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外賣員在冬天猝死


一個外賣員在冬天猝死


一個外賣員在冬天猝死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zhenshigushi1),作者:晏舒,題圖來自:圖蟲

2019年12月3日,南京49歲的外賣員吳德宏突然倒在了出租屋內,去世時,還穿著工作服。這個男人和許多人一樣,有著愛、辛酸和夢想。

故事時間:2019年

故事地點:南京

1

49歲的外賣員吳德宏去世時,電飯煲裡的飯正熱著,裡面有一碗家人帶給他的醃肉。他身著外賣工作服,在倒地不到5米遠的地方,電動車充著電。事後有人推測,吳德宏是準備吃點兒飯繼續送外賣。

吳德宏之前做生意欠下的二十多萬外債,現在還得只剩下三四萬。原本,他打算2020年還清債務後,就辭職開網約車,或者回安徽馬鞍山的老家。一切的辛勞和夢想,終結於2019年12月3號晚上8點。

吳德宏的出租屋,位於南京市安品街一條快要拆遷的老巷子,距離遊人如織、整潔莊嚴的朝天宮景區只有幾條街,隱匿在一座屋頂已經坍塌的磚瓦房後。吳德宏跟一對夫婦合租,月租1200元。

1米78,身材魁梧,長相普通,和眾多漂在南京的人一樣,為生活打拼。吳德宏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在這次猝死事件之前,沒有人對這個人有印象,包括樓下理髮店的老闆和住得不遠的同行。

14年前,吳德宏帶著重新開始生活的夢想來到南京。在那之前,他在家裡承包了一片魚塘,到期後,由於沒錢,競標的時候競不過,丟掉了繼續承包的資格。在南京,他打過工,後來和朋友一起開了一家規模不小的飯店。

開飯店時,弟弟吳善廣勸他,你性子直,容易得罪人,不要和別人一起。他沒聽,一年多以後,飯店沒了,他多了二十多萬債,人生再次下墜。

這場失敗徹底改變了吳德宏的人生。他從一個活潑開朗的人變成了一個沉默的人,父母說他什麼,他再也不回嘴,說得對,就點點頭,說得錯,也不吱聲。他依然在南京打工,但目標從創業變成了還債。

當天晚上,外出歸來的房東發現了倒在地上的吳德宏。警方到場後,發現吳德宏的手機沒法指紋解鎖,不知道密碼,只能查吳德宏的暫住證,發現他曾在一個女人陳文霞那裡住過,也通過暫住證,查到了他的家人。

12月4日一早,“外賣小哥猝死出租屋”的新聞,迅速登上了各大媒體的頭條。一家媒體報道此事的微博,獲得了近3萬轉發、1萬評論,一條“眾生不易”的評論,獲得了1萬5千個贊,藉助評論,人們抒發出對一名中年外賣員之死的哀嘆。

一個外賣員在冬天猝死


圖 | 吳德宏去世前在熱的飯

2

困頓、孝順、愛面子、性子直……所有零散的片段,在女友陳文霞這裡,拼湊成了一個鮮活的人。

準確地說,陳文霞是吳德宏的前女友。

陳文霞第一次和吳德宏見面是三年前,在南京的一家小飯館。兩人第一次見面,是朋友攢的飯局,桌上,朋友介紹兩人是老鄉。飯剛吃完,吳德宏起身就走了,過了一會兒,又折了回來,他不知道路該怎麼走。

陳文霞指了路。後來越聊越多,兩個飄在異鄉的人,靈魂相互有了依靠。吳德宏不知道做什麼工作,陳文霞推薦他去送外賣,吳德宏就去了。

在遇到吳德宏之前,陳文霞也在自己的命運裡掙扎著。

陳文霞稱掙錢叫“苦錢”。陳文霞的錢真的是苦出來的。她有過不幸的婚姻,前夫家暴,不肯離婚,憤怒的時候,拿過刀和丈夫拼命。最後,她告訴前夫,我有病,你跟我在一起得不到善終,又說,等我好了,我再跟你在一起。

婚終於是離了,她一個人帶著女兒漂在南京。她不願女兒受苦,從漆工做到出租車司機,沒日沒夜,拿命換錢,終於在南京拼出一套房。

生活艱辛,陳文霞依然相信愛情。“兩個人一起白頭到老牙齒掉光的那種。我一直在等那種。”

同事笑她:“都這個年齡了,還幻想愛情。”

陳文霞說,“我信。”

後來,她等到了吳德宏。

陳文霞比吳德宏小三歲,但她管吳德宏叫“小吳”,吳德宏叫陳文霞“老陳”。陳文霞提到吳德宏,會不自覺地露出笑容:“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她覺得他性子直,心地善良,“這個人真的很好”。

她讓小吳搬來一起住,兩個人同居了兩年。吳德宏自己不捨得吃的,一定給陳文霞先吃,陳文霞不捨得買的,他省下錢也要給她買好的。他知道陳文霞掙錢不容易,有時候,陳文霞給他買了衣服,他佯裝生氣,說不喜歡,直到後來才跟她說,不想她浪費錢。

家人不同意兩個人的關係。有一年過年她帶小吳回家,一個堂姐問她“那個就是吃你的住你的男人?”

