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度翩翩還是衣冠禽獸:英國紳士究竟是什麼模樣?


你們心目中的英國紳士是什麼模樣?身穿細條紋西裝、手拿雨傘的倫敦金融城銀行家?身著花呢獵裝、腳邊跟著獵犬的鄉紳?或者,紳士形象與服飾無關,而主要是看禮貌風度:對女士溫文爾雅,遵循倫敦證券交易所著名格言“言出必行”(My word is my bond)所代表的榮譽法則。或者,英國紳士是不那麼美好的形象:偽善、反動、倨傲欺下的衣冠禽獸?


紳士淑女風度就像懷疑精神和雨水一樣,是英國人個性的核心部分。不過要定義紳士風度是什麼,實在太難。的確,很多英國人能夠本能地判斷某人是不是紳士。不過,也有可能即便是兩位摯友在這個問題上也有分歧。不過紳士風度的標誌之一便是低調審慎,所以他倆即便有分歧,也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對方的意見和自己不同。


紳士風度有很多奧妙,也會激起不同的反應。有人仰慕它,有人嘲諷它。不過紳士風度是英國最成功的文化輸出產品之一。我在牛津大學的一位中國學生向我提議寫一寫英國紳士這個話題,因為他覺得這個話題既令人著迷,也讓人困惑。這讓我不禁思考,對紳士的崇拜為什麼會存續這麼久,紳士在今天還有沒有什麼作用。

嚴格來講,在歷史上,紳士(gentleman)是士紳(gentry)階層的最低一級,低於騎士(knight)和仕紳(esquire)。士紳是擁有自己紋章的地主。但紳士這個詞除了表示銜級之外,始終代表一種品格。它的根源可以追溯到中世紀和那時的榮譽法則、騎士風度與勇氣。神話中的6世紀英格蘭君主亞瑟王的傳奇已經包含了一些相關的母題。與我們時代的城市紳士與鄉紳一樣,亞瑟王的騎士有特殊的制服:笨重的成套鎧甲,象徵著特權與責任。他們是強有力的人物,但他們坐在圓桌周圍,這代表他們的集體責任。他們統治著國家,但他們受到誓言的約束,去追尋高尚的事業,而不是謀求一己私利。

高貴者的行為理應高尚,特權者對生活境況不如他的人負有扶助的義務。這種理念是紳士的根本。雄心壯志值得佩服,但它必須為公眾福祉服務,並用恰當程度的謙遜來遏制雄心。我讀過的那所學校建於14世紀,它的格言是“禮貌養成紳士”(Manners Makyth Man)。時至今日,這家學校仍然教導學生,要為了更高尚的目的而提升自己,或者至少要努力這麼做。


人無完人,亞瑟王的騎士當然也有缺陷,這暴露了他們榮譽法則的漏洞。在14世紀的浪漫傳奇《高文爵士與綠騎士》中,亞瑟王手下最年輕的騎士高文爵士砍掉了一名神秘綠色巨人的腦袋。巨人撿起自己的腦袋,堅持要求一年後再比試一次。為了兌現諾言,高文到處尋找綠騎士,來到一座城堡。那裡的女主人勾引他。他堅貞不屈地抵制誘惑,但最後接受了她的綠色絲綢腰帶。決鬥來臨時,綠騎士饒了高文一命,並揭示自己就是那位貴婦的丈夫。他中了亞瑟王姐姐的魔法才變成綠色巨人,為的是考驗國內騎士們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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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夫帕特爾主演《綠騎士》預告截圖


高文羞愧地返回亞瑟王的圓桌,其他騎士笑著原諒了他,併發誓每人都繫上綠色絲綢腰帶,以提醒自己要誠實。這個騎士符號究竟是為了紀念一次英雄壯舉,還是提醒讀者即便最優秀的人也不可能符合那些不可能實現的完美理想,就請讀者諸君自己決定了。


這種理想在文學中難以把握,在現實生活中就更難追尋了。11至13世紀,騎士美德的最高峰就是前往耶路撒冷,去攻擊掌控聖地的穆斯林。聖殿騎士團那樣的十字軍騎士團和獅心王理查(英格蘭國王理查一世)那樣的國王憑藉其嚴格的紀律性、英勇和基督教熱忱而受到傳頌。而今天,騎士風度失去了宗教內涵,所以我們更喜歡神聖羅馬皇帝腓特烈二世那樣的人。他在1229年與耶路撒冷的穆斯林統治者坐下來談判,談成了基督徒對耶路撒冷一定程度的控制。他會說阿拉伯語,並讚頌了伊斯蘭教的宣禮。然而在那個時代,企圖將自己的文化強加於海外異國的騎士,比那些向不同宗教的人展現出騎士風度的人更能得到好評。腓特烈二世的上述努力換來的結果是,他在歐洲遭到絕罰。


在歷史上英格蘭經歷了百年戰爭、玫瑰戰爭和內戰。這些充斥著仇恨的派系鬥爭與騎士法則產生了衝突。從政治角度講,我們今天可能處於類似的困境中:支持脫歐還是支持歐盟,擁護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這些矛盾都很普遍而根深蒂固——我們很難尊重對手並把他們視為正直的人。


