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煙火丨雞殼幹鍋記

一碗煙火丨雞殼乾鍋記

作者供圖

□蕎密

這一鍋雞殼芋頭絲火鍋,就藏在石龍新街一個隱秘的角落裡,沒有店名,沒有招牌,全靠口口相傳吸引來客,有赤著膊喝著啤酒的三輪車伕,有妝容精緻的奶茶店的小妮,也有像我一樣準點下班帶著孩子覓食的。店裡陳設簡陋,但是桌數

不少,樓下五小桌,樓上四大桌。

雞殼,應該是處於食物鄙視鏈的末端吧,但它和無頭魚一樣成為我童年難得的美味。小孩子口味重,瓜啊豆啊,實在太過清淡,遏止不了肆意撒歡的垂涎;又不可能放入一兩片奢侈的鹹肉片,那可是為了個把月出現一兩次的客人準備的。我小時候不懂這點,總是奇怪親戚家食物的豐盛。因此,雖然我生性卑怯,不擅長說“你們慢慢吃”之類的客氣話,但我還是很熱衷去親戚家串門做客的。我老家黃田,一個節日一種美食,美食的迎來送往間,孩子們對食物的慾望得到些許滿足。春節送黃粿,四月八送烏飯,立夏送羹,中秋送月餅,掰著指頭數,一年可以送十幾次之多。我曾經在高秋(立秋)翻過一座山,給隔壁村的表舅送麻餈,並在他家吃住三天,天天美食快活著,估計表舅媽把囤了大半年的鹹肉都燒完了。不過,第三天,所有物美價廉的要求一次性解決了,雞殼乾鍋上桌了。

黃田人最愛葷菜乾鍋了。在我的記憶裡,除非女人坐月子,要喝雞湯大補,其他的肉類幾乎都是加入蘿蔔、芋頭絲、白菜乾之類翻炒一鍋。這個飲食習慣,在慶元東部人看來,簡直就是暴殄天物,毫無營養可言,且不同葷菜都燒出一個樣。東部人吃肉,要燉一大鍋,吃大塊肉,喝大碗湯,除了生薑、大蒜、枸杞等必要的佐料,輔材一概不加,除了充分滿足對食物的渴求,大概是怕破壞了食物的純粹。

白天不懂夜的美,東部不懂西部的味蕾。慶元東部人輕微地鄙夷,第一次從精神上戰勝了西部人交通便利帶來的優越感。然而,西部人(尤以黃田為代表)根本不買賬,只是硬氣回應一聲:“又不是生娃大眷,要什麼營養?好吃、開心才最重要!”這應該算是黃田吃貨們最早的一次非正式官宣。

就以雞殼乾鍋為例,最佳輔材是蘿蔔,當然需在冬天霜凍後,又脆又甜,方為上佳。農家灶臺柴火滋滋作響,大鍋裡風起雲湧。掌勺的儼然一員大將,翻炒有度,不可過於頻繁,因不容易熟透,還浪費柴火;也不可以翻炒過少,否則受熱不均勻,還容易燒焦。食物燒熟了,黃田人不說“燒爛了”,而是說“嫩了嫩了”,我很懷疑就是由姑娘的臉龐聯想的。蘿蔔逐漸從白色至半透明,像姑娘的臉,半暈紅為佳。因為上桌後還要放在泥爐的炭火上,邊燒邊吃。若蘿蔔過早熟透,到泥爐裡就怕碎成半段,品相不中看,且不好夾起。酒糟、辣椒是必不可少的,筋骨硬氣的炭火,燒得這一鍋殺氣十足。浸潤足了雞肉味的蘿蔔,鮮嫩無比,帶著雞殼的芳香,撫慰了長久未接觸葷菜的味蕾。人們被辣得不停唏噓,撮嘴咧嘴舔嘴以緩解刺激,面目有點猙獰,場面相當火爆。這時候,吃相是最不需要注意的。汗水、清水鼻涕、嗆出的淚水,將一天的沉悶與疲憊一掃而光。

我把大段文字給了蘿蔔,就因為黃田的雞殼蘿蔔乾鍋,精華在於蘿蔔。是雞殼的謙讓,也是黃田人的任性,成就了蘿蔔的美味。飯罷下桌後,鍋裡留下的都是雞殼,幾乎讓人懷疑食材主輔地位。東部人認為這是對葷菜的極大不尊重,但我們黃田人最堅持好吃就好,從不懷疑其合理性。

讀書時,我每次從學校回家,都少不了享受一次雞殼乾鍋。高中畢業後,陸續有男生到我家做客,我媽媽會用她擅長的雞殼乾鍋招待。若是對方吃得津津有味,她會在人家走後,莫名親切地問起他的詳細情況。我參加工作後,工資475元,也只能用雞殼乾鍋來解饞。我在朋友圈發過關於雞殼乾鍋的內容,留言裡很多朋友情況與我相似。

大概四十歲左右,我成了一個佛系大嬸。雞殼乾鍋,是決然上不了餐桌的。因為不知道食材來自哪個養雞場,因何被殺而入冰庫,又在冰庫和店家的冰箱裡呆了多久,才到我的餐桌上。想起報紙微信上報道的種種,每每不寒而慄。葷菜乾鍋,一般也被其他新鮮葷菜代替,腦海裡幾乎想不起這道童年的菜餚。

一碗煙火丨雞殼乾鍋記

美食小巷 作者供圖

在石龍街這家小店消費的人大抵是跟我一樣,帶著食物匱乏的回憶,來這裡致童年吧。四五年前,本地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籌了上億資金玩轉渤海。坊間傳說此君最愛的一道菜就是家裡老孃燒的雞殼乾鍋。投資失利後,遠走他鄉,無緣這道美食,即成為他對老家最具體最細微的疼痛了吧。

女兒小豬顯然和我不在同一個維度,以乾鍋較辣為由,吃了少許就擱置了碗筷。我多方啟發她理解老母親對童年美食的情懷。她仍是一臉懵逼,不願捧場,說自己習慣了杭州食物的清淡。我心裡默默決定,暑假一定要多燒幾次小豬鍾愛的黃田特色土豆羹。從小在千里之外求學的孩子,最怕就是長大後,家鄉安置不了肉身,他鄉又容不下靈魂。希望她長大後,能找到哪怕一種美味來承載她對慶元老家的念想。

作者蕎密,曾為高中教師,喜歡在簡單的生活裡打撈有趣的品味和動人的情感。

一碗煙火丨雞殼乾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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