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皇上咆哮道:“這點小病都醫不好,朕要你們何用!”


故事:皇上咆哮道:“這點小病都醫不好,朕要你們何用!”


作者 | 暗香盈袖


01

寧茹宣提著醫藥箱,恭恭敬敬地守在皇帝寢宮外。作為剛進宮的小太醫,給皇上診脈這種高端的活兒原本是輪不到她的,可偏生老資格的太醫病的病,傷的傷,剛好都請了假。

於是她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自打站在這裡起,寧茹宣的心跳頻率就沒正常過。畢竟太醫這樣一個危險係數極高的職業,說多了……都是淚。

正在這時,門裡冷不丁地傳出一聲咆哮:“你們這些廢物!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朕要你們有何用!”緊接著就是一片稀里嘩啦的跪地聲。

啊對,就是這句話。

寧茹宣腦中立刻浮現出一句十分相似的臺詞——“你們這些廢物!這點兒小病都醫不好,朕要你們有何用!”

她的腿抖了抖,也有點兒想跟著跪了。

雖然宮中的許多老太醫都曾告訴過她,這種句型只是皇上發脾氣時候的口頭禪而已,未必真的會這麼幹,可寧茹宣每次聽到還是忍不住兩股戰戰。

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情好嗎!當今皇上本來就脾氣暴躁,喜怒無常,萬一哪天心血來潮,真就付諸實踐了怎麼辦?我這條小命可經不起這麼玩兒啊!

不過,若論起宮中悽慘者,另一類“太”字輩的人倒也不遑多讓。這讓她的心理好歹平衡了一點兒。

門裡面捱罵的那位不是別人,乃是當今宮中最大的紅人——錦衣衛首席掌印太監兼西廠廠公冀之洺。別看人家是個太監,卻當得起“權傾朝野”四個字。據說皇上成天對著他咬牙切齒,可照樣拿他沒辦法,只能三天兩頭找碴兒把人罵一頓,洩洩私憤。

正想著,雕花的木門被從內打開,一道高瘦頎長的身影在眾星捧月中負手走了出來。錦衣華服,玉樹臨風,如同畫中人一般,美得不帶半點兒煙火氣。較之旁人要蒼白些許的面容將薄唇襯得越發嫣紅,整個人也顯出了別樣的陰柔。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牙白色的錦衣上,當胸印著個灰灰的腳印。

明明剛才被罵得狗血淋頭,出了門就立刻恢復成一副大爺範兒,這心理素質果然不是蓋的。

門剛掩上,他身後的小太監們便趕緊簇擁上來,替他捶肩的捶肩,拍灰的拍灰,口裡還道:“督主,皇上今日只是心情不好才發發火,您可千萬別往心裡去啊。”

冀之洺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似乎並不在意。然而在經過寧茹宣面前的時候,步子忽然頓住。

他低垂著眉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新入宮的?”他問。

大概是太監的緣故,他的聲音較之旁人要輕緩柔和許多,卻無形中透著威壓。

寧茹宣本來已經極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了,不料還是被他逮住問話,只得嚥了咽口水,誠惶誠恐地賠笑道:“回督主,我、我是新來的。”

冀之洺眯了眼眸,道:“叫什麼?”

“寧茹宣。”

冀之洺俊美的面容如同一張完美的面具,聞言沒有什麼表情,盯著她瞅了很久,才道:“皇上說他不需要太醫了,來替我診脈。”

寧茹宣一愣。

等等……皇上什麼時候說不要太醫了啊?她怎麼不知道啊!

然而不待她把話問出口,對方已經負起手,一臉清冷倨傲地轉身走了。

一邊是皇帝,一邊是督主,雖然都不好得罪,但寧茹宣在心裡默默地權衡了一下,還是十分狗腿地跟了上去。

皇上點的太醫,他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搶過去了。如此霸氣側漏,為了防止腦袋瞬間挪地兒……她、她還是從了吧!


02

西廠廂房內,冀之洺懶懶地倚靠在太師椅上,寧茹宣縮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替他診脈。

她一邊替對方把著脈,一面忍不住在心裡暗想,這手真白啊,皮膚真好啊!不愧是督主,保養工作做得這麼周到,讓她感覺自己這純潔無瑕的診脈行為彷彿是在吃豆腐。

“怎麼樣?”正胡思亂想著,耳邊忽然傳來問話。

寧茹宣趕緊收回手,殷勤地答道:“回督主,您身體十分健康,並無任何不妥之處!”

