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珂在南方的一個小城裡長大。
夏天,雪珂一家在柳蔭下乘涼,媽媽一邊用團扇驅趕蚊蟲,一邊給她講故事;冬天,他們一家圍著火爐,爸爸在爐邊烤著紅薯或餈粑,香氣在屋裡氤氳。
雪珂記憶裡的家,雖不富有,但溫馨靜好。
後來她考進了本省的師範大學。剛畢業的雪珂心懷理想,決定要去最艱苦的地方鍛鍊自己。於是她去了貴州的一個偏遠山村支教。
校長把教室打掃出來,用磚砌成一間屋子的大小,裡面是臥室,外面是廚房。喝水要走很遠,去河裡挑;洗衣服跟當地村婦一樣,穿雙長筒雨靴,走到小溪的中央,將一塊大石頭支得穩穩當當,用棒槌搗衣。
爸媽以為,她只是去體驗一下生活,頂多待個半年一年,吃不了苦就會打道回府。沒想到,雪珂慢慢適應了沒有淋浴的日子,愛上了用棒槌搗衣的生活。
她愛極了山裡孩子樸實的笑臉和山泉清冽的味道。她用自己的工資,資助了幾個差點輟學的兒童。
所有孩子都喊她小珂老師,家長輪番請她去家裡做客,哪怕只有塊豆腐,都要讓小珂老師去嘗一嘗。
雪珂喜歡和農婦結伴洗衣。她坐在岸邊,看她們豐腴的身姿在水裡忙碌,紅的綠的衣服漂在水裡,像彩色的緞帶,柔柔地飄搖。
浣衣女嘰嘰喳喳的談笑聲,棒槌隔著衣服敲擊石板的聲音,都刺激著她的創作靈感。
每每這時,她總想譜曲,在爸媽費盡心思運過來的舊鋼琴上,彈出悠揚的節奏來。
雪珂是十里八村的名人。
那個會彈琴會說英語的城裡姑娘,那個長相甜美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的支教老師,是山裡男人心目中的女神。
大多數男人,只會膜拜她,遠遠地欣賞著這一處風景。唯獨有個叫趙剛的小夥子,初生之犢不畏虎,想要追求她。
趙剛在附近的小鎮上班,原本住在鎮上不怎麼回來。自從雪珂來到他們村,趙剛回來得勤了。
他從挑水開始,漸漸地給她買菜做飯。他有一輛摩托車,偶爾載著雪珂去鎮上逛逛市場。
雪珂從拒絕到慢慢適應了趙剛的存在,她覺得,一個人在村裡,有個人照顧也挺好。
家長們明裡暗裡提醒雪珂:“趙剛那小子,不簡單。小珂老師你太單純,怕是不適合跟他在一起。”
“他壞嗎?”雪珂問一起洗衣的女人。
“壞倒談不上。就是家風不好。反正配不上你。”女人有些吞吞吐吐。
雪珂大咧咧一笑,她知道她們是為自己好。但是,20出頭的女孩,總有一顆聖母心。她想,即使他有缺點和不足,相信他也能為了自己改變。
趙剛前些年在外面打過工,也算是見多識廣。他那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活。
他陪雪珂去河邊洗衣服,見雪珂站在水中間,他就給她背《詩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雪珂抿嘴笑,心想他還挺有墨水挺浪漫的。
他有空就膩在雪珂身邊,說自己看不見她,就像掉了魂兒。他誇雪珂“此人只應天上有”。
他給雪珂分析什麼是愛:你們城裡人,喜歡誰就給誰花錢;我們村裡人實在,喜歡你,就把時間都花在你身上。
雪珂覺得很有道理。她想,冥冥之中,似乎有命運之神,安排她來了這個小山村,大概就是因為有趙剛,在這裡等她。
她當然知道,和趙剛在一起,意味著什麼:她一輩子,可能都得生活在這裡。
但又有什麼關係?為了愛情,什麼不可以拋棄?
她相信,趙剛一定會一輩子對她好。因為,她學歷比他高,出身比他好,她清白乾淨,連個男朋友都沒有談過。只要她對他真心,他還有什麼不滿足?
