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龍的一生，既是一位激勵國人奮發圖強的民族英雄，又是一位打破種族歧視的國際主義者。女兒李香凝希望繼承遺志，再次發出號召種族平等的最強音。
|作者：卡比丘
|編輯：咖喱
當地時間3月16日，美國亞特蘭大地區發生按摩院連環槍擊事件，造成8人死亡，其中6名受害者是亞裔婦女。
17日，21歲的白人男子羅伯特·亞倫·朗被捕，稱自己有“性癮”，對按摩店發起攻擊是為了消除自己受到的“誘惑”。
·嫌疑人羅伯特·亞倫·朗
自2020年3月19日至2021年2月28日，近一年的時間裡，美國發生了3795起針對亞裔的暴力事件。很多受害者僅僅因為是“黑眼睛、黃皮膚的亞洲人”，就會在街頭遭到種族主義者的無端謾罵、毆打甚至殺害。
將肆虐全球的新冠病毒歸咎於華人、亞裔，是這些攻擊的最主要原因。
面對仇視與排擠，這一次，亞裔選擇不再沉默。
槍擊案發生數小時後，“亞裔的命也是命”衝上推特美區熱搜。美國各地爆發了反對歧視亞裔的示威遊行，人們舉著“我們必須守望相助”“停止仇恨亞裔”的標語，從唐人街走向城市的各個街道。
有影響力的公眾人物，也開始行動。吳彥祖曾聯合韓裔美籍演員金大賢，一起懸賞2.5萬美元（1美元約合6.5元人民幣）緝拿推倒亞裔老人的襲擊者。他還多次參與反對歧視亞裔的遊行示威，呼籲嚴懲兇手。
積極行動的還有李小龍的女兒李香凝。她在社交網站上傳了李小龍的黑白相片，寫道：“你認為‘功夫流感’是個笑話，但有人就會懷著憎恨和仇外的心態，並用它加劇他們的恐懼和蔑視，直到爆發令人髮指的行為。”
40多年前，功夫巨星李小龍在電影中一腳踢碎“東亞病夫”的牌匾，象徵著打破亞裔甘願被同化被無視的境地，他也成為反抗種族主義的精神圖騰。如今李香凝繼承遺志，再次發出號召種族平等的最強音。
要讓父親永遠“活”著
“kung flu”，這是美國前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創造的詞語。
這個利用“kung fu”諧音創造的詞彙，充滿歧視性，背後是對中國的汙名化——眾所周知，“kung fu”的創造者正是李小龍。
美國全國廣播公司為此曾對李香凝做了一次採訪。她說：“這是一個以犧牲文化和人民為代價的笑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種族主義言論。尤其在這個時代背景下，這種言論會使人們失去安全感。”
她還說：“我父親在他的電影裡，是真真切切地在與種族主義戰鬥。”
今年52歲的李香凝，似乎一直生活在父親的偶像造像下，捍衛著他的光環。
1973年7月20日，33歲的李小龍在香港突然辭世。葬禮上，4歲的李香凝被母親琳達抱著跪在地上。她看見父親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以為他正在拍戲或者睡覺。
·葬禮上披麻戴孝的母親琳達、哥哥李國豪以及李香凝。
1993年4月1日。李國豪在片場拍攝《烏鴉》時，腹部被一顆混進道具的真子彈擊中，送往醫院搶救6小時後，不幸身亡。當時的李香凝只有24歲。
把哥哥安葬在父親墳旁後，李香凝決定放棄本來熱衷的音樂，繼承家業做打星。
“我想用這種方式紀念爸爸和哥哥，讓他們永遠‘活著’。”
她請教父親的徒弟，“加班”學武。因為沒有童子功，練起來格外辛苦。有一次用力過猛導致骨折，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憑著一股狠勁，李香凝開始了自己的演藝生涯。
·1994年上映的《死亡擂臺》是李香凝的處女作
。
1998年，李香凝在電影《渾身是膽》中獻上了一場精彩打戲。她扮演的長腿女盜俠曼迪是許多人的童年記憶，拳腳、機械、跳樓，舉手投足都是凌厲。
