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01.
那是個蟬鳴陣陣、熱氣蒸騰的夏日。
沈嘉樹穿著唯一一條沒有打補丁的燈芯絨褲子，在這樣的夏日裡熱得後背全是汗。
今天是沈夫人來接他的日子。
聽說，沈家人給了沈夫人很大的壓力，因為她不僅孃家破產了，還被查出來不孕。沈家人說，如果沈夫人不能給沈父一個孩子，就把她掃地出門。
被逼到了絕路，沈夫人抱著一絲僥倖去排查沈父當年的每一個情婦，終於查到了沈嘉樹的存在。
可以說，沈嘉樹就是沈夫人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坐著豪華的勞斯萊斯，妝容精緻得彷彿帶了個假面，在江媽媽面前笑得慈愛極了。
沈嘉樹有些害怕，卻不得不乖乖跟著她離開。
孩子，是沒有說不的權利的。
沈夫人牽著他的手，把他抱上了後座。卻在車門關上的下一瞬，掏出潔白織金的手帕，一根一根慢條斯理地把那雙手擦得乾乾淨淨。
這樣明目張膽的嫌棄讓沈嘉樹漲紅了臉。
他已經快九歲了，早就明白了這些行為背後的意義。
沈夫人看著他那副拘束侷促的樣子，輕蔑笑了，對司機報出一個地址，豪車便平穩地駛了出去。
一路上沈嘉樹都很緊張，他不敢靠著椅背，雙腿也並得緊緊的，生怕弄髒了更多的地方。
這輛車裡是那麼一塵不染，連踏腳的墊子都是沈嘉樹從來沒有見過的漂亮。
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指甲上，哪怕他用清水洗了好幾遍，指甲裡還是有些做手工時留下的顏料，格外的……髒。
“小家子氣。”沈夫人輕啟紅唇，斜著看了他一眼：“你那生母好歹也是個大學生，怎麼會把你養得這麼上不得檯面？”
沈嘉樹想反駁，卻不敢在沈夫人那利劍似的目光下開口。
而剩下的時間裡，沈夫人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
沈嘉樹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車子在一棟漂亮的房子前停了下來。
司機給沈夫人開了門，沈夫人動作優雅地下了車，沈嘉樹趕忙跟著下來。
沈夫人昂著下巴，徑直邁步往裡走，沈嘉樹也只得像個小鵪鶉似的，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
他生怕自己落後一步就跟不上沈夫人了，於是沒有察覺到背後司機眼中的憐憫……
02.
這是一間半開放式的小別墅，院子外豎著矮矮的籬笆和小木門，成年人輕而易舉可以跨過去，一看就不是用來防人的。
沈夫人從巴掌大的手包裡掏出鑰匙，打開木門上的鐵索，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她推開小木門往裡走，繞過景緻高雅的小花園和白色小別墅，來到後院——
沈嘉樹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
若說這棟別墅的正面看起來像聖潔美好的殿堂，那後院就像是個地獄。
花草樹木被破壞得七零八落，彷彿野獸肆虐過一般。在那中間，只有一塊地方看起來完好無損。
而那裡，有一個坐著輪椅的女人，披頭散髮地背對著沈嘉樹他們。
當他的目光觸及那個女人手中的長鞭時，整個瞳孔都收緊了。
女人纖細的手腕正操縱著那把長鞭，就像電視劇裡那樣，朝著一個方向甩得虎虎生風。
鞭子那頭，是一團……棉被。
準確點說，是一團被捆起來的棉被，正吊在一人粗的香樟樹上，仔細一瞧，還能瞧見那團棉被上頭若隱若現的小腦袋……
——那是個小孩子！
沈嘉樹下意識就要驚呼出聲，卻被沈夫人一隻手死死捂住。
“安靜點。”沈夫人將食指抵在她塗了大紅口紅的嘴唇上，含笑朝那個方向使了個眼色：“看見了嗎？那是你林伯伯家收養的小女兒，叫林安喬。”
沈嘉樹望過去。
他的視力不錯，剛好坐著輪椅的女人又甩了一鞭子過去，在棉被上發出一聲悶響，響亮得叫人頭皮發麻。
而吊在半空的棉被晃了晃，露出那個小女孩的臉。
沈嘉樹連呼吸都忘記了。
那是江晚！
不，不對。
江晚還在孤兒院裡，痴痴傻傻的，成天只知道嗦手指，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玩沙包。
眼前這個女孩子，不是江晚。
可她……
沈嘉樹緊緊蹙起了眉頭。
她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的麻木？
這是當時九歲的沈嘉樹能找到的最貼切的形容詞。
事實上，被吊在樹上的林安喬，眼神空洞，不叫也不喊。如果不是她在流眼淚，沈嘉樹都要以為她是個人偶了。
她明明在哭，沈嘉樹卻感受不到她的傷心或者害怕。
就好像，這些眼淚只不過是她的身體感受到了痛覺，所以做出的條件反射一樣。
忽然，不知道是不是林安喬察覺到了這個角落裡的人影，她黑曜石般的瞳仁動了動，直直看向這邊。
在對上沈嘉樹的眼神的那一剎那，她輕輕笑了——臉上還帶著淚珠。
03.