接受了趙剛之後的那年寒假,雪珂帶趙剛回家見爸媽。
爸媽好酒好菜招待,趙剛一高興,多喝了幾杯。他拉著雪珂的爸爸叫兄弟,要跟兄弟划拳行令。
趙剛走了之後,媽媽語重心長地勸雪珂:“小珂啊,從小到大,你的事都是自己做主。但這一回,媽媽想要干涉一次。這個趙剛,把你的終身託給他,我不放心。”
“他哪兒不好?”雪珂有些不高興。
“講不清楚,就是第六感覺,靠不住。”
雪珂抱著媽媽撒嬌:“媽媽,第六感覺靠得住?我天天和他相處,他給我做飯洗衣,勤快著呢。”
“他的家庭你瞭解嗎?我聽他說話,看他眼神,覺得他心機太深,而且張狂自大。小珂,你太天真。早點結束支教的日子,回來城裡找一個。”
“我不。”雪珂覺得受到了攻擊。媽媽還不是嫌棄趙剛家是農村的,嫌棄他掙得少、學歷低,大人們就是這樣世俗。
20出頭的雪珂以為,媽媽哪兒懂得什麼是愛情。她們眼裡只有生活的柴米油鹽,只在乎收入的高低、工作的好壞。
“我喜歡他,這就夠了。他說過,會為我戒菸戒酒。我相信他。”雪珂堅決地相信,沒有什麼問題,是愛情解決不了的,真愛戰勝一切。
她寧願與父母鬧僵,也要嫁給趙剛。父母見她如此決絕,也只好隨了她去。
結婚那天,趙剛確實感激涕零。他握著酒杯,向親友致辭。
“我趙剛何德何能,能悅小珂芳心!我這輩子,一定不辜負她的深情。”他說完,端起杯,敬天地一樣一飲而盡,頗有壯士斷腕的雄姿。
雪珂感動得眼淚嘩嘩,雪珂的父母看著此情此景,希望真的是自己多慮了——他們寧願自己錯了,因為另一頭,是女兒一輩子的幸福。
結婚沒多久,雪珂就懷孕了。雪珂反應特別厲害,聞到不對的味道,馬上就孕吐。
“趙剛,你又在屋裡抽菸了?說過多少次了,煙對寶寶不好。你不是答應我戒菸嗎?你要實在戒不掉,就去外面抽。”雪珂還沒說完,就蹲在屋角乾嘔起來。
“我沒抽。”趙剛一臉無辜地說。
雪珂氣得臉都綠了。她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就是不能撒謊。可撒謊對趙剛來說,簡直就像呼吸一樣簡單。明明屋裡一股煙味,可他就是死活不承認。
“你承認了,認個錯就得了,為什麼要撒謊?”雪珂嘔完,有氣無力地說。
“我真沒抽。屋子裡有煙味,就一定是我抽的?不能是客人?”趙剛一副有理的樣子。
“誰來了?今天誰來我們家了?”雪珂逼問。
“你不要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趙剛耷拉了下眼皮,“你以為你條件比我好,就可以處處佔著上風?現在不同了,你已經不是大姑娘了。你看看你臃腫的身材,現在沒有誰對你獻殷勤了。”
雪珂氣得半死。但過後,趙剛又甜言蜜語哄她,說當時只是氣話,並不是真的說她不好看:“你還是我的小仙女,別說懷一個,就是懷四胞胎,你也是這村子裡最漂亮的女人。”
趙剛總有辦法讓雪珂破涕為笑。沒辦法,誰讓她愛他呢。
可是這樣的衝突,卻越來越頻繁。
趙剛也是愛雪珂的,他明白雪珂心思單純,對自己一心一意。
現在這個社會,這樣的女孩不多了。她涉世未深,趙剛就是她的天,他說什麼,她都選擇相信。其實許多時候,只要她動一下腦筋,就能發現問題。
但雪珂不願意去想,她願意相信趙剛的話。
比如有一次,趙剛一個月的工資沒了,他跟雪珂說,自己喝了幾杯酒,坐車回來的路上,錢丟了。雪珂明明看到他是騎摩托車回來的。可她沒有戳破他。她善良地想,也許他是給了父母,不願意自己知道。
