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礦工生涯

冒頂

對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從事採掘業的井下礦工而言,冒頂這個字眼豈止是耳熟能詳的兩個簡單的漢字,它簡直是天崩地裂的驚悚代詞,它既蘊含了瞬間凝神閉氣的極度緊張,又是終生揮之不去的黝黯噩夢。但凡有在井下經歷的人們談論到這個字眼時無不為之神情肅然、凝重。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我由插隊牧區的南京知青被招工到一個西北邊陲的大型礦務局,職業生涯從此由牧民轉換成為一名井下礦工。分配的工種為回柱工,也就是從事所謂“虎口拔牙”的營生。真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下井伊始我這個小南蠻對井下的一切只充滿了好奇,絲毫沒有一點恐懼心理,什麼打眼放炮、移溜子、攉煤、開絞車等各種工作都覺得興趣十足,加之每月工資能拿到八十多元(包括每次下井的入井費0.6元,那時的肉價是0.69元)更是感到心滿意足。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經常會聽到或親眼目睹礦友罹難的情景,或者在街上看見在閒逛以打撲克下棋消磨時光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工友,儘管他們樂呵呵的並沒有顯露什麼沮喪的神情,言談中甚至還為能僥倖活著可以永久地領到殘疾金而感到慶幸。那個特定的年代的人們只知道振臂狂呼“戰天鬥地、人定勝天,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然而在今天看來,沒有科學技術的指導和現代化的機械裝備以及系統的管理水平,僅憑低端生產水準逞一時匹夫之勇又是多麼的荒誕不經,畢竟包裹在四面石頭中的血肉之軀是何等的脆弱!掌子面(即採煤工作區域)隨著採空區的不斷推進、延伸、擴大,就會形成空間越來越大的老塘(即採空區),頭頂上面的壓力自然也隨之增大,這時就必須把遠離煤牆的支護木柱用鋼絲纜繩攔腰攏住,然後啟動絞車拉倒並由回柱工回收這些木料(那時金屬構件的支護鋼樑極少採用),沒有損壞的木柱可以繼續使用以降低生產成本。可以想象被回收的木柱達到一定程度時,那片沒有支護的採空區上面的岩層就會在重力的作用下崩塌跌落,這樣卸去了對掌子面的蓄壓,承受支護的採煤工作區域的安全生產則有了相應保障。

由於地質條件、岩石紋理分佈、結構、密度諸多因素的不相均同,回收的支護木柱越多,採空區的空間就會不斷增大,缺乏支撐的頂板在重力的作用下造成傾斜、垮塌,老塘由於其封閉性,時常傳出岩石崩坍發出震耳欲聾的隆隆巨響,處於斷層邊緣的木柱在逐漸承壓時會產生開花現象,臉盆粗細的圓柱在吱吱作響聲中被擠壓成麻花狀或扭曲成絨球狀,這時只有極其富有經驗的老工人才能判斷出壓力的走向以及嚴重程度,會引領我們即時撤離險區,倘若動作遲緩勢必遭受滅頂之災。我的一位非常熟悉的河南籍的工友,原來系礦區學校教師,因家裡經濟負擔沉重,就毅然辭去教師工作轉投井下礦工,結果在下去不到半年就在一次冒頂事故中死於非命,同時罹難的幾位工友一起被存放在一口廢棄的窯洞等待家屬來處理後事時斂葬。我親眼目睹了礦長接待披頭散髮、撕心裂肺嚎哭不止的礦友妻子和滿面菜色的子女,最後礦長程式化的莊重宣佈按規定發放撫血金的數額,算是給傷亡者家屬一個安撫與交代(相當一節運輸煤炭鋼製溜槽的價格,記憶中大約是八百多元)。還有一位住在同一集體宿舍的小夥子,在剛結束新婚燕爾的第一天下井也不幸死於冒頂事故,下墜門扇大小的岩石如同斧子一般將其一劈兩半。這樣活生生的事例不勝枚舉,但時間長了也就司空見慣,竟而有些麻木不仁了。