沈嘉樹說不出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象。
他只知道，自己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一個小孩子正在被一個瘋女人虐待，她不喊不鬧，只靜靜流淚，不僅如此，還能在這種時候朝著自己露出一個說得上是可愛的微笑。
沈嘉樹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臟重重跳了兩下。
撲通、撲通。
如果不是沈夫人對他說話，他或許就會這樣被一個小姑娘的眼睛奪去心神。
“看到她在捱打了嗎？”沈夫人沒有察覺沈嘉樹的異樣，她一直看著那邊大人虐待小孩的情形，眼底蘊含著幽深的光。
“打她的那個人，是她的養母林夫人。這是個可憐的女人啊，前半輩子多麼驕傲？一手鞭子使得無人能及，一朝失去了自己的女兒，幾度自殺。這不？林家給她找了個替代品回來。”
“要我說，林家也是作孽。人家小女孩兒什麼都沒做錯，只不過啊，這林夫人發了瘋，有時好有時壞。好的時候吧，恨不得把林安喬捧在手心裡。這壞的時候呢……”
沈夫人嘖嘖兩聲：“就像這樣，恨不得打死她。”
沈嘉樹聽得心尖一揪。
不等他說什麼，沈夫人就為林夫人開脫了起來：“但沒辦法，誰讓林夫人是她的養母呢？一日生恩，就欠了一日的債。沈嘉樹，你說對嗎？”
當沈夫人的視線飄到沈嘉樹身上時，他瞬間明白了沈夫人的用意。
明明今天是接他回沈家的日子，沈夫人卻帶他先來了這個地方。
沈夫人是想讓他看看，所謂養子、養女在他們這些人眼裡是什麼樣的存在。
說白了，就是個下馬威。
沈嘉樹盡力抑制瞳孔的晃動，他垂下頭，低聲保證：“我會聽話的。”
沈夫人輕聲笑了，用微涼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錯，我喜歡聰明的孩子。以後，你要好好聽話，我說的必須做到，任何藉口都不是你失敗的理由。否則，你會像她一樣。”
“當然，你是男孩子，皮糙肉厚，我就不給你添棉被了，這麼熱的天，要是弄得中暑了就不好了。你說是嗎？”
沈夫人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沈嘉樹卻覺得擺在眼前的是一條美人蛇，時不時地吐出猩紅的信子，隨時都有可能撲上來咬斷自己的脖子。
他狠狠掐著自己的大腿，咬牙飛快點頭。
04.