冀之洺淡淡地“哦”了一聲,一雙清冷的眼眸凝視著她,片刻後微微頷首,道:“好,那這盤杏仁酥賞給你吧。”

說著,用指背將桌上裝點心的小盤子輕輕地推了過去。

寧茹宣聞言頓時兩眼放光:他怎麼知道她最喜歡吃杏仁酥了!從剛才起,她就一直和那股香味作鬥爭,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有一直盯著那盤子看。

大半天沒進食的她本來就餓了,於是寧茹宣也沒客氣,毫不猶豫地抄起杏仁酥塞進嘴裡就一頓大嚼。一連將六塊都吃完之後,她才發現……對面的人正端著茶杯,一邊喝茶,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寧茹宣忽然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忙拍了拍手上的殘渣,又把手往衣服上蹭了蹭,道:“那個……多謝督主,我、我走了!”

說完,她站起身,還沒來得及往外衝,就聽身後響起一聲“等等”。

寧茹宣在原地站住,剛轉過身,就看見冀之洺起身走了過來,跟她靠得極近。

他毫無徵兆地抬起手,在她的嘴邊蹭了蹭。

寧茹宣整張臉如同被點著了一般,瞬間發燒。她向後一跳,語無倫次地道:“督、督、督……督主,您這是……”

冀之洺拍掉手上的殘渣,淡然道:“嘴都沒擦乾淨,就往外跑?”

寧茹宣愣了愣,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幻覺,否則怎麼會覺得他的語氣裡,竟帶著一點兒寵溺的意味?

而且那種語氣又似曾相識,讓她本能地在記憶中搜尋了一番,看看自己以前是不是見過他。

然而,這又怎麼可能呢?如果她當真認識過這樣的美男子,是絕對不可能忘記的。

寧茹宣沒敢回話,只留下兩聲“嘿嘿”的乾笑,就一溜煙兒跑了。

跑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他明明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卻叫自己過去給他看病,還做出那樣曖昧的舉動,怎麼……怎麼感覺像是在故意逗她呢?

呸呸呸,他是個太監好嗎!真是想太多!

一種莫名的情愫湧上心頭,嚇得寧茹宣趕緊搖頭,試圖把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腦海。


03

“哎呀,這不是寧太醫嗎?”

這日,寧茹宣正趴在太醫院的桌前扒拉著各種藥材,冷不丁地聽到這麼熱情的寒暄,嚇得手一抖,藥材差點兒撒了一地。

她定睛一看,跟她打招呼的不是別人,是和她同時進太醫院的同僚。這人生性倨傲,過去對她都是愛理不理的,今天怎麼變得這麼熱情了?

寧茹宣有點兒不太適應,但還是抖動著嘴角和他寒暄了一陣。

但很快,在發現下至掃地的小太監,上至太醫院院判都開始主動過來跟自己打招呼之後,寧茹宣終於明白其中的緣由了。

“聽聞寧太醫最近和冀督主走得頗近?”

“聽說冀督主隔三岔五就要請寧太醫往他那兒走一趟?”

“冀督主近來身體可好?看得出,他對寧太醫可是格外地信任哪!”

……

寧茹宣“呵呵”地乾笑著,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哪裡,哪裡,冀督主那麼大的人物,我怎麼可能高攀嘛!我跟他根本不熟,不熟啦!”

雖然自己蹭過他幾次杏仁酥,加之他又莫名其妙地送了不少她恰好很喜歡的東西過來,還對她好得讓她自己都感到心虛……但他們真的只是純潔的“醫患關係”啊!

話音剛落,就看見西廠的一個小太監從門外竄了進來。他搓著手,輕車熟路地衝寧茹宣笑道:“寧太醫,督主說他略感不適,請您過去替他看看。”

寧茹宣瞅著旁邊一張張寫著“我懂了”的臉,語塞不已,只能匆忙提了醫藥箱,往西廠而去。

唉,古人說得果然不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啊!

