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搗衣詩是如何反映府兵制的演變的

“ 長安一片月, 萬戶搗衣聲。 何日平胡虜, 良人罷遠征。李白這首《子夜吳歌》描繪了自魏晉至唐代一個普遍的現象———搗衣。

何為“搗衣”

何為“ 搗衣”?解釋起來就是洗衣時將衣服放在砧石上,用棒敲打。但是搗衣不是洗衣, 搗衣的道具只有兩件砧和杵,“搗”的對象是布料而不是衣服。唐代張宣有一幅《搗練圖》,上面的女子手執細長的杵,將布料放在砧上,進行“ 搗衣”的動作。這麼做的目的,是因為未經搗制的布料是生的,容易破裂,搗制以後稱為“ 熟布” ,目的是使其“縷緊則堅” ,比較耐磨。所以“ 搗衣” 不是洗衣,而是對布料進行加工使之耐磨的一個工序。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搗衣詩是如何反映府兵制的演變的

《漢語大詞典》對“搗衣”的解釋是:“古時衣服常由紈素一類的織物製作,質地較為硬挺,須先置石上以杵反覆舂擣,使之柔軟,稱為搗衣“。搗衣不是洗衣,因為洗衣服不必非在夜晚進行。洗衣離不開水,但搗衣詩中從未有水的意象出現過。從杜甫 《搗衣》 詩中“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來看,搗衣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得用力才能完成,顯然不可能是洗衣服。

根據有關學者的推測,搗衣即搗練,是秦漢時期產生的一種練絲工藝,是印染前的關鍵工序。當時的生絲要用微溫的水浸泡,帛則要放在楝木灰中浸泡,利用水溫和楝木灰中的鹼加速化學處理,進一步使絲和帛上的絲膠溶解。浸泡後的絲帛,需用木杵反覆捶搗,使絲帛上的絲膠易於隨漿水析出,與現代制絲工藝中的“損經” 相似,可使生絲和坯綢更加白淨柔軟而有光澤。紈、素、流黃等絹類絲織品均須煮製成熟絹後再搗錘。

六朝至唐,搗衣不像現在洗衣,蹲著用小木棒捶打,而是兩女子對面站著各執一杵舂打。南朝梁費昶《華光省中夜聽城外搗衣》雲:“金波正容與,玉步依砧杵。紅袖往還縈,素腕參差舉。”月光下,搗衣的女子腳步隨著砧杵的節奏移動,充分證明是站著搗衣。而紅袖往來縈繞,女子潔白手腕抱著杵上下起落,那就說明是兩人各執一杵舂搗的協調行動。這充分說明搗衣是在兩個人配合之下,進行的對衣服的一種捶搗,是一件很費體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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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戶搗衣聲

何為搗衣詩

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的搗衣詩是西漢班婕妤的 《搗素賦》。當時的班婕妤已經因為被讒而徙居長信宮,可仍時刻不忘皇帝的恩情,每至秋高天寒,她仍於月夜搗帛,親手為皇帝縫製衣物。在《搗素賦》中,搗衣這一單調枯燥而又沉重的勞動中觸及了班婕妤的心靈,不可避免的帶有宮怨的意像。這種意像也啟迪了後人的創作。

自南北朝到唐代,無數詩人創作了大量的 “搗衣詩”。雖然南北朝的搗衣詩始終沒有脫出 “宮怨”、“閨怨”的窠臼,但 “搗衣”及與之相關的 “砧”、“杵”等作為一種獨特的詩歌題材,應用範圍相當廣泛。

六朝的搗衣詩中所描寫的搗衣活動大多出現在秋夜,在直接以“搗衣”命名的詩歌中,“秋”“夜”“風”“”是出現頻率最高的時節天氣意象。伴隨著它們的,還有“菊”“槐”“草“樹”“蟲”“鳥”等動物意像。在這些意像中,“秋夜”和“秋風”給人一種清冷孤寂、淒涼寂寞之感,而“明月”自古以來就是人們寄託相思之情的意象,在搗衣詩中更容易烘托了惆悵的氣氛。詩歌中出現的秋草、秋蟲這些景物以及萬物凋零、肅殺衰敗的秋季、鳴叫的秋蟲,都起到了烘托主題,渲染氣氛的效果。