但這也成為她唯一的高光時刻。所有人提到她，第一時間想到的仍是“李小龍之女”。
·李香凝在《渾身是膽》中的劇照。
於是後半生，她開始把生活重心放在了維護李小龍的形象上。
有時，她是版權警察，嚴格管理著父親傳記的授權、影像的創作；有時，她是理財能手，將“李小龍”運作為一個價值連城的商業符號。
對於這些維權，有人支持，有人疑惑。但身為文化icon的繼承人，李香凝 “渾身帶刺”，不斷成為捍衛父親及其所代表的亞裔群體的利器。
矛頭所指，從前總統特朗普，到大導演昆汀。
2019年，導演昆汀·塔倫蒂諾在電影《好萊塢往事》引用了“李小龍”形象，戲份不多，出場3次，一共6分鐘。就是這短短6分鐘，引發了李香凝與昆汀的戰爭。
電影中，李小龍成了一個“傲慢、愛吹牛的蠢貨”，剛說完自己能打過拳王阿里，轉頭就被布拉德·皮特飾演的特技演員狠狠撂翻在地。
·《好萊塢往事》中出現的李小龍角色。
李香凝說：“坐在電影院裡，聽著人們嘲笑我的父親，真的很不舒服。”
昆汀回應：“他就是有點傲慢，說話的那個範兒不是我瞎編的。”
兩人各執一詞，幾回合的交鋒裡誰也沒說服誰。 在國內定檔上映的前幾天，《好萊塢往事》緊急撤檔。
打破亞裔“模範神話”
昆汀是李小龍的鐵粉，《殺死比爾》裡烏瑪瑟曼那一身黃衣行頭，就來自李小龍的遺作《死亡遊戲》。
但這一次，他那慣有的戲謔、惡搞、解構，對大部分華裔觀眾來說，或許冒犯多於幽默。
李香凝的憤怒就在於此。她認為父親不是這種“傲慢的、口若懸河的蠢貨”形象，而是“需要比同行用3倍努力去拼搏”，才能從當時歧視亞裔的環境中嶄露頭角。
《好萊塢往事》將鏡頭拉回1969年的洛杉磯。在電影裡，有對嬉皮士的諷刺、對硬漢的讚美、對黃金時代的輓歌，唯獨少了李小龍“闖蕩”的背影。
1969年，對29歲的李小龍來說，前途一片黯淡。
5年前，美國長堤空手道大賽上，李小龍技驚四座，一夜成名，躋身美國武壇。
之後，他創立了一種融合世界各種武術精華的自由搏擊術，也就是著名的“截拳道”，開創自己的“振藩武術館”，廣收各國、各種族學生。
武術界的明星身份，為他帶來了出演劇集《青蜂俠》的機會。
上世紀60年代是社會鉅變的年代。民權運動隨著馬丁·路德·金與華盛頓遊行達到高潮。有些聲音說：這些非裔太吵了，看看亞裔，默默無聞、溫良恭讓。
這種“模範少數族裔”的神話背後，是另一種赤裸裸的種族主義——要接受同化，不要對歧視、貧窮和排斥大驚小怪，低下頭努力工作，接受白人社會制定的規則。
獨闖好萊塢的李小龍，要打破這種“模範神話”。
《青蜂俠》中，李小龍扮演超級英雄青蜂俠的助手加藤。在此之前，好萊塢的華人男性，不是“傅滿洲”式的邪惡變態，就是“陳查理”式的“白人家奴”，或是隻能從事洗衣做飯的辮子異類。
李小龍飾演的加藤，全程帶著面具，但卻不是一個沒有人格、丟失自我的角色。
他認識到好萊塢對華人的偏見：“男性華人在美國大眾文化表述中缺乏男性的魅力，既沒有瀟灑的外表，更沒有令人讚歎的男子漢氣概。”
他決意要與約翰·韋恩、馬龍·白蘭度、詹姆斯·迪恩等好萊塢硬漢“一決高低”。他在銀幕上展示健美肌體，“脫”給好萊塢看，用自己的身體，作為國家、種族鬥爭的武器。
但這條路並不順暢。憑《青蜂俠》打響名聲後，李小龍始終不受重用。他只能得到一些小角色，經濟上日漸拮据。
他將更多的時間用來看書，書架上有柏拉圖、大衛·休謨、笛卡爾，也有禪宗、《老子》、鈴木大拙。他還寫了不少現代詩，其中可看到人生的自況——
孤零零的山坡獨立，避開了遠方迷霧的籠罩。一條金龍佇立，眼中懷著的夢想，褪去和消逝在那明亮的西方。
1969年初，李小龍寫下一段話：“從1970年開始，我將會贏得世界性聲譽，到1980年，我將會擁有1000萬美元的財富，那時候我及家人將會過上愉快、和諧、幸福的生活。”
·李小龍家庭合照，從左至右為李國豪、李小龍、琳達·李、李香凝。