寧茹宣趕到的時候,冀之洺正在西廠後花園裡。初春時節,繁花似錦,他長身玉立在滿園的牡丹花中,低垂著眉眼,嗅著面前的一朵黑色牡丹,一身牙白暗紋錦衣在微風中擺動著,美若謫仙。

寧茹宣不得不承認,自己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不論看幾次,她都忍不住感嘆他的絕代風華,進而遺憾這麼好看的人做太監真是暴殄天物啊!

雖然關於冀之洺的傳聞,她剛入宮時便聽說了很多,比如他在朝中排除異己時,手段是如何狠辣;比如西廠的那套嚴刑酷法,又是怎樣慘絕人寰。

可不知怎麼的,寧茹宣很難將那一切同眼前的男子聯繫起來。她甚至沒來由地覺得,冀之洺骨子裡應該是一個溫潤如水的人。

正想著,視線落到他手中那朵黑牡丹上,她整個人頓時有些恍惚。

牡丹在京城處處都能看到,可黑色的牡丹難以種活,非常昂貴,許多人終其一生,都不曾見過。

寧茹宣在年幼時曾有幸見過一次。那時候,種花的少年笑著對她說,等自己把這株花培育好了送到京城,就能得到一大筆錢。

然後,他會回來娶她。

可少年這一走,留給寧茹宣的是整整五年的音信無憑。

她之所以會入宮做太醫,實則也是為了方便在京城中打聽他的消息。

面前的人清冷淡漠,記憶中的人溫柔清朗,二者不是相似的類型,可看到冀之洺的時候,她卻頻頻走神,回想起過去。

“來了怎麼不吭聲?”頭頂突然傳來聲音。

抬頭看見近在咫尺的牙白色錦袍,寧茹宣的心忽然跳得飛快。她匆忙退了一步,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便指著那朵黑牡丹,乾笑道:“我、我覺得那朵花很好看!”

冀之洺聞言,清冷的眼裡隱約綻放出光華來。

“你若是喜歡,”他嘴角上鉤,緩緩道,“就送給你好了。”

寧茹宣一聽差點兒腿軟跪下。這麼貴重的禮物,他說給就給,這是要幹啥?她、她不要成嗎?


04

事實證明,不成。

這盆花第二天就出現在寧茹宣的窗臺前,並且因為冀之洺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別養死了”,她每天都誠惶誠恐的,簡直把它當成祖宗供著。

這也成了她和冀之洺之間存有貓膩的又一“鐵證”。於是漸漸地,有事無事來寧茹宣這兒和她攀關係的人也越來越多。

寧茹宣倒是能理解他們的心思,畢竟現在的朝局,的確是不太穩當。

當今聖上繼位的時候還很年幼,朝政大權被丞相獨攬,一直到如今也不肯歸還。而聖上之所以沒事兒就遷怒於冀之洺,就是因為他和他身後的西廠一直是在替丞相辦事。

臣強君弱的局勢原本還算穩固,但最近皇上似乎特別叛逆,動輒就找機會和丞相作對,卻頻頻落於下風。於是原本的一些中間派眼瞅著皇上不是丞相的對手,便紛紛動了站隊的心思,想往丞相這邊擠。

而這其中最快最有效的辦法,莫過於攀上冀之洺。可冀之洺生性冷淡,不好接近,於是他們便調轉目光,盯上了和他走得很近的寧茹宣。

這天,寧茹宣在給宮中一位娘娘診過脈後回府,就見幾個家奴模樣的人拿著禮物守在門口,嚇得當即掉頭就走,在外面晃悠了一大圈,一直等到天黑了,才悄悄地往回走。

路上,她聽見草叢裡隱約有人聲,側耳細聽,是隱忍的呻吟聲。

憑藉多年的職業素養,寧茹宣立刻聽出對方受了很重的傷。而出於職業習慣,她想也沒想,就朝著聲音的來源走了過去。

樹蔭的遮掩之下,宮牆一角蜷縮著一個影子。

“你還好吧?”她在那人面前蹲下身,卻在看清對方面容的那一刻,大吃一驚。

居然是冀之洺。

此刻,他衣襟敞開著,頭髮凌亂不已,俊美無雙的眉眼更是緊蹙著,從前額到頸項,都覆滿了細密的汗水。

原本那樣高高在上的人,此刻卻這樣狼狽。寧茹宣心頭莫名地痛了一下,趕緊道:“你怎麼在這裡?我、我先送你回去。”

