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折翼 死而插翅

生前折翼 死而插翅

愛德華是全書的悲劇人物,一出場就被賞了一顆子彈,而且是打在了這個高大年輕人的腿上。若是就此一瘸一拐返回巴黎的話,那這結局倒還可以接受。比起一戰中死亡的千萬人來說,能留條爛命實屬萬幸。可運氣也不必然總是站在一個人身邊,命運女神也有狡猾詭詐的一面。她會在我們為愛德華暗自慶幸的時候,再用飛起的彈片削掉他的下巴。接著,皮耶爾·勒邁特通過對傷者的細緻描寫,讓我們見識了戰爭的猙獰,醜陋,恐怖,慘烈:

“炮彈的碎片奪走了他的整個下顎;鼻子以下全都是空的,只能看到喉嚨、軟顎、硬顎,還有一排上牙。那下邊,是一大團鮮紅的血肉模糊的黏液,更深處好像還有一些什麼東西,那應該就是聲門了,舌頭再也沒有了,食道成了一個溼漉漉的紅顏色窟窿······

容顏大毀如此,理當配合醫生做整形矯正,可愛德華本人屢次拒絕。倘若我們能注意到他的畫冊裡只有活人沒有死人這一細節,那就會理解他的行為動機,這本質上是一個人的反叛精神在作祟。既然他能用才華和畫筆對抗死神的奪命鐮刀,那也完全可以以本來面目對抗世俗眼光。戰爭固然能奪取他的肉體,但卻難以俘虜他的精神。更何況愛德華的反叛是與生俱來,也早就慣於恃才放曠、玩世不恭了。須知,他十歲左右便意識到自己的繪畫天賦,並把它拿來作為對抗庸俗、教條或是規則的武器。譬如畫漫畫嘲笑老師,畫色情內容來表現聖經人物等等。

縱觀愛德華的一生,他對父親佩裡顧的反叛最為激烈(當然不至於你死我活那種),父子倆的關係也一直冰冷緊張。佩裡顧不喜歡自己兒子的深層次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失望於兒子沒有按自己中意的人生道路去走。或許在佩裡看來,愛德華是可以作為自己接班人的,只不過這個接班人我行我素且慣於自我表達,在藝術道路(梅毒般的敗壞墮落——佩裡顧語)上一去不復返。所以佩裡顧對愛德華偏離自己感到憤怒、失控和失敗。另一方面是愛德華男性氣概的缺失。佩裡顧發現兒子嗓音又尖又高,身材也比較瘦,過分關注穿戴,連笑聲都有女性氣質。這些與男性身份“格格不入”的特徵讓佩裡顧感受到了侮辱,甚至是讓人聯想到同性戀傾向。

反過來我們站在兒子愛德華的角度去看。他自幼喪母,母愛的缺失會讓他傾向於用更多的方式來獲得父親的肯定與關注,渴望得到更多的父愛。但佩裡顧當時因為喪妻悲傷且忙於金錢與事業,客觀上就造成了對兒女的疏忽,使愛德華“感情飢渴”不能滿足,於是他就更容易走向一個極端,採取驚世駭俗的方式來發洩生命力引起父親注意。結果是愛德華他成功了,因在學校數次搗蛋被勒令退學,父親則憤怒不已。但這種方式只會讓父親感到兒子無藥可救,關係更加緊張。直至戰爭爆發愛德華決定去參軍——採用這種激烈的反叛來逃離家庭逃離父親。再進一步,愛德華既然決定上戰場,我想當時他是做好戰死準備了,因為這可以一勞永逸的解脫難堪的父子關係,也算是對父親悲劇性的勝利。所以,到這裡就可以明白愛德華為什麼那麼決絕的不想回家見佩裡顧了。若是他本人只能帶著一張爛掉的臉回去,那就是一次人生慘敗,以前的反叛都會沒有意義,自己的尊嚴將無處安放。就好比一頭看起來兇猛的雄獅外出覓食卻被人拔掉了牙齒,剪掉了利爪,永遠失去稱王的資本。

