“美”。這樣,在荀子那裡,性惡與心善並非絕對對立,而是在“養人之慾,給人之求”中走向和解與統一。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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