陳文霞氣極:“你們怎麼這樣講呢?他送外賣很辛苦的!他又不是靠我吃閒飯!”

吳德宏也很氣:“要不是對你有感情,我才不看別人眼色呢!”

女兒一開始也不同意。見多了吳德宏對陳文霞的好,慢慢也不再反對了。後來有一次,吳德宏對陳文霞說:“你女兒對我好。有時候我送外賣回來她還做飯給我吃。”

陳文霞去問女兒,女兒說:“叔叔對你好就行了,你們好好處。”她又問:“叔叔什麼都沒有,還有個兒子,以後我可能也會負擔一些。”女兒說:“叔叔沒條件,以後我掙錢養你們。”

唯一讚同這段感情的是陳文霞的媽媽。她是個沒讀過書的老太太,什麼都不懂。但有的時候又什麼都懂。陳文霞問她,她說:“對你好就行。”過了會兒又說,“小吳人好。”

還是熬不過,總有人說他們的不是。一開始,陳文霞還說,“我們又沒偷又沒搶,有什麼的!”但吳德宏很敏感,兩個人一起走在樓下,如果前方來了人,吳德宏會裝作不認識她。

後來,兩個人商量好,和平分手。

分手的時候,吳德宏跟陳文霞說,“如果有一天我翻身了,我會風風光光地娶你。”

陳文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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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吳德宏今年唯一一件新衣物,一頂別人送的帽子

3

和陳文霞分手以後,吳德宏的生活有了一些變化。

比如說買彩票,以前和陳文霞在一起,陳文霞不讓他買。一個人以後,他會偶爾買兩張,“就當是買包香菸”,他還是期待那個僥倖,能讓他還債,給陳文霞買兩個大件,娶她回家。

比如說接夜單。和陳文霞在一起,陳文霞不讓他接太晚的外賣單,他10點多就回家了。他走後,手機平臺數據顯示,11月,他連續好幾天晚上2點多還在送外賣。

比如說偷偷的想念。吳德宏常會買一些水果,放到陳文霞樓下的小賣鋪,讓店主轉給陳文霞,第二天再去問店主,陳文霞的心情怎麼樣。有一次,他聽小賣鋪的店主說,陳文霞母親去世,她回家了。第二天下葬前10分鐘,吳德宏突然出現在陳文霞面前。

2018年和2019年的春節,陳文霞是在吳德宏家過的。陳文霞說,這是我這麼多年來,過得最開心的兩個年。

兩個人都相信,總有一天兩個人會在一起。陳文霞想讓他明年換份工作,去開網約車。他也計劃不幹了,回家發展也不一定。但所有的事情都被他們推到了明年,一個12月3號以後的日子。

那天晚上8點多,正在廣場上跳廣場舞的陳文霞接到了警察打來的電話。電話裡,警察告訴她,“吳德宏突然發疾病了。”陳文霞想,不可能啊,他不是會生病的人啊,就問警察在哪個醫院。警察通知她去朝天宮安品街,陳文霞急了:“你們趕快送醫院啊!”

“人快不行了。”

陳文霞嚇懵了,打電話給女兒:“不得了不得了,叔叔出事了!”女兒急急忙忙打了個車,兩個人趕到了安品街。

看到吳德宏躺在地上,她覺得喘不過氣,“心很疼很疼很疼很疼”,感覺自己“快不行了”。她一把把他抱在懷裡,撫摸他的頭,覺得不是真的。警察讓她不要破壞現場,她不聽,覺得“他不能睡在冰涼的地上”。最後,女兒把她拉到一邊的椅子上。

時隔一週,再談起當時的場景,陳文霞眼睛倏地一閉,眉頭皺起來,臉上抽搐了一下,頭慢慢往一邊倒過去。她把頭抵在牆上,右手按著心臟,唸叨著:“不能想,不能想……”

4

吳德宏是安徽馬鞍山市當塗縣人。從高鐵站當塗東站到他家,還有20多公里。在省道穿過的數個村子裡拐了又拐,半個多小時後,才能到吳德宏在村裡的家。

他身亡當夜,70多歲的父母和弟弟從村裡包車趕到了吳德宏的出租屋。他們看到吳德宏還沒來得及吃的晚飯,一碗蒜苗炒蛋,一碗娃娃菜和青菜,唯一的肉菜在電飯煲裡,那是一小碗醃肉,大姐有次無意中聽吳德宏說肉太貴不捨得吃,悄悄醃好給他的。

