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物理學界的大偵探——安德森

美國物理學家菲利普•沃倫•安德森於當地時間3月29日逝世,享年96歲。

他是凝聚態物理奠基性和領軍性的理論大師,他提出和發展的安德森局域、BCS超導理論、磁性和反磁性理論對凝聚態物理和電子技術發展有著決定性影響。安德森的深邃洞察遠遠超越凝聚態物理甚至整個物理學的範疇,不僅推動了粒子物理質量來源機制的建立,更為人類貢獻了全新的科學觀。

自然科學往往是和這個世界交談:“你是什麼樣的?我要如何理解你展示出的樣子?你從哪來?……我呢?”

但物理學家菲利普·安德森(Philip Warren Anderson)不同,他首先問的是自己:“我在跟哪個世界交談?”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物理學界的大偵探——安德森

在安德森之前的科學史中,科研工作者往往抱有這樣的想法:基本粒子構成了自然世界,那麼也“應當”存在一個從基本粒子出發的“最基本”的理論,它延伸出所有理論和學科,構成整個“科學”。但這一淺白的觀點其實違反常識:我們在描述容貌的時候,說的是“眉如翠羽,齒如含貝”,完全不需要從細胞層面分析眉毛牙齒。

問題在於,科學不是自然本身,而是人對自然的刻畫。正如我們描述容貌時,最基本的概念是五官而不是細胞更不是夸克——任何科學問題都有特定的基本概念,這些概念構成完整的“世界”,不需要還原到基本粒子。

安德森最早系統地論證了這一點,說明了不同層面的問題對應不同層面的理論,所有理論對各自的問題都同樣“基本”。頗為奇妙的是,人們迅速接受了這一觀點,就像集體回想起一個被忘記的常識。

這在科學史上的整個過程,就像大偵探步入案發現場,一開口就對探員們娓娓道來案情的來龍去脈,誤入歧途的探員們這才恍然:“啊!原來是這樣!對,當然是這樣!”

把物理發現的過程比喻成探案,並像“像電子一樣思考”(安德森的名言),安德森提出其局域化理論的過程,可以寫成下面這個故事。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物理學界的大偵探——安德森

1958年,發生了這麼一件“案子”。

那年,貝爾實驗室的專家費赫(Feher)一臉疲憊地找到安德森,開門見山說到:“菲利普·安德森博士,或者,大偵探安德森先生。我們的線人失蹤了……”

安德森停下手裡的實驗或眼前的冥想:“什麼線人?在哪不見的?”

“電子的自旋擴散失蹤了,這些線人帶著材料電性質的線索,這下線索全斷了。”

“在哪?”

“我們製備了一塊樣品,往裡面摻雜,測電性質。可是在很多區域,電子的‘信息’消失了。”

“這有點奇怪……”

“太奇怪了,電子的自旋擴散是波,一般地說,波遇到障礙會衍射對吧,繞過障礙物,對不對?所以摻雜之後那些波去哪了?我的線人怎麼就沉默了。”

瘦弱靦腆的安德森此刻陷入深思,目光注視著桌面,彷彿那有一個深邃的世界:“還需要案件細節……”

“這是案卷,實驗室內部資料謹慎查閱啊。”

“不,我說的是,先去案發現場。”

“偵探先生,現場是塊小小的實驗樣品,丟的是咱的寶貝電子,而咱們是活人啊。能進現場我就不做實驗了,也犯不著找您這個大偵探啦。”

安德森像在自言自語:“偵探必須去案發現場。但去案發現場的,只能是電子。”他信步踱開,抬頭出神,彷彿徜徉在什麼地方。

費赫沉默了,他讓思維跟上眼前的情況。

“波函數,”安德森一邊讓思維步入案發現場,一邊讓思考回到最舒適起點,任由語言信馬由韁,“量子力學和場論是對的,至少在眼前,我們需要晶格中的量子場論……”

費赫開始給他鼓勁兒:“對,樣品晶格。我們需要考慮的是晶格中的電子波函數,布洛赫波。要我說布洛赫真是個天才,本來電子波函數在固體中傳播問題是個大麻煩,固體內部粒子太多啦;但他把複雜的離子和電子環境,簡化成周期性排列的勢場,再用傅里葉分析,也就是波矢的觀點……”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物理學界的大偵探——安德森

氯化鈉晶格示意

“電子的波函數在晶格中傳播,”話語間隔了很久,但又給人莫名連貫的感覺,安德森繼續說道,“週期性的晶格讓平面波被調製成波包,這就是布洛赫波。而在案發現場,晶格中出現了摻雜……”

“氣人吧,材料中的晶格散射電子,摻雜也散射電子,你說同樣是散射,布洛赫的線人幫他立了個一等功,我的線人就丟了。”

偵探則沉穩地說:“別急,丟失信息本身就是新的信息。要找到這兩種散射的區別,我們要重新看這個現場。”

“現場,就是無邊無盡的離子,你就當它們是不動的又大又重的樁子,它們帶來了化學鍵或者說電勢阱,加上刷刷飛的電子,還有我往裡扔的新的大樁子,沒啦。”

“不,現場是一片迷霧。”安德森斷然地說道,費赫微微愣住了。

安德森來來回回地踱步,用有些強調性的語氣,一字一句地就像在提示自己案件細節:“晶格不是完美的,理想的晶格只是我們對材料畫了一幅畫。材料中的離子會有缺陷,不會完全規則,”他彷彿盯著一處離子缺陷,又掠過它繼續踱步,“而電子的量子波瀰漫在離子中,散射,衍射,被調製成波包,彼此干涉,三維晶格——這裡是一整片巨大的迷霧。”

“沒那麼悲觀,複雜的隨機信息,我們可以統計嘛。你看吧,就像理想晶格也好,還有像平均數密度,平均自由程,對吧,不管它千變萬化,統計平均出來就是廬山真面目。”費赫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他內心覺得不能任由自己失去數學的武裝而筆直地墜入現場。

“統計,這裡有東西被‘統計’抹掉了,就在這個第一案發現場!在這裡,增加了新的雜質。”

“你要說,有新的大霧了對吧?”