1660年英國王政復辟,紳士也回來了,但他們已經變成了戴假髮、撲粉的廷臣和貴族地主。總的來講,他們鄙視平民,平民也鄙視他們。18世紀和19世紀初是紈絝子弟和花花公子的時代,他們是特權階層吵吵鬧鬧的公子哥兒,夜間在倫敦西區的劇院、妓院和賭場揮金如土,而等到普通人早晨去工作的時候,他們才放肆無禮地乘馬車回家,並不時停下車來嘔吐。


太多的放蕩造成了輿論反彈,就是這個時期,作家們開始在小說中重新定義“紳士風度”。艾迪生和斯蒂爾那樣引領潮流的記者為“資產階級”紳士喝彩,讓人們越來越堅定和普遍地相信個人才華與道德比出身更重要。簡·奧斯丁對士紳階層的剖析最細緻敏銳。她入木三分地揭露地位高貴之人(如《曼斯菲爾德莊園》裡的亨利·克勞福德)的卑劣,但也提醒我們,我們對人的快速評判可能是錯的。在《傲慢與偏見》中,聰明伶俐的伊麗莎白·本內特是一個家道中落的上流家庭的女兒,她在小說的大部分情節裡都沒有認識到達西先生的品格。達西儘管富有且出身高貴,其實是一位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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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英國電影《曼斯菲爾德莊園》截圖,兩位克勞福德正討論如何利用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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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傲慢與偏見》截圖


在攝政時代,即瘋王喬治三世的兒子以他的名義統治的時代,花花公子紳士達到了臭名昭著的頂峰。攝政時代典型的花花公子是美男子布魯梅爾,他對人類知識的最大貢獻就是發明了一種圈,將它安放在鞋底,可以確保紳士的褲腿不會弄皺。年輕的女王維多利亞於1837年登基時,花花公子的末日就快到了。


維多利亞時代的新型紳士不管出身如何,都表現出了高尚的道德。他穩重、有尊嚴、博學、剛毅、仁義、溫和,並且純潔正直。文學呼應了時代的變化,並推動這種變化。查爾斯·狄更斯是一個因負債而坐牢的職員的兒子。十二歲時,狄更斯不得不輟學,在工廠勞動,給鞋油瓶子貼標籤。憑藉才華、認真和勤奮,他攀升到了令人尊敬的社會地位。在《遠大前程》裡,他把自己的親身經歷濃縮為出身貧寒、努力奮鬥的紳士形象,這是文學史上最令人難忘的紳士之一。這部小說表面上的主人公皮普在一個卑微鐵匠的小屋長大成人,他渴望自己的地位能得到提升,好去娶傲慢的埃斯苔娜,而埃斯苔娜住在附近一座豪宅裡。


這座豪宅籠罩在黑暗與絕望中。皮普突然獲得鉅額財富之後越來越堅信,自己註定會迎娶埃斯苔娜。在倫敦,他與一群吵吵嚷嚷的年輕勢利之徒為伍。他們終日酗酒賭博,浪費光陰,而他以為紳士的生活就是這樣。等他發現自己的財富來路不正並且他與埃斯苔娜並無緣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只不過是身穿華服、彬彬有禮的廢物而已。被皮普稱為“真正的基督徒紳士”的鐵匠將他從債務與幻想破滅的絕望當中挽救出來。《遠大前程》的真正主人公是這位出身工人階級的紳士,他的紳士身份不是來自出身,肯定也不是因為財富,而是因為他內在的善良與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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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2011年布萊恩·柯克導演迷你劇《遠大前程》中的皮普


到20世紀初,紳士的形象如同廉價衣服一般快速瓦解。出身、就讀於好的學校和財務獨立就能讓人成為紳士的想法遭到冷嘲熱諷。在P.G.伍德豪斯的吉福斯與伍斯特系列小說裡,伯蒂‧伍斯特(Bertie Wooster)是個蠢笨無能的貴族,而他的男僕吉福斯(Jeeves)多次將他從五花八門的困境中拯救出來。吉福斯比他的僱主睿智和聰明得多,靜悄悄地、低調地超越了他身為“紳士的紳士”的角色。“紳士的紳士”指的就是一位紳士的男僕,早在1725年前後就有了這種說法。但在伍德豪斯的小說裡,兩人當中誰是更了不起的紳士已經很難說得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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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約翰·特納飾演的羅德里克·斯潑德,與休·勞瑞飾演的伯蒂·伍斯特在ITV劇集《萬能管家》

紳士的形象越來越脫離社會責任,而一些出人意料的合成詞如同荒廢豪宅裡的野草一樣瘋長。最讓人想不到的就是“紳士竊賊”(俠盜),A.J.萊佛士(A. J. Raffles)和粉紅豹(Pink Panther)這樣的人物就是俠盜的代表,大衛·尼文(David Niven)經常在銀幕上扮演這樣的角色。