六朝的搗衣詩中的人物主要是“佳人:’“、“遊人”和“徵客”。這些“佳人”佩戴著精緻華美的飾品,不辭辛苦地為所思之人舂搗紈素;而“遊人” 、“徵客”作為思念的對象,或遠在天邊,或戍守邊城,與良人不能在一起,因此這些女子要在秋夜裡搗素裁衣,緘封寄遠。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搗衣詩是如何反映府兵制的演變的

搗衣

”搗衣詩“中並沒有這些女子的外貌描寫,僅以“美人”而提之,給人帶去了很大的想象空間。她們在秋風蕭瑟的季節為遠方的愛人裁製冬衣,那些男主人公在詩歌中不僅是思念的對象,也起到了擴大詩歌意境的作用。特別是“徵客”這一意象使搗衣活動和遙遠的邊戍聯繫在一起,增加了詩歌的空間內容,突出秋天悲涼的氛圍。

從東魏晉到隋朝統一,中國經歷了四百年的分裂。在戰爭中大量北方人民避亂遷徙,僑居江南,離鄉別國之恨縈繞在幾代人的心懷。他們借怨婦之口,抒發對故國、家鄉的無限眷戀,使東晉南北朝閨怨詩大盛。因此爭戰不已,很多男丁被迫從軍征戰,或服勞役、徭役,民間處處征夫怨婦,形成了閨怨詩興盛的現實社會基礎。受其影響,搗衣詩也很快由範圍狹隘的 “宮怨”題材過渡、發展為範疇較為寬泛的“閨怨”詩。

南朝謝惠連的 《搗衣》、謝朓的 《秋夜》、柳惲的 《搗衣》、惠侃的 《詠獨杵搗衣詩》、王僧孺的 《搗衣》、費昶的 《華觀省中夜聞城外搗衣》、蕭衍的 《搗衣》、庾信的 《夜聽搗衣詩》,都形成了一個“寫景—容飾—搗衣—裁衣—縫製—念遠—獨悲”的閨怨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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搗衣

六朝搗衣詩的主題

六朝時的搗衣詩,大多離不開“宮怨”與“閨怨”和範疇。詩人筆下“搗衣”相關的物象都被“思婦”悲傷哀怨的心情所感染,“月苦風悽砧杵悲”,催人淚下。

這些搗衣詩中的搗衣意象、自然意象和人物意象交織在一起,使得每一首詩歌都像是一個表達思婦孤獨寂寞,傳遞濃濃相思的小故事。這幾類意象分別交代了故事的情節、環境和人物,搗衣意象講述了故事的情節,即女子為遠在他鄉的愛人搗素裁衣,搗衣的工具“砧、杵”以及原材料“紈素、絲練”寄託了女子獨處的心境和濃濃的思戀,而沉悶悠遠的搗衣聲就像一首哀怨的夜曲一般,傳達著搗衣女子的心聲,也敲擊著聽者的心靈,成為連接聲與情的紐帶,抒發心緒和情感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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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一片月

月光皎潔、寒風四起的夜晚,秋草萋萋,秋蟲低鳴的氛圍,成為搗衣詩特有的時空背景。詩的主人公“佳人”的嘆息聲,還有走路時佩戴的首飾發出的叮咚聲,都給人無限的遐想,這些意象的組合使得搗衣詩具備了鮮明的特色和“怨婦思良人”的明確思想主題。

六朝的搗衣詩雖然內容相對比較單一,主要寫思婦的閨怨,但風格工巧細緻、綺麗柔靡的搗衣詩已經發展成為一個較為穩固的詩歌題材。它開闊了詩歌的題材,豐富了詩歌的創作類型,對後世的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秋夜裡搗衣聲也已經成為後代詩歌裡的一種特殊的符號。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搗衣詩是如何反映府兵制的演變的

唐代搗衣詩與府兵制的關係

到了唐代,以搗衣為背景的詩歌數量更為龐大,這唐帝國的中晚期戰爭連綿,征戍不斷有著極大的關係。搗衣詩表現的是閨婦為征夫準備寒衣的情景,與唐代的府兵制與衛所制的特點非常契合。