“不……會讓人看見。”他聲音低啞地道,“我一會兒就好。”

寧茹宣說不動他,只能抬手把了把他的脈,發現脈象雖然有點兒亂,但並無內傷,身上也沒有外傷的痕跡,遲疑了一下,便沒有強求,無聲地和他並肩而坐。

月色如水,從樹蔭中漏出,如水般灑在腳邊。萬籟俱寂,只有冀之洺低低的喘息聲迴盪在耳側,如同一隻無形的手,將寧茹宣的心攥住了,用力地拉扯。

心竟然因此而隱隱作痛。

這種心痛的感覺,她之前只對一個人有過。哎,怎麼又想起他了?難道是因為眼前的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代替了他的位置?

夜又深了幾分,感覺旁邊的人似乎有些顫抖,寧茹宣沒有怎麼猶豫,便脫下了自己的外袍替他披上。

風吹在身上自然是涼的,不知為何,心裡卻覺得暖暖的。

果然是被美色迷了心智啊!

不知過了多久,身旁人的氣息逐漸變得平靜,寧茹宣眼見著附近也沒有什麼人走動了,便想把他送回西廠。

這一次冀之洺同意了,於是她扶著他的肩,小心翼翼地將他拉起來。

忽然,“啪”的一聲,像是有什麼落在了腳邊,寧茹宣彎腰替他撿起,卻在看清那東西的瞬間,如遭雷擊。

許多年前,記憶中那個少年在離開之前,曾將他家裡祖傳的玉佩斬成兩段,她和他,一人一半。

此刻,她顫抖著雙手拿起腰間日日懸掛著的半圓形玉佩。月色中,兩塊玉佩拼在一起,連豁口都完美地吻合。

這是她和他的信物,世上獨一無二。

寧茹宣終於明白,為什麼那個連皇上都不放在眼裡的西廠督主,會毫無徵兆地對她那麼好了,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每一次看到冀之洺時,那個記憶中的身影,都會莫名其妙地翻湧而出。

因為他們原本就是同一個人。


05

“五年前,我在去往京城的路上遇到意外,受了重傷,還險些喪命。是丞相偶然路過,將我救下帶回府中。

“當今皇上昏聵,根本不能堪當大任,朝政若是落入他手,必將毀之一旦。丞相極力維持著朝政,夙夜難眠。

“譽親王為人賢德,素有美名,丞相有意扶持他成為天子,奈何茲事體大,若無十成把握,不可妄動。

“我淨身入宮,從普通太監做到今日的位置,都是為報答他的救命之恩。

“當年墜車時前額撞在了石塊上,多少年來不得痊癒,時不時便會劇痛不已。”

……

冀之洺說這些話的時候,寧茹宣正坐在他的床畔。她沒有說話,只是抬起衣袖,替他拭去前額滲出的汗水。

冀之洺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對不起,我不該瞞你這麼久。”

寧茹宣抬頭凝視著他那張絕美的臉,問:“你的模樣……是怎麼回事?”

他笑了笑,道:“人皮面具而已。人在高位,總歸是要給自己留條後路的。”語聲一頓,他同面前的女子對視著,“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著,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就回去找你。”

從他那雙不再刻意假裝冰冷的眼眸裡,寧茹宣彷彿看到了少年時的他。是了,真正的他就該是這樣,溫和平靜,如山間澄澈的流水一般。

可他現在不得不將原本的自己掩藏起來,變得冰冷而不可親近,變成了全然不同於自己的另一個人。

她忽然覺得心疼,“報恩”這兩個字,對他而言竟是如此沉重。

多年之後,當寧茹宣重新回想起這一幕,不由得想,也許自己就是被這樣的眼神深深地觸動了,什麼都不管不顧地幫他。

她想要和他一起離開雲波詭譎的深宮,想要重新看到他卸下重重偽裝之後真實的模樣。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等事情結束了,我們一起出宮,好不好?”冀之洺將她攬入懷中,緩聲道。

那樣的一天,若是憑空等待,要等到何年何月?失而復得是如此難得,而人生苦短,又還能有幾個五年可以等下去?