預言很快實現。1971年的夏天，李小龍接受了香港嘉禾電影公司的邀請，以1.5萬美元的片酬簽下兩部影片，一部是《唐山大兄》，一部則是《精武門》。
這兩部電影接連打破香港票房紀錄，李小龍成為炙手可熱的明星。
好萊塢也接受了他。1973年的《龍爭虎鬥》在西方世界引起廣泛反響，收穫超過2.3億美元的票房。
·《龍爭虎鬥》中的李小龍。
美國人稱他為“功夫之王”，日本人稱他為“武之聖者”，香港報紙則稱他是“當代中國武術及電影史上的奇才”。
“他相信人人生而平等”
但李小龍的偉大，從不在於“他有多能打”，而是他對偏見和歧視的抵抗。
如同《精武門》裡，李小龍一腳踢碎了“東亞病夫”的牌匾，在他短暫的人生裡，一拳一腳打下的，是一個群體贏得主體性的空間。
所以，他不僅是亞裔的英雄，還是所有被壓迫少數族裔的偶像。
在香港，李小龍曾因為四分之一的歐洲血統，被認為不夠資格學習中國功夫；在美國，他又因為招收各種膚色的徒弟，遭到華人武術團體的反對。
他的一生，既是一位激勵國人奮發圖強的民族英雄，又是一位打破種族歧視的國際主義者。
當被問及到底把自己當作中國人還是美國人時，他的回答是：“我把自己看成人類的一分子。而天底下的每個人都是人類這個大家庭的一分子，只是人跟人之間剛好有些不同罷了。”
遺憾的是，如今的好萊塢，亞裔仍是最沒存在感的群體。大多數情況下，東亞女演員全是花瓶、南亞男演員只能演硅谷程序員、西亞演員則承包了所有的中東恐怖分子。
2019年，一部主打亞裔陣容的動作爽劇《戰士》橫空出世。
這部劇集的故事架構，來自李小龍。
上世紀60年代，李小龍就有了初步構思，但沒有出品方接受：沒有一位美國人願意看一個亞裔男主角的面孔出現在電視上。
多年後，李香凝在整理父親遺物時，找到了幾張劇本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還有他親自畫的漫畫。
她決定將這部遺作搬上熒幕，親自擔任執行製片人，請來執導了《速度與激情》系列的華裔導演林詣彬，交由CINEMAX出品。
故事發生在1878年，晚清政府經歷了太平天國後搖搖欲墜，大批東南沿海的農民，聽信了“美洲遍地黃金”的傳言後，義無反顧地登上橫渡太平洋的貨輪，成了白人口中的“豬仔”和“豬花”。語言不通的他們只能以暴力、色情作為謀生手段，在異國他鄉勉強討生活。
於是，在主人公阿杉拼殺的中國城裡，充斥著市政府、資本家、警察局、華人堂口與愛爾蘭幫派的爭鬥，難以團結起來的華人勞工，則成為最底層的犧牲品，任人宰割。
與歷史呼應的是，1882年，美國通過了臭名昭著的《排華法案》，這正是華工血淚史最慘痛的年代，而至今，美國也沒有對這段歷史做出應有的道歉。
李香凝決意拍《戰士》，不僅僅是完成父親的遺願，也是為了記錄這一段歷史中，所有華人以及少數族裔們的卑微與抵抗、奮鬥與開拓。
2020年5月，非洲裔美國人喬治·弗洛伊德被白人警察跪殺，由此爆發“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議運動，席捲美國50個州，震驚國際社會。
有記者問李香凝：“如果李小龍仍在世，會如何看待這件事？”
她回答：“父親的一生曾遭受過許多歧視、偏見，所以他相當厭惡類似種族歧視等欺負人的行為。他相信人人生而平等，且一定會為需要幫助的人施以援手。”
幾天前，一張照片走紅社交網絡。一位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華人老太太手持木棍，橫眉怒目。不遠處，一個白人青年正躺在擔架上，嘴角淌著鮮血。
面對又一起針對亞裔群體的襲擊事件，那位70多歲的老人，眼睛紅腫流血，憤怒喊出的質問撼人心魄：“無緣無故，為什麼要打我？！”這似乎讓人看到了中國功夫的又一次“絕地反殺”。
此時此刻，人人都是李小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