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讓前朝遜帝宗室平安而平靜地“消失”

又來一個不服輸的“相公”


如何讓前朝遜帝宗室平安而平靜地“消失”

北宋時期的東京開封城


陳橋兵變後,趙匡胤順利進入了後周的首都開封城。

須臾,先前派往中書門下的客省使潘美跨進了殿前司,三列人員緊隨身後。走在兩側的是蠻橫的老兵,各個手裡攥著大刀,指向中間的三名文士。只見後面兩名文士神態平和,而最前面的那個卻怒髮衝冠,義憤填膺,拂袖闊步,彷彿他不是被甲士威逼至此,而是來這裡興師問罪的。

為首這人,當然就是首相範質。趙匡胤可不認為,範質會像馮道那樣,主動帶著百官前來謁見自己。不過沒關係,我“請”你來。

如何讓前朝遜帝宗室平安而平靜地“消失”

範相公雖然什麼作用也沒起,但是精神可嘉

為什麼一定要“請”範質?因為篡位之人,都不希望背上不忠不義的罵名;任何一次看似和平的改朝換代,都希望得到前朝授予的合法性。這既是一個道德困境,也是一個政治難題。

好在九百五十年前,有一個書生很好地擺脫了困境,解決了這個難題。他叫王莽,他從被王朝奉為真義的儒家經典裡,找到了洗白的途徑——禪讓。具體而言,就是群臣上書勸進,舊帝禪位讓賢,好像新人登上皇位,乃是天命所屬,眾望所歸。

王莽是個傑出的導演兼演員,他能把一出篡位大戲演繹得滴水不漏。可惜後世的篡位者既缺少他的才華,也缺乏他的耐心,更缺欠他的政治環境。於是,純粹的和平演變,染上了軍事色彩。

但一切軍事政變,歸根結底,還是要通過禪讓這道政治程序,披上合法的外衣。就是最蠻橫的武夫皇帝,也曉得這個道理。

對於趙匡胤而言,範質就是這道程序的起點。

甲士們把宰相們押到正廳,正要脅迫範質下跪。孰料範質一胳膊把他掄開,兩股怒火奪目而出,驚得甲士不敢進逼。

範質對面,趙匡胤一把鼻涕一把淚,哭成了淚人兒:相公(當時對宰相的稱呼),你可來了,我真的太委屈了,我這都是被逼的啊。趙匡胤越想越難過,最後聲淚俱下,抽泣著對範質說:“我受世宗皇帝厚恩,卻為將士脅迫,一旦至此,有愧於天地,我該怎麼辦?”

趙匡胤很傷心,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他信了。

可是範質一點都不信。如果說,當年郭威造反,確實是被劉承祐逼的;如今你趙匡胤謀逆,誰逼你了?你這是“自己逼自己”好吧!

趙匡胤不提郭榮倒好,一提到他,範質更是火冒三丈,指著趙匡胤的臉破口大罵:“趙匡胤,先帝養你如子,現在聖體未冷,你安敢如此!”

趙匡胤聽了,捶胸頓足,但這不過是為了掩飾尷尬——這比當年的郭威還尷尬。馮道對郭威雖然態度強硬,但畢竟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本來趙匡胤想抹抹眼淚,賺點同情分,給彼此一個臺階兒下;可範質指著自己鼻子罵,把搭好的臺階兒給拆了。

站在趙匡胤身後的散指揮都虞候羅彥瓌早就不耐煩了,他拔劍而起,劍指範質怒道:“我輩無主,今日必得天子!”

羅彥瓌代表了幾乎所有將士的心情。我們就等著點檢趕緊登基,好升官發財。可為了你們這幫窮酸文人,點檢還得回殿前司來演戲。你們居然還不配合,囉囉唆嗦。再囉唆,老子一劍劈了你!

“退下!”趙匡胤呵斥羅彥瓌,可羅彥瓌卻絲毫不動。趙匡胤雖怕羅彥瓌傷了範質,不過羅彥瓌的長劍指著範質的脖子,也沒什麼不好。郭威抄掠京城,給文武百官一個下馬威;我趙匡胤今日一定要逼範質就範,好讓百官心服口服。

一個是倔強漢子,一個是執拗書生,歷史在這裡卡住了。


皇帝不見了!