沈夫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滿意地直起身體。
而就在他們談話的這段時間裡，後院的虐待已經停止，林夫人把鞭子扔得遠遠的，掛在殘敗的花枝上。
她高聲喊著人：“來人！快來人！”
“是誰把我的喬喬綁在樹上的？快來人！還不快把我的女兒放下來！”
聽見聲音的傭人趕了過來，看見沈夫人也不奇怪，微微朝她一禮便跑了過去。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林安喬放了下來。
她身上還穿著精緻的小公主裙，卻因為整個人被棉被裹著，已經溼透了。黑色的長髮黏答答的粘在臉上脖子上，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一片片紫紅。
不用懷疑，那些紫紅第二天就會變成觸目驚心的淤血，凝在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身上。
“喬喬！我的喬喬！快過來讓媽媽看看！”
林夫人坐在輪椅上，聲音帶著哭腔，那裡頭關心是那麼真切。
她小心翼翼地把林安喬抱進懷裡，哭得纖瘦的肩膀上下聳動。
林安喬仍舊是那副眼神空洞的樣子。
直到一個傭人勸道：“小姐，你該安慰安慰夫人才是，夫人身體不好，不要讓夫人擔心啊。”
林安喬才抬起不斷顫抖的小手，吃力而艱難地環上林夫人的身體。
她輕輕在林夫人背上拍了拍，用沙啞的奶聲說：“媽媽不哭。喬喬不疼。”
沈嘉樹呆呆地看著那一場鬧劇。
從他的視角看過去，只能看到林夫人的後背，而林安喬的小腦袋擱在林夫人肩膀上，正對著他。
她嘴裡說著懂事的話，眼睛裡卻蒙上了一層黑霧，讓她黝黑髮亮的眸子看起來像是無底的深淵。
沈嘉樹的直覺告訴他——那是殺意。
隨即，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一個才五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會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又怎麼可能會產生什麼殺意？
他肯定是看電視劇看太多了。
那邊母女情深的戲碼上演得差不多了，沈夫人便領著沈嘉樹去跟林夫人打了個招呼，兩個小孩子也認識了一番。
沈夫人便帶著沈嘉樹正式回了沈家。
05.
沈嘉樹本以為，那會是他跟林安喬的最後一次見面。
但沈家跟林家時代交好，到了這一輩更是親上加親，沈夫人跟林夫人是表姐妹，只要有夫人之間的茶會，兩人都會出席，還總喜歡帶上兩個小孩子。
沈夫人是為了顯示她對這個養子有多溫柔，林夫人則是離不開林安喬。
於是，沈嘉樹跟林安喬變成了類似於青梅竹馬的關係。
他總是忘不了林安喬被吊在樹上抽鞭子的情形，不知不覺就會對她憐惜幾分。
而林安喬的性格……
用怪異來形容還是太委婉了點。
她跟孤兒院裡的那麼多個小孩子都不一樣。聰明，喜歡惡作劇，完全不會出現被毆打虐待之後的畏畏縮縮。
沈嘉樹跟她說話，總是能被她歪樓的能力扯到十萬八千里開外的地方去。
慢慢地，他學會了閉嘴，只給這個小妹妹送吃的，保護她的安全。
兩人關係發生轉變，是在沈父的生日宴那天。
沈嘉樹對外宣稱一直都是養子，這是沈夫人的堅持，也是沈家對於私生子的厭惡。
但他跟沈父的血緣關係是做不了假的，如果不出意外，沈父這輩子只會有他一個兒子，必定要為他鋪路。
於是打算在這場生日宴上，向整個上流圈子介紹沈嘉樹的身份。
誰想，招惹了沈家其他人的紅眼。
沈嘉樹被同輩的幾個堂兄弟叫了出去，他們帶著幾條各式各樣的純種名貴犬，把沈嘉樹堵在了沒人的角落。
“我聽說你怕狗啊？”
沈嘉樹的背後貼著冰冷的牆面，他已經無路可退，臉色煞白到幾乎忘了呼吸。
他小時候被鄉下的大黃狗群追著趕了兩條路，從此見到了狗都會產生應激反應。
此時還能好好站著，都是他異於常人的意志力在撐著。
實際上，他已經離暈倒不遠了。
“誰、誰說的？”他硬撐著一口氣，說出來的話卻抖得不成樣子了。
那幾個人鬨堂大笑。
不知是在笑他膽小，還是笑他聲音奇怪。
但很快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
林安喬冒了出來，手裡還拿著一把……刀。
（第四十三章完，明晚十二點，更新第四十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