之後雪珂還幾次提醒趙剛,她說你的爸媽就是我的爸媽,你孝敬爸媽是應該的,我不會說什麼,所以你不用瞞著我。趙剛免不了又是一頓甜言蜜語,說她不愧出身於書香門第,顧大局識大體,太賢淑了。
雪珂被他捧得飄飄的,也就忘了工資的事。其實,那筆錢,被趙剛輸到了鎮上的麻將館裡。
趙剛撒謊,就是家常便飯。雪珂被他氣得不行,但她安慰自己,為了寶寶的健康,一定要少生氣,凡事看開。只要他還顧這個家,一切就都不是問題。
雪珂怎麼都沒想到,她和趙剛最後的結局,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寶寶三歲時,為了上幼兒園,雪珂和趙剛搬到了鎮上。趙剛的工作清閒,平時都是他負責接送孩子,雪珂早出晚歸。
那天,班上一個學生突發闌尾炎,緊急送到鎮上就醫,雪珂安排好醫院的事情,就提前回家,想給孩子包頓餃子。
她打開客廳的門,聽到臥室裡有聲響。她擰了一下,門從裡面反鎖了。
一陣不祥的預感,讓雪珂的心竄到了嗓子眼。她砰砰敲門,裡面有慌亂打翻東西的聲音。
門開了,一個女人坐在地上,旁邊放著一副撲克。
“今天回來得這麼早?”趙剛訕笑著。
“是太早了,打擾了你們的好事。”雪珂反唇相譏。她已經不能正常思維,她知道趙剛愛喝酒愛抽菸愛打麻將,只是萬萬沒想到,她還有這個愛好。
“你瞎說什麼?我們只是在打撲克。”趙剛鎮定地說。
雪珂瞪著面前的這張臉,被他氣笑了。這是自己選擇的,寧願和父母鬧僵也要嫁的人。他對自己,絲毫沒有尊重和愧疚。他能不動聲色地把這種情況說成是兩個人在打撲克,他把雪珂的智商當成零。
但是雪珂,竟然拿他絲毫辦法也沒有。她一點兒也不恨坐在地上的那個女人,不是她,也會是別人。
“你走吧,不關你的事。”她看著那個女人說,“不過,希望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女人灰溜溜地走後,雪珂掃了一眼趙剛:“離婚吧。”
趙剛惱怒地要跳起來:“我跟她什麼事都沒有,就打個撲克,你就要離婚?你前幾天,坐你同事的摩托車,還摟著他的腰,我說什麼了嗎?”
“我沒有摟他的腰。”雪珂冷冷地說。
“就算有什麼,也是你逼的。你什麼都比我強,我壓力多大你知道嗎?你總是管著我,家裡的陰柔之氣太盛!”趙剛開始強詞奪理。
雪珂一句話都不想說了。她知道,她說一句,趙剛有一百句等著她。她已經自欺欺人相信他很多回了,這一次,她實在說服不了自己。
當初追求她的那個24孝好男人趙剛,或許根本不存在。那個笑起來壞壞的、給她煮湯送飯的趙剛,或許也不存在。
他確實愛她,但他愛的,是娶到雪珂的虛榮。他偽裝成一個淳樸的幽默的人,騙得她的感情,結婚之後,他漸漸露出了狐狸尾巴。
同事和學生家長都曾跟她透露過,趙剛的爸爸,也是油嘴滑舌之輩。他的媽媽,毫無信用。但那時的雪珂,被愛情矇蔽了雙眼,誰的話也聽不進去。
如今她明白了,有些晚,好在還不太晚。
如果不是自己的一顆聖母心,她就不會一腳跌進他們家這個泥潭。怪只怪,那時她還太年輕。怪只怪,她沒有聽媽媽的話,嫁給了那個媽媽不讓她嫁的人。
好在,餘生還長,她要及時止損。
- 全文完 -
作者:沐兒,對外漢語碩士,旅居歐洲,走過30多個國家。喜歡徒步和美食,已出版多本暢銷書。新書《山月不知心裡事》熱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