直到去世,吳善廣才發現,哥哥的手機通訊錄和微信好友裡,加起來也不過20多個人。他的手機裡只有一款購物軟件,購物車裡東西很多,但購買記錄只有一條,那是一張50元的手機話費充值卡。

家人還在吳德宏的出租屋看到了一本筆記本,其中一頁寫道:“一個人,一輩子,一條路,一片天。隨著年齡增長,觀點、心態也就隨之改變,不一樣的環境醞釀不一樣的人生,不一樣的風景,影響不一樣的心情。”吳德宏的這份心靈感悟字跡工整,筆記本上還有好多整張撕掉的痕跡,可能是不願意讓人看到。以前家裡的春聯,都是吳德宏自己來寫的。

吳德宏在外,很少跟家裡說自己的情況。實際上,直到去世,兩位老人才知道大兒子在南京送外賣。吳德宏回家總是會給家人帶點禮物,有次去大姐家,他買了100多塊錢禮物,後來弟弟才知道,那個時候,他身上只剩200塊。最近一次回家,他沒去大姐家,家人猜測,是他沒錢買禮物,乾脆不再去。

吳德宏十年前離了婚,在自己並非過錯方的情況下,把房子留給了前妻和兩個孩子。吳善廣明白,哥哥在外不過是“一個人硬撐”。他的電瓶車被偷過兩次,一次是電瓶,一次是全車。送外賣有時限,超時要扣錢,大姐聽說有一次他去送一個住在27樓的外賣,電梯停電,時間要到了,他一口氣爬上27樓,下來的時候,“內褲都溼了。”

家人並不清楚這樣的辛苦,會給吳德宏帶來多少收入。根據手機平臺數據顯示,他12月3日出事前當月單數為11單。11月份的單數為508單,總收入5630元,總里程1951公里;10月份單數304單,總收入3271元,總里程為1213公里。比起一些年輕的外賣員,他的收入不算高。

隨之變化的還有差評率,11月份,他的差評率達到1.4%,是前一個月的4倍多。伴隨而來的還有罰款,超時會扣款,用戶取消訂單也會扣款,力度最大的一次是8月14號,用戶訂的小龍蝦在保溫箱裡被打翻,他賠了190元,他也在電話裡跟家人說過此事,語氣沮喪,“一天都白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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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吳德宏的日記

5

後來,陳文霞跟女兒說,如果不是你,媽媽真想跟叔叔一起走了。一開始她天天哭。同事說她:“你現在這樣哭,那你孩子爸爸去世了,你還不瞎了?”她回說,我前夫死了,我一滴眼淚都不會掉。

後來她告訴自己不能哭了,她知道他希望她好。同事也拉她,帶她出去吃飯。她想明白了,自己還有女兒,於是擦乾眼淚,勸自己,“他到了另一個地方,沒有壓力了。”她逼著自己去同事家吃飯,去廣場上跳舞,一開始只看著別人跳,後來自己也跟著動兩下。

她想,如果還有機會,她一定不會讓他走,如果還有機會,她一定不跟他生氣,如果還有機會,再苦再累也要在一起。

吳德宏下葬那天,她請假去他老家送他最後一程。單位沒有假,她找同事代班,領導不太高興。第二天再請,領導不同意,她要自己出錢請人代班。她跟領導說:“我不能來上班,不然我一生都有愧。”領導佯裝生氣:“好了好了,我業務也不做了。”最後真的推掉了那筆生意。

她跟女兒約好了,以後每次都要給吳德宏多燒金條,“他一有錢就想著別人,不能讓他苦了自己。”以後,他兒子結婚,她們也打算去看看幫幫忙,老人家也要問候到。“他走了,我幫他儘儘孝。”她覺得應該替他做一些事情。

清理遺物的時候,陳文霞把吳德宏的衣物都帶回了家,別人說要扔掉,她覺得那樣不尊重他。吳德宏的枕頭也被她帶回去放在自己的旁邊,上面有他的氣味,好像他還在陪著她。

在吳德宏老家,買個墓地要一萬多。家裡沒錢,吳德宏的骨灰只能寄存在墓地,300塊錢10年。她覺得太委屈他,還想再去兼幾份工,攢一攢,給他攢塊墓。別人說她二百五,她也不知道,迷惑地問記者:“你覺得我二百五嗎?”

吳德宏去世當晚,外賣接單軟件一直沒有下線。凌晨兩點多,接單軟件給他派了兩個單,因為沒有送達,被扣掉了13塊錢。軟件顯示,12月4日晚2:16和2:20,因送達超時扣款7.45元和5.35元。

那時,吳德宏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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