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巷間吃湯麵，笑看窗邊飛雪，取腰間明珠彈山雀，立枇杷於庭前。”
我是一個俠盜。
不算出名，但也做了不少劫富濟貧的好事。
我最大的願望是每天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躺在江邊的碼頭上看客船上下來的姑娘。
我的功績被寫在通緝令上，全都在城牆上糊著，說我的腦袋值一千兩銀子。
渴了喝江水，餓了在碼頭買肉食，天氣若好便上附近的山獵野兔子。
阿爺在世時可是朝中命官和武獵好手，皇帝老兒都要誇他幾句。我從小和他學，射箭手藝也還夠得一頓早餐。有一回，剛逮到一頭麂子，斜刺裡竄出一隻大蟲，逼得我直接從山坡上滾下來，腳給崴了。
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有一天阿爺被朝廷抓走了，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天來了許多人，在家裡東翻西找後帶走了錢財和字畫，還把家裡人全都捆走。那天我正好在江上畫舫裡和朋友遊樂，我的老僕人拼死逃出來給我報信，我的朋友馬上給我找了一艘船，讓我逃得越遠越好。
所以我到了這裡，也格外喜歡呆在江邊，因為這條江水救了我的命。
我沒有家，住在碼頭邊上的客店裡。一週撥出兩個晚上，到城東的員外家裡偷幾筆錢，再到城西的賤民村裡丟下，自己留一點作為盤纏。
這錢，本就是從哪兒來就該到哪兒去，白白粘上油水，髒了錢也髒了手。百姓喜歡叫我大俠，到處傳說我三更半夜在江面上施展輕功，還用大刀當武器。
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每天卯時頂著露水摸黑回到客店，晚些起來吃上一碗熱湯麵，聽著那些關於我的傳說。
我以為我就這樣生活下去，最後在江邊租上一條不大的漁船，任由它漂到某個湖中終老死去，也算圓滿。
直到那一天。
春分將至，城裡的花花草草都張揚了起來，我帶著最喜歡的黃酒騎著馬行在街上。
我還記得，那天很是熱鬧，到處都是人，江上的遊船也多了一倍。在碼頭旁邊的空地上，郡守搭起了一個比武擂臺，裡三層外三層都被圍得結結實實。
也不知看了多久那些花拳繡腿，主事的官吏突然宣佈下一場比箭。我看不慣那草莽野夫的招數，於是跳上擂臺，把十發箭全部射中草人靶子的心臟位置。
後來，我只記得耳邊鋪天蓋地的呼喊，然後被人群推擠到郡守面前。我不記得他說了什麼，只記得他帶我到府裡，讓我簽字畫押，再帶我到庫房領了不少上等的弓箭，囑咐我帶著銀兩去集市買行頭。
我騎著馬，買了劍，又晃晃悠悠地在大街上走著。我明白郡守的意思，他讓我去應朝廷之詔，去西北征戰奪取功名。
為那個昏庸的皇帝守邊關？真是笑話，我只想一把火燒了糧草，再一把火燒了軍營，讓他暴跳如雷。或者，我憑藉戰功青雲直上，坐到皇帝老兒身邊，再一劍了結了他，也是痛快，但也太便宜這個狗賊了。
午間，太陽變得有點大，馬也行得緩慢，我的腦袋也暈乎乎的有些瞌睡。
像做夢一般的，這時我看見了她。
她不算是最漂亮的，但是我牢牢記住了她舉手投足間靈氣逼人的樣子，印在我半夢半醒的腦子裡，這個記憶也將伴隨我長達一生。
馬走近了，她正站在路邊看著商鋪門口的花。我記得她的臉被花映得很紅，穿著秋香色的褂子，戴著鵝黃色的絹花。她看著花，我看著她，手裡把馬韁收了收，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我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有些腫脹，說不出話來。太陽穴跳得極快，我覺得自己當時的樣子很蠢。
她抬起頭，看著我看著她，有點惱怒。我裝作放蕩的公子哥，把長劍帶鞘往她裙裳下輕輕一撩，痞笑兩聲，趕緊面紅耳赤地背過身策馬跑遠。後來，我下了馬悄悄跟著她，看著她和下人進了客店。