愛德華另一層激烈反叛是針對戰後社會亂象與不公,比如普拉代勒中尉不顧社會道德與做人底線大發屍體財;政府和民眾建紀念碑紀念死者卻讓活著的軍人生存艱難。對此,愛德華該是絕對不會容忍的。想下他們生死捍衛的法國,憑什麼要被一群小丑搞得荒謬與顛倒?所以愛德華依然會一以貫之地拿出自己的反叛精神,拿起自己的繪畫武器去嘲笑、拯救法國。若是能夠考慮到這個層次,就可以解釋他後來為什麼寧願死也不願離開法國土地。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一開始由於愛德華沒有迴歸到正常的社會生活,僅僅是避居於生死戰友阿爾貝的住處,所以他對於外界狀況並沒有更深刻的體驗感知,當然也並不能立刻就被激發出反叛精神。相反,他確實消沉了一段時間,不出門,不做事,至多是整日沉浸在胡思亂想中。看來任何人在經受一系列變故後,都需要一段時間去做調整適應。只不過這種調整若是有外力介入的話,將會更快速、更有成效。所以故事發展就需要轉機出現,於是安排小女孩路易絲走進了愛德華的世界,重新點燃他的生命之火。會有一部分讀者考慮,為什麼是路易斯而不是一直照顧愛德華生活起居的阿爾貝呢?這個應該就是冥冥中的緣分吧,又可能他們倆(皆為單親家庭)能夠從彼此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抑或自己沒有的東西。反正只要認定路易斯就是天使一樣的女孩就行了。在她那樣的一個年齡(11歲左右),竟是毫不畏懼愛德華的豁口容顏,單憑手指頭在虛空下巴處滑動幾下,就為愛德華畫了一副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下巴,也打開了愛德華的心門。接著愛德華與路易絲做起各色的面具,讓恐怖容顏上綻放光芒。化腐朽為神奇,這不是反叛這是什麼?簡直是命運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的節奏啊。同時,歡愉似乎也重回愛德華心頭,更重要的是他還重拾畫筆了,至此反叛的精力已經儲備完成。那麼接下來還需要有契機,愛德華通過阿爾貝處的信息勾勒出戰後社會狀態,從露易絲拿給他的報紙處知悉民眾對於紀念碑的渴望。看吧,萬事已具備,坐等反叛小高潮——詐騙成功到來。

《天上再見》為愛德華設置的最終結局是死亡,還是插著綠色漂亮翅膀撞在了他父親的汽車上。我想這樣一個人物就是作者勒邁特派給人間的一個折翼天使。他註定要經受磨難,以自己的反叛來對抗荒謬絕倫的時代,最終獲得天性自由,插上翅膀飛翔。他的悲劇性完成了對世道人心的一次淨化和救贖。就像遠在古代,神派自己的兒子耶穌到世上來拯救罪惡一樣。耶穌三天後復活了,人們信教向善,愛德華化為天使,也活在我們心中等待著想見的人。假使把結局設定成他和阿爾貝成功遠走高飛,那小說的格局與成就會大打折扣,有淪為一出滑稽鬧劇的風險。勒邁特的悲劇化出處理相對於那些謳歌戰爭榮光的作品更現實更打動人心。在書後記裡,勒邁特有講到他在雨果的作品裡吸收了營養,這應該是用自己的故事內涵,向前輩及法國人文精神致敬吧。

一個迴腸蕩氣的故事,著實讓人唏噓感慨,我這大老爺們都不得不偷撒熱淚。為了平復心情,更是去刷了一遍電影版《天上再見》。裡面愛德華華麗面具下一雙海藍之眼當真是不忍直視,當著父親的面縱身一躍堪比剜心。其實我更願意原諒他,至少他用金錢救濟了困頓的阿爾貝,也回報了小天使路易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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