府兵制是一種寓兵於農的制度,至唐朝發展完備。唐代二十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子皆有義務充當府兵, 平日他們耕種 ,國家有事便徵發他們為兵。 府兵制最大的特點在於士兵們自備武器、糧草、服裝,唐朝府兵最盛時,在天下戶口八百餘萬中佔了四十萬之多。這些府兵都是”自食其力,不賦於民,弓、矢、橫刀、礪石、氈帽、行滕皆自備” 的。《木蘭詩》中就寫過木蘭從軍前“ 東市買駿馬, 西市買鞍韉, 南市買轡頭, 北市買長鞭” 所有的武器裝備都是自己準備,國家不會承擔一絲一毫。 杜甫的“ 車轔轔,馬蕭蕭, 行人弓箭各在腰” ,也是這種制度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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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從軍

正因為府兵制的實行,使得徵人之戶年年承受著趕製戎衣的沉重負擔。徵人之妻不僅受到繁重的‘搗衣’勞作的折磨,更重要的則是承受征夫音訊不通、長年不歸的情感熬煎。這種牽腸掛肚的思念之情、盼歸願望以及對社會動盪、對戰爭的厭惡情緒,往往伴著“搗衣”的勞作而流露。於是大唐文人創作了大量的以此為內容的“搗衣”詩,鑄就成大唐文化中的一座奇峰。

府兵制極大地節省了軍費開支, 減輕了政府的負擔,但對於徵戶來說,既要輸出壯勞力,又要負擔他們的裝備,同時還要應付繁重的徵徭,因此生活十分悽苦,以至出現府兵要離家奔赴前線的時候,親人們“ 牽衣頓足攔道哭, 哭聲直上幹雲霄”的悲慘情景。

李白《子夜吳歌》是最著名的一首搗衣詩:“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緊接著詠歎製衣和寄衣:“明朝驛使發,一夜絮徵袍。素手抽針冷,那堪把剪刀。裁縫寄遠道,幾日到臨洮。”詩中主人公丈夫征戍邊塞,音信斷絕,雖然不辭勞苦制好寒衣,卻無法送到丈夫手中,一腔情思無由通達,倍覺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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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兵出征

初唐之時,府兵通行天下,王朝連年征戰 ,徵戶之妻女為夫為父搗衣成為她們生活中普遍的現象。 那聲聲的搗衣聲,訴說著妻子們的辛勞與哀愁,也撥動著詩人們的心絃。但是唐代搗衣詩有個特點,自肅宗之後,出現的數量大大減少,這與天寶以後府兵制的取消有著極大的關係。沒有了府兵,搗衣詩也沉寂了下來;直到數百年後,實行衛所制的明代建立,千家萬戶又響起了搗衣的聲音,搗衣詩也再度受到詩人的青睞。

搗衣詩的內涵

唐朝末年至宋朝建立的這段時間裡,府兵制也還在一些割據國家實行,徵人的寒衣依然自備。南唐中主李璟、後主李煜父子均有搗衣詞傳世。”李煜的 《搗練子》藝術地組合了“夜”、“月”、“砧”的意象,“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深深的庭院靜悄悄、空蕩蕩,讓人倍感孤獨和焦慮。木杵捶擊石砧的咚咚聲被陣陣悲涼的秋風送來,時斷時續,更加深了詞人的孤寂感。秋月如水,隨同砧聲滲入門窗,攪擾得他心神不寧,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寂靜的庭院,夜月寒風中傳來時斷時續的砧聲,敲打著長夜難寐之人的萬端愁緒,這其中,又蘊含了多少人生的無奈和痛苦?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搗衣詩是如何反映府兵制的演變的

唐代和明代,是文學史上搗衣詩蓬勃興起的兩個朝代。這兩個朝代分別實行的府兵制和衛所制,與搗衣詩的興衰有著密切的聯繫。但是在其他朝代,搗衣詩作為詩歌中的一朵奇葩,仍然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湧現。

唐朝之後,仍然有很多以搗衣為內容的詩、詞被文人們創作出來,可見源自六朝的“搗衣詩”對中國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清遠纏綿的搗衣聲不僅提醒著人們秋天的到來,而且還在秋風蕭瑟的月夜裡觸動了思婦綿綿的相思之情,引發了詩人無限的遐想。在這個萬物思歸的季節裡,“秋夜”和“搗衣”交織在一起,在搗衣詩中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銀白色的月光和斷斷續續的搗衣聲,構成了對歷史上那些搗衣女子的記憶,也成為搗衣詩永恆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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