寧茹宣靠在他的胸膛上,凝視著自己手中握著的玉佩,沉默不語。

然後她便聽見冀之洺溫柔的聲音,緩緩地道:“只是在那之前,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幫我。”


06

因為搶奪政權屢屢失敗,皇上近日似乎極為煩躁,除了拿冀之洺開刀的頻率越來越高,傳寧茹宣診脈的次數也頻頻增加。

“皇上體感不適,乃是因為心神不寧,夜裡失眠所致,待臣替皇上開幾服安神的藥劑,按時服用之後,便能見好轉。”

一炷香的時間後,寧茹宣捧著親自煎好的藥回到皇上的寢宮,低眉順目地雙手奉上,神情格外平靜。但只有她自己清楚,不久前,她將冀之洺交給她的一包白色粉末,撒進了藥裡。

寧茹宣沒有問那是什麼,也無心知道。她只是想盡快結束這一切,和他離開這裡,遠離紛爭。

皇上歪歪斜斜地靠在床頭,也不經過貼身太監之手,自己就直接接過,放在唇邊吹了一口氣,剛要喝,門卻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

“皇上不可!”一聲疾呼過後,一個身影飛速上前,奪過皇上手中的藥碗,用力地砸在地上。

濃黑的藥汁灑落一地,立刻將地上的毛毯腐蝕了大半,散發出青煙陣陣。

“大膽!竟敢毒害朕!”皇帝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接著憤然而起,抬手指向寧茹宣,“來人!把她帶下去,凌遲處死!”

寧茹宣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侍衛一擁而上,將自己團團圍住。這時,那個前來救駕的人卻道:“陛下,小小太醫未必有弒君的膽子,這背後定然有人指使,還望陛下明察。”

皇上忖思半晌,頷首道:“便依愛卿之言,暫且將她打入大牢,再行審問。”

寧茹宣被侍衛拉扯著帶出宮殿,自始至終都如同木偶一般,怔怔地看著皇上身邊那個清瘦的身影。

牙白色錦袍,丰神俊朗,即便是此刻,他的神情依舊冷漠如霜,分毫不亂。

就好像……一切盡在意料之中。

在獄中的時光,暗無天日。

負責審問寧茹宣的是西廠之人,在他們手上,她真正見識到了旁人所說的慘絕人寰的嚴刑酷法。幾日下來,不必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是何等模樣。

或許是因為心裡的疼痛已經到了極致,在這樣的折磨下,身體居然毫無知覺。

這不長的幾日裡,她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可原本看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情,在腦中變得越來越清晰。

而這一切,在看清了擺在眼前的供認狀時,終於連成了一條線。

供認狀指向的罪魁禍首,是丞相。

寧茹宣苦笑一聲,任由他們攥著毫無知覺的右手,在上面按下了手印。

果然沒過多久,獄中就多了許多人,仔細一看,都是丞相一黨。從他們的哭訴中,她知道了丞相因為派人毒殺皇上未遂獲罪,在此節骨眼兒上,他過去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受賄、擅權,尤其是暗中策劃廢掉皇帝改立譽親王一事——也被一一公之於眾。

抖出秘密的不是別人,正是人人都以為應屬丞相一黨的冀之洺。

原來他一直都在為皇上辦事。而皇上之所以處處針對他,就是為了打消丞相的疑慮而演的戲。皇上也並非昏庸之輩,這麼多年,他也在偽裝,在蟄伏。

據說丞相已經被革去職務,軟禁在家,顯然大勢已去。幾日之後,被關押進來的人又被拖出去了許多,並且再沒有回來。

獄中驟然變得平靜,而折磨她的嚴刑酷罰也終於告一段落。無人的時候,寧茹宣仰頭從天窗朝外看,寧靜的天色幾乎讓人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而這時,冀之洺再一次出現在她的面前。


07

他依舊是那身白色錦衣,光鮮亮麗,纖塵不染。而此時的她如同爛泥一般,汙濁不堪地縮在牆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然而在如此情形下重逢,她發現自己遠比想象中的要平靜: “我現在才明白,一切都是你設的局。”

事已至此,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在寢宮門前意外認出她是一切的開始,大抵從那個時候起,他就決定將她這顆擁有太醫身份的棋子,納入棋局;