我買了兩斤牛肉聽她們的談話，那牛肉味道如何、怎麼吃進肚子裡的我倒忘了，只記得她的聲音特別好聽，像晚上的江水一樣，很清澈。
她是隔壁縣邑的姑娘，今天陪兄長過來打擂臺，明日就要回家去。
我記住了她家的地址，也知道了她兄長騎術了得，也要去西北駐紮。我知道她最喜歡為國盡忠的好男兒，只恨自己不能從軍打仗，還說一定要嫁給有功勳的男子相守白頭。
我只記得我走出客店，把劍磨了又磨，購置了最好的鞍韉和鎧甲，直往郡守府裡跑去。那頓晚飯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多少個杯盞和我碰了又碰、多少巴結奉承的話聽了又聽，我腦子裡只有一個聲音，就是到西北去立下赫赫戰功後，回來立馬娶她為妻。
我出發了。
那些翻過的山，渡過的水，像水墨畫一樣黑白分明又不甚清晰。
軍營裡的炊煙，牛皮搭就的帳篷，篝火後面無邊無際黑暗的草原，鐵甲閃爍的凜冽寒光，馬糞裡的青草味道，現在我在夢裡仍然依稀記得。
夜晚被狼嚎驚醒也習以為常，我走出帳外，看著的月亮，特別大、特別亮，飽滿得要滴下汁來。我真希望她也在看這同一個月亮。
我每天站著崗，有時和眾人一起和敵人來一場激烈慘痛的肉搏。風餐露宿、與狼共舞，我的皮膚黝黑髮亮、筋骨越來越結實、力氣越來越大，可以一箭射穿敵人的胸膛。
軍階一路扶搖直上，我有了自己的軍帳和守衛，士兵們愛戴我，敬重我。
我再也不想燒掉那些糧草，只想拼了命地守護它們。
五年了，戰爭一場又一場，那血漫山遍野地淌著，像是山在流血；將士們和敵人的屍首把關外最近的小河道給堵住，沒人再喝得下一口水。
當夷狄首領的頭顱被他投降的部下獻在我面前，我只是轉身回軍帳脫下盔甲，歸心似箭。
皇帝老兒要我去領賞，我去了，只是想給她出嫁時多置辦一點禮物。
京城很大，亭臺樓榭看花了眼，功臣們一齊走入皇城參加晚宴並受禮。我看著無數的金玉珠寶、綾羅綢緞，只想哪些配得上你出嫁時候的紅妝。
我看見了你的兄長，他的名字沒錯，眉眼和你一模一樣。他現在貴為護國大將軍，正在和文武百官敬酒談笑。我只記得我在豪華得刺眼的大殿裡穿過嘈雜的人群，來到他面前，嗓子像被堵住了一般。
我問他是不是有一個妹妹，我認識她，她很好，我想娶她。
你的兄長突然變了臉色，盯著我看了很久。我只記得他說去年的春天，你染上風寒，因為用藥不當、病情加劇早已離世，葬在你家鄉城外的南山上。
我只聽見耳邊有人驚叫和杯盞落地破碎的聲音。向外張望，大殿外面的天空還沒有黑，遠處的萬家燈火已經紛紛亮起，而皇城的無數燭火更加豪華氣派，富麗堂皇得把天空都要映亮。
百姓都回到家中，共同慶祝著邊關保衛的告捷，也慶祝自家好男兒的平安歸來。
三天後，我策馬來到你的故鄉，走在城郊的小路上。我把弓上的牛筋拆下來，用皇帝老兒送的夜明珠打下一隻極其漂亮的山雀，準備送給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這樣的小玩意，也沒有機會知道了。
墓地不遠處有處酒家，我要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熱湯麵。
吃著吃著，眼淚都滴在碗裡，省去了放鹽的麻煩，真好。
過幾天就要下雪了，天氣越來越冷，真怕你冷著凍著。可我又不能抱著你，只能摸著那冰涼的石頭，呆坐到天明罷了。
我給我們倆在郊外購置了一個院子，請城裡最好的花匠種上了無數的奇珍異卉，伺候得比當時街上所有的花都要好看。
你的臥室裡，每天都有不一樣的花擺著，下人要是怠慢了，會被我狠狠地打罵一頓。
“王爺，這偌大院子中空著，種什麼為好？”
“一棵枇杷樹。
‘庭有枇杷樹，乃吾妻死之年親手所植，如今已亭亭如蓋矣。’”
【注：本文改編自花粥的歌曲《盜將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