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朗道》會是改變影史的驚世神作?還是浪得虛名?

文丨灰狼

從某種意義上說,伊利亞·赫爾扎諾夫斯基的《列夫·朗道》(DAU)項目旨在追溯一種不可重建的經驗——為了知道歷史,我們必須為我們自己而想象。

這種重建的行為不止於1950-1960年代的前蘇聯科學研究所,更指向柏林牆以及潛在的奧斯維辛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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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娜塔莎》

現實之中,支持和反對他們的人數幾乎同樣多。一方面是這種不顧一切的努力是超越目前技術美學困局、實現電影質變的可能方法;另一方面則是這種實驗挑戰著記憶的灼痛,觸碰著某種全人類的倫理禁忌。

以目前推出的《娜塔莎》和《退變》來說,觀眾最大的抱怨在於影片的拍攝或者實驗模式:將數百位應徵演員關在這個1:1重建的前蘇聯場景之中,用一種近乎默許和教唆的方式讓他們「相互摧殘」。這種摧殘混合著劇本之外自由發揮的凌暴、殘殺、虐待、超綱色情等非人道行為——彷彿是更為真實和宏大的「浪潮」實驗或者「斯坦福橋監獄」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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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娜塔莎》

換句話說,《列夫·朗道》項目確實有其臭名昭著的一面,但是我們沒有必要從道德層面批判它,因為這等於用一種道德暴力打壓另一種暴力。我們所應該做的,僅僅是從電影之「可能性」的層面討論其成功或者失敗。

首先我們必須承認《列夫·朗道》項目的想法有一定新鮮感:重建一個巨大的高度仿真的舊時代建築,完整還原那個時代的環境和生活方式,讓整個場景成為歷時彌久的大型人類學互動項目,然後用影像記錄這些系統實驗以及其中的例外,電影僅僅是整個項目的衍生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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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退變》

如果是這樣,《列夫·朗道》項目就可以完全超越亞歷山大·索科洛夫在《俄羅斯方舟》和《德軍佔領的盧浮宮》等作品中對歷史互動場景的重塑。因為該系列依靠自身得天獨厚的資源條件,完全可以製作出非同一般的編號序列模式,比如偽檔案電影、監視電影、紀錄片、全景互動電影、實驗電影以及劇情片。

我所期待的《列夫·朗道》系列電影,是以不同的類型模式和體驗來進行編號處理的電影檔案。在具體的製作中,這個系列甚至可以打破技術時代壁壘,將最新的電影技術以及互動技術移植到電影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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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退變》

可惜的是,這些想象的可能都不存在。《娜塔莎》和《退變》既沒有立足當代思考過去,也沒有立足過去而思考現在,這兩部影片的基本模式都是還原1970-1980年代的基本手段,比如約翰·卡薩維蒂、香特爾·阿克曼以及前期拉斯·馮·提爾等人常用的即興感和極簡室內劇創作。

有觀眾會將《娜塔莎》視為「共產主義的讓娜·迪爾曼」,但在這句話的背後,說的好聽點就是致敬,說的難聽點就是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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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娜塔莎》

先說說進入柏林主競賽單元的《娜塔莎》,影片的前半部分水平尚可,但也了無新意,這種將人物精簡、矛盾抽離的室內情節劇只要換個故事背景,一定是當今歐洲三大電影節的大路貨。

對本片來說,核心的壓迫感,或者說主題概念都是外在的,也就是說指向蘇聯這個恐怖政權和變態政府。為此影片自然會滑向最後的審訊戲,似乎沒有這種規訓與懲罰的排演,整個影片就不成立不完整,而這場審訊在辦公室(口舌空間)和廁所(性器空間)之間來回切換,竟然已經是導演能想象出來的最佳敘事形式了。

所以這場戲根本上是減分的,一來是因為它本身的高目的性,二是來自它呈現的方式。公平來講,凌虐場面過頭與否並不重要(包括將酒瓶插入娜塔莎私處的一幕),而在於這個場面如何激發某種身體經驗或者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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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娜塔莎》

我們可以想象另外一些尺度更大、更為臭名遠揚的影片,像帕索里尼的《索多瑪的120天》或者加斯帕·諾的系列電影(比如《愛戀》中自慰者向鏡頭噴精模擬顏射感),都能成功將影片轉化成典型的身體經驗——試想一下,如果娜塔莎的這場戲能夠用更新的技術,拍出主觀受虐的身體效應,那麼它在尺度、極端性和實驗方面就會有更大的突破,而不至於停留在目前的獵奇感。

這種獵奇感,恐怕就是貫穿《列夫·朗道》整個系列的腐朽靈魂,故事的講述方法、系列的編號模式,以及整個空間的還原和重建計劃,都呈現著以上帝視角俯瞰眾生的獵奇面孔。

DAU主創的矛盾心理於是昭然若揭:《列夫·朗道》既是作為對蘇聯體制的批判,又脫不了浸淫其中的變態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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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娜塔莎》

《娜塔莎》的精確排演證明實際過程中必然有一個完整劇本,而劇本的封閉性和文本的可能性之間又不免出現矛盾,影片的設計邏輯應該是前者在後者之上,也就讓影片最終呈現為絕對意義的老派小說式舊物,脫離不了最典型的置景拍攝或者舞臺模式。

如果說《娜塔莎》的簡潔類似於舊蘇俄時代的短小說,那麼另外一部長達6小時的《退變》就如同動輒千頁的大部頭小說。從《退變》毫無疑問能管窺到整個《列夫·朗道》項目的野心:製造一個宇宙,去囊括其中全部。