刻意營造出二人關係親密的假象是第二步。讓她和他一起被旁人劃入丞相一黨,故而當她毒害皇上的罪名成立之後,便更容易將丞相劃為幕後主使;

故意在那樣虛弱的時候被她發現他的真實身份第三步。利用她對於過去和現在的他所抱有的雙重情感,心甘情願地為他鋌而走險。

最後,將丞相一舉拿下,一切水到渠成。

這套連環計嚴絲合縫,無懈可擊。皇上重登大寶,執掌朝政;冀之洺褪下偽裝,成為功臣。

唯獨她這顆被最大程度利用了的棋子,最後將淪為棄子,無人問津。

聽了寧茹宣的話,冀之洺身形未動,放在身側的手卻緊攥成拳。

他沒有解釋,只道:“阿宣,對不起。”

這是兩人重逢後,他第一次喊出這個久違的稱呼。寧茹宣心裡痛得如同萬箭穿心,卻不敢再相信他說的任何一個字。

“其實一切都是假的吧?”她努力在面上擠出一抹笑,“什麼受傷,什麼報恩,什麼頭痛,都只是你局中的一步棋吧?”

他聞言沒有說話,眼中流露出不忍和難過。這樣悽慘的神情配著那張傾城的面容,簡直美得讓人痛心。

想那個時候,她也正是被這張臉,以及回憶裡那樣純美的少年迷了心竅吧?

可現在她只覺得虛偽。

是啊,若非有人皮面具,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精緻得無可指摘的面容?

寧茹宣沒有再問,只是凝視著他,用已經有些嘶啞的聲音道:“能把你的人皮面具摘下來嗎?我都快要忘記你原來的樣子了。”

冀之洺沒有回答,從袖中取出一個白色的瓷瓶,彎腰放在她的腳邊,緩聲道:“這是假死的藥……陛下答應放你一條生路,但是這件事,他要你徹底封口。”

說話的時候,他朝寧茹宣身側瞥了一眼,目光驟然波動,隨後緊蹙了眉。

攤開放在那裡的,是她早已沒有知覺的右手,那隻曾經替他診過脈、寫過方子的手,此刻由於斷了多日,已經扭曲變形。

寧茹宣的心已經涼得徹底,所以聽了他的話,反而異常平靜。她垂眼看了片刻,便抬手將白色瓷瓶拿起,沒有多少猶豫。

只是在靠近唇邊時忽然一頓,她笑著看向他,緩緩道:“我恨你。”隨後仰頭,將瓶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這三個字,將成為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而二人此生綿延了十幾年的糾纏,也將就此告一段落。從此,兩不相干。


08

安排好寧茹宣假死離宮之後,冀之洺連續三日頭疼發作,遍請宮中太醫診治,卻也無果。

皇上退朝之後,前來探視。

已經褪去昏聵偽裝的他,已經把持住了朝政,正是意氣風發、氣宇軒昂的時候,然而在看到床上人憔悴的形容時,這位天子也禁不住微微蹙眉,嘆了口氣。

“你怪朕嗎?”他知道冀之洺的宿疾,卻從未見他犯病犯得如此厲害過。

若非當年為了報答自己的救命之恩,冀之洺不會放棄一個男人最大的尊嚴,入宮做太監,不會把自己置於宮廷鬥爭的是是非非之中,遊走輾轉,更不會親手將自己珍視的人作為棋子,納入這一場硝煙滾滾的棋局。

冀之洺面容白無人色,雙頰深深地凹陷下去,不過幾日的工夫,就如同老了幾十歲。

“這都是臣自己的決定,怎敢怪陛下。”他嘶啞著聲音,吃力地道。

皇上沉默,片刻後緩聲道:“朕看得出,你很在乎她。”

冀之洺笑了笑,卻道:“可臣也騙了她。”

他仰起頭,看著頭頂彩繡的帳頂,腦中浮現出多年前的事情來。

那時候,他外出遇險,馬受了驚將他甩出車外。恰逢還是太子的皇上路過,將他救下,帶了回去。只是在那場意外中,冀之洺的臉被亂石砸中,從此容貌盡毀,觀之可怖。在太子府裡,無人敢和他親近,唯有一個笑容清朗的少年對此渾不在意,時常和他說笑,於是二人漸漸熟悉起來。