範質身後,早就傾心趙匡胤的王溥卻一直沒動靜。王溥明白,凡事都要講個論資排輩,官大半級壓死人。不僅平日辦公,就算是投降,也要遵守這條通則。和範質相比,王溥不夠資格,跳出來先投降,不但因越位而遭人忌恨,而且也會被新領導看不起。不在其位,不謀其“降”,所以王溥始終一言不發。

可是現在局勢僵持,就算是羅彥瓌的長劍,範質也毫不畏懼。這幫武夫向來霸道,萬一惱羞成怒,範質的腦袋就真保不住了。王溥雖然暗通趙匡胤,但也不想自己的同僚無辜遭屠。反正欠範質一個人情,這投降的罪名,就由我王溥來擔吧。

如何讓前朝遜帝宗室平安而平靜地“消失”

周宋之際專業救火隊長王溥

於是,王溥退到階下,倒身下拜。這一拜,範質再度被王溥“出賣”。宰相作為抵抗叛軍頭子的集體,已經不復存在,範質自知孤掌難鳴,但他也深知王溥的用意。不得已,範質兩膝終於機械地一彎。

趙匡胤終於等到了這一拜。

後來,做了皇帝的趙匡義說,範質欠周世宗一死。如果他說這話時,他二哥趙匡胤還活著,不知會做何感想。

其實不要小瞧範質。

五代時期,忠誠意識淡薄。這既是門閥貴族徹底倒臺之後,崛起的草根兒對傳統意識形態的逆反,也有實踐上的不可行。短短五十三年,經歷了五個王朝,平均每個王朝的壽命才十年多。如果讓滿朝文武都忠於故主,以死相殉,那麼等趙匡胤來執掌東京時,恐怕全國也找不出幾個能臣循吏來填充朝廷。

同樣是讀書人,王溥在忠誠方面顯然比範質遜色很多。就算是當年的馮道,他敢於與郭威周旋,也是因為手中握有四勢;一旦四勢皆無,也只好俯首稱臣。至於馮道不在開封時,首相竇貞固主動到郊外勸進郭威,更是毫無氣節之舉。如今的範質別說沒有四勢,就連一個韓通也已赴黃泉。他還能堅持什麼,又能改變什麼呢?

範質屈服了,趙匡胤距離九五之尊,只差邁上最後的臺階——皇帝禪讓。然而,一個消息卻如晴天霹靂,重重地擊在了趙匡胤的頭頂:

皇帝不見了!


讓周世宗的後人“平安消失”

天清寺,位於開封城東南角。這座以周世宗生日天清節而命名的寺院,有如它的名字,雲淡風輕。

佛殿裡,小符後摟著七歲的周帝郭宗訓,渾身戰慄;身旁宮人的懷中,曹王郭熙讓、紀王郭熙謹和蘄王郭熙誨,早就嚇得縮成一團。這些孩子雖非小符後親生,但於禮法,她是他們的嫡母。

如何讓前朝遜帝宗室平安而平靜地“消失”

孤兒寡母,還能怎麼辦?

小符後不是大符後,她寡母帶孤兒,做不到姐姐昔日的鎮定。她脫去太后的服飾,也讓小孩子們脫去自己的外套——尤其是郭宗訓的龍袍。一家人穿著乾乾淨淨的白衣,在天清寺裡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從五百年前的劉裕篡位開始,前朝皇族,幾乎沒一個好死。

探得消息的趙匡胤,急忙帶著幾名隨從,飛馬趕到天清寺。太后,主上,你們把我趙匡胤想錯了!

郭宗訓是郭榮的親生兒子,憑著對郭榮的感情,趙匡胤怎麼忍心下毒手?更何況,郭宗訓是他日後標榜文明的典範,趙匡胤又怎會自扇耳光?

小符後與郭宗訓是安全的,他們只需白衣乘輦,回到宮裡,在禪讓大典上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然後安度餘生。

可是三位小王爺該怎麼處理,趙匡胤犯愁了。

孩子是無辜的。照理說,三個孩子都應該交給小符後撫養。可是留下就得封官,有官就有勢力,萬一將來郭氏枝繁葉茂,子孫昌盛,與朝廷內的擁周派聯合起來,對趙氏江山是個不小的威脅。

“怎麼辦?”趙匡胤回頭看了看掌書記趙普,只見趙普迅速做了個砍的手勢,說了一個字:殺!