然而,受到創作者視野和能力的限制,這部電影給人的感覺彷彿要以純文本堆疊的方式窮盡一切。但純量化的方法並不能構成質變,如果欠缺堅實的概念和有效的形式感,這種堆疊只會產生混亂和臃腫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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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退變》

或許「退變」(Degeneration)這個詞是貫穿影片的字眼,就像研究所的腐化,明面上是外因(舞會中資本主義音樂的腐化)、內因(餐廳裡酗酒成性的淫趴)以及個人原因(主持人列夫·朗道的痴呆)導致的,但真實的退變,則來自信仰危機。

為了應對這種「共產主義國民」的滑坡,蘇聯方面一邊試圖以科學實驗強化人類,更試圖將克格勃的恐怖力量另加在科學之上。於是在《退變》的前半部分是共產主義信仰危機之下克格勃將軍的強勢崛起,後半部分則是整個科研基地的毀滅。

《退變》的邏輯本來沒有什麼問題。包括第一部分的切入,就直接將薩滿教、佛教、基督教、科學和共產主義放在一起比較,氣氛營造和主題引入極快,甚至帶有馬卡維耶夫的部分實驗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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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退變》

然而隨著整個劇情的延展,高度密集的信息和多線索的故事便找不到有效統合手段,比如說電影分成了9個段落,但每個段落從哪裡開始,到哪裡結束都沒有明確的意指,彷彿是影片太長了,以至於必須將影片分割為不同的小部分來提供某種視覺間歇。

我們當然可以如此理解:《退變》作為一個群像,作為一個劇本無法完整把控的流動項目,作為一個時長最長的文本,必然有這樣的素材處理問題。

但事實上影片存在某種更具控制力的結構方法,比如說按照空間將全部場景分割為實驗室空間、餐廳空間、政治討論空間、學術討論空間以及審訊懲罰空間等等,然後以不同子概念分治每個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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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退變》

如此,《退變》就能至少呈現為拉斯·馮·提爾的那種意味深長、概念明確的偽論文電影。

何況與《娜塔莎》相對穩健的鏡頭語言相比,《退變》的整體調度單一,以至於影片中除了手持和橫搖之外就沒有其他技術方法。此方法只提供散點,不提供透視,就像大型行為場景在你周圍旋轉,以此製造莫名的沉浸感。

我們不妨想象一下,如果《娜塔莎》這種簡約的室內劇可以憑藉橫向運動製造主角和環境的內在聯繫,那麼在人物繁多的《退變》中,更為有效的應該是在人群中進行局部放大取捨的縱深運動,因為頻繁橫向運動會牽涉更多的景麵人物而構造更多的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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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娜塔莎》

《退變》中幾乎沒有典型的推軌和推焦鏡頭,那麼素材的冗餘混合著臉盲的效果,會不斷加劇觀眾和劇情之間的間離感。

密集、無序、硬核,這樣的關鍵詞交織在一起,讓《退變》成為一個奇特的文本:你開始陷入混沌感,開始懷疑自己的接受能力和理解力,甚至那些真實性愛的場景都失去了汙點效應。

至少與《娜塔莎》中的色情場面相比,《退變》中的情色部分雖然尺度相當,卻沒有記憶點——甚至是完全可以被替換的素材(而《娜塔莎》中則是不可替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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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退變》

《退變》中的興奮點,實際上安排在殺豬的激烈場景中,這場屠殺之所以讓人觸目驚心,不在於真實展現銀幕屠殺的過程,而是類似於某種處刑。比之娜塔莎的審訊,這次殺豬的場面不止是無情,更是某種對人性的挑釁,如果這在故事之內是某種退化的表現,那麼在故事之外也不啻為一種瘋狂的標誌。

從這個意義上說,《退變》是一部失控的電影,這與《娜塔莎》的精確控制之間產生了某種悖論,它和技術手段無關,純粹和內容素材相關。

也就是說《列夫·朗道》系列的故事內容雖然不同,但都潛在地依附於某種模板,這一模板首先向重建的場景空間塞滿裝置性的器物和人,另一方面又服從某種規則,即迷失的過程和毀滅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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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退變》

於是不難看到,兩部影片的結尾都必然會構造某種吃相難看的儀式化收尾方式,也就是《娜塔莎》的虐刑以及《退變》的最終屠殺。

這種不真實、不自然的模式折射出DAU實驗的困局,或者是這個大型裝置藝術本身的侷限,這種侷限與讓·魯什和埃德加·莫蘭實驗「真實電影」時的局面完全相同。

也就是說,重建前蘇聯研究所是不可能的,重建當時的秩序也是不可能的,到最後就是這種模擬本身也是不可能的:

蘇聯的魔鬼體制是一種退化的制度,而演員在這個過程中所呈現的也只是一種排演的規訓,一種有限的釋放,即使作為一種實驗,它的變量也始終控制在合理範圍之內(被時時監控的攝影機以及外部的社會道德所規訓),那種解放人性且百無禁忌的突破就沒有任何可能——除非這個場景內發生真實的群體性暴亂,但這恐怕是從主創到都不會允許且不願看到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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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朗道:退變》

歸根結底,好概念和好電影必然是兩回事,對電影文本的評判也無需和強行解說的背景故事掛鉤。

《列夫·朗道》雖然是一個野心勃勃噱頭很大的項目,但就其成色而言更像是二流藝術家製造出來的半吊子項目,影片製作的陳舊與刻意讓它離電影佳作還有很遠的距離。

說得刻薄點,如果《娜塔莎》和《退變》代表DAU平均製作水準,那麼這14部合起來也就是二流套裝美劇的成色,可能還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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