當採空的老塘空間越來越大而未坍塌時的狀況是最令人感到擔憂的,恰似海席捲千軍萬馬狂濤的海嘯尚未來臨前那樣保持陰騺緘默,在沉默中執拗地積聚著暴力、狂野與能量,那黑黢黢不可探測的空間,在礦燈微弱光束的照射下,猶如張開血盆大口齜牙咧嘴的魔獸、猙獰可怖,彷彿隨時會把我們這些渺小的肉身一口吞噬並咀嚼得骨渣不剩。墜落的岩石碎塊參差不齊壘放成起伏綿延的石冢,偶爾可以聽見跌落的石塊發出瘮人猶如敲擊棺木的空洞回聲,在偌大死寂老塘中著實令人噤若寒蟬。誰也不知道那山呼海嘯般的冒頂何時會不期而至。細細想來,我們處於深達數百米的地下,頭頂上面不就是一座山嗎?壓力山大其實就是最好的詮釋了。

記得當時的煤炭部就有一個內部考核指標:即萬噸煤的死亡率,我們那裡的礦井的傷亡率應該毫無懸念是超標的。井下的工傷死亡事故大體來源於冒頂、瓦斯和透水(亦稱老龍)這三方面,然而冒頂大抵是北方各地礦井產生工傷死亡的禍首。

一次也遇見了最令人難忘冒頂的場景,一片有足有幾個足球場大小的老頂無論如何都下不來,帶班隊長也感到十分怵頭,因為按常理這麼大的容積空間的山體早該垮落下來了,於是派師傅帶我進去一探究竟,我倆像松鼠一般穿梭於木柱的間隙之中,當我們駐足斷層邊緣時,幾乎望不到採空區的盡頭,那空曠空間漂浮著熠熠閃爍不定細微的粉塵,周圍是一遍死寂,悄無聲息地在暗示這裡的一切似乎是穩定的。然而不消片刻一陣隱隱沉悶的震顫似乎來自於地心深處,恰如魔獸在低沉地怒吼,我感到手腕突然被師傅鐵鉗一般的手拽住了,他如同獵豹一般迅即將我一把拉向一邊,只見天崩地裂的冒頂發生了!眼前大如床板和磨盤一般的石塊雨點般地下落,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粉塵讓人窒息,我們面前的密集的松木支柱被壓得東倒西歪,粗壯的木柱被壓斷髮出如同燃放炮竹的爆裂聲,巨大的風暴掠過臉龐,從中可以嗅到那種採伐於扎蘭屯林區木柱的特有的松香氣息,伴隨著劇烈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響更是搖撼肺腑。師傅是一位山東大漢,經過井下十餘年的磨礪與浸淫,已經洞悉危險來臨時的前兆,所以提前觀察出老頂下落前的跡象,於是我倆安全地脫險撤離到安全地帶。

我在礦山待了8年多光景,雖然遭遇的小事故不計其數(比如十個手指甲都被碰砸掉過),冒頂時被倒塌的木柱砸昏厥送進醫院搶救過一次,礦帽也砸出一個大癟坑,但只是輕微腦震盪還總算沒有性命之憂。當終於要離開那裡時的前夕,不禁感慨良多,對腳下的這片土地還是充滿了無以表述的複雜心情,這裡有一起共同奮鬥過的生死礦友,也留下了自己流血流汗的青春歲月,那是一個血色的暮靄,我信步登上一座高峻的山樑,再次滿懷眷念地回眸這片曾經生活過的熟悉的山溝坡地,夕陽餘暉下,依稀可以望見那裡星星點點佈滿了數不清的墳冢,依稀可見的散落的紙錢和哭喪棒隨著瑟瑟秋風漾起搖曳,立於墳頭的寒鴉發出嗚咽的聒噪聲讓人惆悵莫名。記得剛招工來這裡時的墳頭還是寥如晨星一般稀朗,我想除了生老病死的之外,安息於此處被冒頂吞噬生命的工友一定也為數不少吧?我在心中默默地念叨:願人們更加敬畏自然,懂得珍惜生命的價值與內涵,願生者健康快樂,逝者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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