少年在府中專門替太子種植十分稀有的黑牡丹,他常說,等這五十株牡丹全部開花之後,他就能回家,去找阿宣。

他還將女子的模樣製成繡像,炫耀般拿給他看。

那時候的冀之洺並沒有見過阿宣,然而繡像上那個容貌清麗,笑容明媚的女子,以及“寧茹宣”三個字卻闖入了他的生命中,留下深深的印象。

可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那個少年身染惡疾,不久便去世了。臨死前,他將半塊玉佩交給冀之洺,希望他能替自己轉交給遠在他鄉的阿宣。

可也是在那個時候,老皇帝駕崩,太子成了手無實權的傀儡皇帝。於是冀之洺並沒有來得及替他完成遺願,便得到了一張由手藝最精湛的工匠所製成的人皮面具,隨後匆匆淨身入宮,開始了全然不同的人生。

最初見到寧茹宣時,冀之洺並不能確信她是否就是少年口中的“阿宣”,而下一刻,他看見了對方腰間懸掛的玉佩,半圓形的玉佩,和自己手中那塊一模一樣。

於是一個念頭,就在那時成了形。

過去在太子府中,關於寧茹宣的喜惡偏好,他從少年的口中聽到過無數次,投其所好並非難事;而少年的一舉一動,他也格外熟悉,效仿起來自然也容易。

一切進行得格外順利,收效甚篤。唯一出乎意料的是,那日在獄中,寧茹宣那樣決絕的眼神,以及“我恨你”三個字,會給冀之洺造成如此大的打擊。

也許終其一生,都無法釋懷。

那一刻,他才發現,這個丫頭在自己心中的分量,遠比他想象的要重。正因如此,關於自己身世的秘密,他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告訴她。

沒有勇氣告訴她,他比她想象的更卑劣,更不擇手段。

眼見著面前的人眼光渙散,似是陷入了沉思,皇上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最後卻只是一聲嘆息。

“待臣病癒之後,懇請陛下準我辭官。”聽聞嘆息,冀之洺這才回過神來,看著他緩緩道。

“這樣的話,你倒是同朕說了無數次。”皇上無奈道,“雖然我一直想替你留著相位,可是……罷了,朕依你。”

“謝陛下。”

半個月之後,曾經在朝堂上叱吒一時的督主冀之洺辭官離宮。

無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傳言紛紛。

有人說,他帶走了曾經擺在太醫院裡的一盆黑牡丹。雖然那牡丹由於疏於照料,已是枝葉敗落,懨懨欲死。

有人說,他在房內留下了一張燒得焦糊的軟皮,卻不知道是什麼。

有人說,自己曾在城門口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容顏斑駁,滿頭白髮。


09

滁州的三月,春暖花開。

一個布衣青年踏入城中的那一刻,就在城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倒不是因為他如何的貌比潘安,傾城絕代。

而是那張臉上,疤痕交錯,凹凸不平,醜陋得如同鬼魅。

剛一上街,他就嚇哭了面前的一個孩子。孩子腿一軟癱坐在地,一個勁兒地抹眼淚。

青年遲疑著想要上前,卻又怕再嚇著他。

正此時,一個女子從旁小跑過來,把孩子抱起。她沒有說話,只是抬手點了點孩子的眉心,佯裝生氣。

接著她抬頭一看,看清面前青年的容貌後,先是一驚,卻沒有如旁人那般露出鄙夷的神色,隨後恢復如常,衝他笑了笑,就抱著孩子轉身離去了。

她的腿有些跛,右手也是無力地垂在身體一側,可笑容裡滿是寧靜。

青年在原地站著,一直看著她走到街邊的藥鋪外,把孩子交給一個大嬸,然後徑自走進去,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來問診的客人。

不知為何,青年眼中忽然流下淚來,心中卻並非酸楚,而是欣慰。

匆忙擦去淚水,青年低著頭,在旁人避之不及的目光中離去。

——他的前半生一直活在虛偽和爾虞我詐中,餘下的時光裡,他要用最真實的面貌繼續自己的人生。

就當是為他過去的所作所為,贖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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