宮人們聽了,大驚失色。三個小孩一頭扎進宮人懷裡,膽小的已經抽泣起來。

趙匡胤搖了搖頭,則平啊則平(趙普表字),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搶了郭榮的江山,我心裡已經很過意不去了,要是還殺掉他的兒子,我趙匡胤成什麼了?天下人如何看我趙匡胤?

側目之下,趙匡胤發現,客省使潘美正用手抓著大殿的柱子,默不作聲。這潘美在郭榮做開封府尹時前來投奔,此後與趙匡胤的交情一直不錯。趙匡胤瞭解他,知道他有想法,於是把他叫了過來,問道:“仲詢,你覺得這三個孩子不該殺?”

潘美低著頭,不敢應對。

趙匡胤面帶愁容,又說:“即人之位,殺人之子,我不忍心這樣。”

知道了趙匡胤的想法,潘美終於壯起膽子,開口道:“臣與陛下都曾是世宗的臣子,勸陛下殺了這三個孩子,是辜負了世宗。勸陛下不殺,則陛下必對臣心生懷疑。”

“唉。”趙匡胤長嘆一口氣,隨手指向一個孩子,對潘美說:“你帶走這個吧,讓他給你當侄子。他是世宗的兒子,不能給你做兒子。”

潘美聞言大喜,竟然忘記謝恩,跑到宮人身邊,抱起了那個孩子。

後世小說家將潘美改作“潘仁美”,其實潘美絕對當得起這個“仁”字。當然,小說裡那個嫉賢妒能的小人潘仁美,絕非歷史上仁恕嚴正的君子潘美。

那個被潘美收留的孩子,改名潘惟吉,於宋真宗(趙光義之子趙恆)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去世,他的孫子潘夙文武雙全,甚有乃祖世宗風範,成為北宋一代名臣。

還有一個孩子則被工部尚書盧琰收養,也逃過一劫。

這些都是後話。此刻的趙匡胤終於了卻了一樁心事。讓大臣來撫養前朝皇子,這絕對是他的首創,而且空前絕後。趙匡胤不願踏著前朝皇帝的屍體登基,他要讓血雨腥風的政治,變得溫和儒雅。

可是朝廷裡的大臣們卻並不那麼溫和儒雅。

如何讓前朝遜帝宗室平安而平靜地“消失”

殺戮前朝遜帝,自宋高祖劉裕始,至宋太祖趙匡胤終

關於潘美收養世宗之子,見於宋人王鞏的《隨手雜錄》與《默記》捲上(按:潘惟吉,《默記》作潘惟正)。《潘承裕及其夫人王氏墓誌》中,不言潘承裕(潘惟吉之子)之祖父,而直書其叔祖潘美,有違常理,可從側面證明潘惟吉即為世宗子。只是惟吉是世宗第幾子,就不得而知了。據《新五代史》卷二十《周世宗家人傳第八·世宗七子》,六皇子郭熙謹逝於乾德二年(964年),五皇子熙讓、七皇子熙誨不知所終。則惟吉當為熙讓、熙誨中的一個。恐怕這三個孩子,趙匡胤都以相同的方式,交給大臣撫養。只是史官諱莫如深,不能留下記載而已。

比如《浙江東陽寀盧村志》就記載,工部尚書盧琰曾與潘美苦諫,救下諸王,自己收養了熙誨,將他改名盧璇;而據此《村志》,潘美收養的是熙謹。有人推測,乾德二年朝廷公佈的熙謹之死其實是“假死”,只是趙匡胤削弱郭榮後代影響的計謀;真正的熙謹卻以潘惟吉或潘惟正的名義活了下來。又有《焦作柴氏宗譜》記載,熙讓後來世居在滄州,北宋末年遷居山西。

《隨手雜錄》與《默記》均為私人筆記,《浙江東陽寀盧村志》為地方村志,《焦作柴氏宗譜》為族譜,其史料真實性一個比一個有限。不過參以出土的《潘承裕及其夫人王氏墓誌》,和新舊《五代史》的閃爍其詞,趙匡胤命臣下收養郭榮後人當不會有誤。至於潘美、盧琰所收養的是哪位皇子,郭熙謹是否被“假死”,涉及宮闈秘事,真相恐怕只有當事人才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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