安德森注視著費赫,隨即說道:“是的,新的迷霧。之前的電子波和離子分佈,它們認可了布洛赫的統計。但現在,眼前的這片由摻雜產生的新的迷霧,不認可。”他停止了踱步,專心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但我們有什麼辦法呢?不是我悲觀哈,在這塊樣品裡面,除了統計,我們一無所有。”

“讓我們梳理一下線索……”

“咱們還有線索?”

“首先,理論工具是正確的,在這裡量子力學和場論起作用;第二,我們不可能重建每個粒子,必須使用統計;第三,布洛赫說明了理想晶格的假設原本是靠得住的,統計平均有它的價值;第四,在這片迷霧裡面,有重要的信息被統計抹掉了,而我們需要用統計把它找回來。”

片刻,費赫問道:“然後呢?我們這是回到起點了嗎?”

“不,我們找到終點了。”安德森笑著看向費赫,“這片迷霧本身,就是謎底。”

“偵探先生……”

“費赫警官,一個較複雜的系統,統計指標一般有哪些呢?”沒有等待回答,安德森繼續說道,“整體趨勢,也就是各種平均值;樣本偏離平均的無序程度,也就是方差標準差等等;當然,還有峰值谷值的分佈形狀。這三類指標是任何本科生都清楚的。

安德森看向眼前的空間:“所有固體材料現場的迷霧,都有上述三種統計特徵,只不過極為整齊的晶格中,週期性這個整體趨勢,遠遠蓋過了無序性和分佈形狀,因而基於理想晶格週期勢場的布洛赫波取得了成功。布洛赫的巨大成功讓我們在這片案發現場產生了錯覺,以為統計等於平均。”

“所以,你說用統計找回被‘統計’抹掉的信息是指……”

“確切地說,是用統計找回被平均掉的信息。”

費赫警官恍然大悟:“對!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偵探先生,統計怎麼能只看平均,那當然不行!”

“你引入的這片雜質,不認可布洛赫波的模型,這說明總體趨勢並不是主要矛盾。而人為的摻雜過程,當然會引入較大的無序性,所以量子波在無序勢場中的傳播,才是這個案子的關鍵。”

費赫感覺自己在經歷一段奇異的歷史時刻,寒毛幾乎豎了起來:“對,對對對!那片迷霧,就是你說的無序性。”

“這是我給出的理論計算,”安德森一邊迅速地演算一邊說道,沒多久他得到了結果,“只需要引入無序特徵,解出的波函數就不是通常的擴散波,它由於無序散射的干涉效果‘停留’在原地。所以,你的線人是被無序的雜質困住了。”

“這太奇妙了。”

“或許應該這樣理解,量子波在固體中的傳播本來就有兩種趨勢,一種是在絕對規整的週期晶格中,用布洛赫波的方式向外傳播;另一種則是在無序的材料中,波被困在雜質的牢籠,幾乎不擴散;而多數材料中的量子波,是用一種‘中間’狀態在傳播。對量子世界來說,也許這才是常識,而我們的誤解才顯得奇妙。”

“得嘞,我勸你去跟布洛赫打一架哈,看哪種傳播佔優勢。”費赫警官笑顏逐開。

“量子波不打架,相干疊加。出門把門給帶上。”

費赫且擺手且自顧自地笑道:“行啊大偵探,我說你這文章發表可能比我實驗做得還快。”

“是啊。但我剛才在想,”安德森漸漸深入沉思,“高能粒子物理中的量子場論,和晶格中的量子場論,真的是一個‘世界’嗎?無序性在最初的理論框架中根本不存在,但卻是晶格中決定性的基本概念。或許科學破解許多問題,也是在穿越那些問題所在的世界,理解每個世界中的基本理論和秩序。”——那時的安德森還不知道,自己不但構建和理解了許許多多的理論世界,也用一種深刻的方式讓不同的科學範疇彼此聯結,比如大名鼎鼎的安德森-希格斯機制。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物理學界的大偵探——安德森

上面的故事並不是科學史,真實情況是在那個對材料的量子電性質進行大探索的時代,安德森敏銳地發覺了一個特異現象背後的物理機制,而同在貝爾實驗室的費赫等人也在進行相關實驗工作。

安德森局域化理論的提出改變了整個凝聚態物理學,凝聚態物理藉此一步步走上快車道,決定性地推動了後來電子技術和許多材料技術的大爆發。而對無序性等概念的思考,也讓安德森超越物理學,為整個人類貢獻了新的科學觀。

“真理在一隻蠟燭前等待晨光”,有多少科學問題,就有多少待揭示的真理;而安德森的窗前燭光如雲。

【本文作者:於赫夫,理論物理學博士。原創內容,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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