“善良”竊賊的概念可以追溯到羅賓漢,他出身高貴,同情窮人,併發誓要劫富濟貧。而18世紀攔路搶劫的馬賊被稱為“公路紳士”,真是諷刺。


20世紀版本的俠盜本指彬彬有禮,社會地位無可挑剔。他們僅僅為了刺激,而優雅地偷竊如名畫或珠寶一類的奢侈品。紳士風度的內核始終有一種顛覆性的特色:越是努力想當紳士的人,就越不是紳士。但如果把紳士轉化為缺乏道德的罪犯,就讓紳士的最後一點正直品格也煙消雲散了。


俠盜主題的一個變體是“紳士暴徒”。肖恩·康納利是第一位扮演詹姆斯·邦德的演員,他把角色處理得非常平衡:溫文爾雅,身穿薩維爾街的高檔男裝,飲用高檔雞尾酒,開著高檔汽車,嫻熟地消滅敵人。彷彿在騎士時代,極端暴力不是壞事,只要它的目的是保護良善:一切都是為了國王(或女王)和祖國。丹尼爾·克雷格是康納利之後最優秀的一位邦德,就是因為他理解,007既是紳士,也是暴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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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恩·康納利扮演的詹姆斯·邦德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平等主義之風橫掃英國,傳統的擁有土地和頭銜的紳士似乎如同脆弱的老照片一樣,逐漸淡去了。紳士小說的最後一位大師是伊夫林·沃,而他最著名的作品《故園風雨後》描寫的就是地主豪門的衰敗。這部小說充滿了對貴族時代的懷舊,但也有腐朽的臭氣。戰爭讓貴族這個衰退的機體徹底垮掉了:與其他許多豪宅一樣,布賴茲赫德莊園也被軍隊徵用,高貴的壁畫被皮帶和軍靴嚴重磨損。這部小說出版於1945年,但沃能預見到未來是什麼樣:戰後稅賦沉重,農業蕭條,大地主莊園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80年代初,沃的這部小說被拍成電視劇,引起轟動。此時瑪格麗特·撒切爾擔任首相已經有幾年了,一種新的嚴酷的自私自利的哲學打敗了社會公民的理念。突然間懷舊情緒潮水般湧回。《故園風雨後》的主人公查爾斯·賴德(由當時還年輕的傑里米·艾恩斯扮演)是一個氣氛壓抑拘謹的資產階級家庭的兒子,這種家庭氣氛代表一種失去了浪漫氣息的冰冷版本的紳士風度。在一段時間裡,查爾斯的世界和古老的布賴茲赫德莊園似乎要通過婚姻融為一體,但這兩個世界其實如油和水一般不能交融。沃對舊時代、舊風尚之日落的黃金般哀嘆,撥動了一個民族的心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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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10月在英國ITV首播的電視連續劇《故園風雨後》


但紳士並沒有死。他經歷了50年代的賢能政治、60年代的反文化、70年代反權威的工會運動,生存了下來。他還熬過了撒切爾主義的重視收支報表的社會。紳士仍然活著,並且活蹦亂跳,就在我們當中。


與大家之前的預期相反,沃筆下的社會精英今天仍然在國民生活中發揮作用。今天英國保守黨的很多主要人物都來自同一所學校,伊頓公學。根據近期一項民意調查,史上最受人敬慕的英國人是溫斯頓·丘吉爾。他出身豪門世家,就讀於精英學校,渾身洋溢著“高貴者的行為理應高尚”的精神,但也有神氣活現的傲慢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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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斯頓·丘吉爾年輕時的照片

但現代的紳士之所以成為紳士,不僅僅因為出身。總的來講,在今天的公共生活裡,貴族出身是一種負擔,因為權力已經從貴族階層轉移出去了。和大多數國家一樣,在英國最富裕的人群當中,靠繼承獲得財富的人只佔少數。


穿恰當的服裝或加入恰當的俱樂部,也不足以讓一個人成為紳士。有很多網站教人穿衣打扮和行為規矩,保證能把你變成紳士。然而,在市面上買到的衣服往往只會讓真正有批判眼光的紳士注意到你的衣服接縫和上衣翻領的寬度不對勁。一絲不苟的禮節固然重要,但單憑禮節還不能讓人成為紳士。


現代紳士淑女是一種雖然簡單卻難以捉摸的生物。他/她在待人接物方面保持了微妙的尺度。紳士不需要成為無私奉獻的楷模,但他必須有慷慨大方的精神,注重自己的職責,並隨時願意為了公眾福祉而努力。紳士尊重異性,尊重窮人,不會傲慢造次,不會粗俗無禮,也不會在短期利益和雖然很難獲得但更長久的好處之間選擇前者。


紳士的外在符號與頭銜可能會消失,但紳士的內涵在超過1500年裡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任何人都可以把成為紳士當作自己的目標。紳士彬彬有禮、體諒他人、自我剋制、誠實正派,對傲慢、無禮、冷酷和毫無原則的咄咄逼人報以鄙視。紳士風度雖然簡單,但在今天這樣一個分歧嚴重、對立激烈的世界裡,我們和過去一樣需要紳士。最後用蕭伯納的一句名言結束本文。蕭伯納出身普通,但毋庸置疑是真正的紳士。他寫道,紳士“對世界的給與總是多於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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