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後”香港女生金佐寧的普通話說得很地道,幾乎像母語那樣自然。她將之歸功於從小學音樂,耳朵要分辨音準、音色等細微變化,久而久之語言習得能力得到提升。於是乎,除了粵語英語日語外,她既能講“謝謝儂”,偶爾還能蹦出幾個兒化音。
金佐寧算是在滬港人中的特例,4歲開始學鋼琴,從美國研究生畢業後卻因為崑曲開始在上海的生活,她的願望是準備一場鋼琴與崑曲相結合的音樂會。
瞭解崑曲,就要回到孕育她的土壤去
香港女生怎麼會青睞崑曲?這要從她2006年一場旅行說起。那年考入香港中文大學音樂系西方音樂專業的她來上海遊玩,逛到周莊時,第一次接觸到古戲臺與崑曲。“當時覺得崑曲唱腔聽起來很舒服,演員的扮相妝也很雅緻。”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金佐寧開始了與崑曲的情緣。
大學期間,除本專業功課外,金佐寧開始走近崑曲,把畢業論文的研究方向定在“中國清代宮廷音樂與內廷演戲”上。
“昇平署、樂部、《清實錄》《起居注》……”金佐寧能隨口說出相關歷史典籍和名詞。2009年秋,她來到北京西華門邊的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一檔館)查檔。看到香港來客,工作人員真是又詫異又高興,很快就和金佐寧成了朋友。“他們很熱心,還協助我一起翻閱宮廷奏摺,就為了在茫茫字海中找到‘樂部’兩個字。”
次年冬天,北京天壇舉行祭祀儀式。“那天零下9度。”金佐寧還清楚記得當時情景:為搶一個前排拍攝機位,她揹著三腳架、扛著DV機,下了地鐵從天壇公園門口一路跑向天壇。等站定後,渾身潮嗒嗒的,冷風吹來直打顫。
雖然有點狼狽,但金佐寧的北京之行收穫許多。更重要的是,讓她親身感受到內地民眾的熱情與友善,也感受到傳統文化的魅力。
“我不只想當鋼琴教師。”本科畢業後,金佐寧去美國夏威夷大學研究院攻讀音樂人類學(Ethnomusicology)。這是個跨學科專業,希冀利用文化理論、音樂視角來解讀社會文化演變。金佐寧瞭解中國傳統文化的“引子”,依然是她鍾愛的崑曲。
“研究越深就越有一種感覺:外國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並不透徹。要想了解崑曲,就要回到孕育她的土壤——中國內地去。”如同14年前與崑曲一見鍾情那般,2013年她完成學業後直飛上海,連香港的家都沒有回。
現在,金佐寧在瑞金路附近一套70平米老洋房中安家。用她的話說,這樣更能體驗傳統上海人的生活。“目前而言,我是小區唯一一個香港人。這裡老人比較多,不過和他們交流沒有隔閡。”
角色是肉鑼鼓是血,共同創造崑曲靈魂
帷幕徐徐拉開,鼓點急促,或小生,或閨門旦,或花臉,或老生……一步就是千山萬水,轉身就是日月經年。
“舞臺上的風閃雷鳴或溫柔婉約,全憑鼓師手上的板和鼓鍵子,一板一眼細心雕琢。若無鑼鼓相伴,臺上無論是雷霆萬鈞的驚險場面,抑或是你儂我儂的柔情蜜意,都會變得平淡乏味,宛如流水散沙。”金佐寧在崑曲鑼鼓講座簡介中寫到。
“我研究的是崑曲中的鑼鼓。”在金佐寧看來,雖然大家較多關注演員與劇情,但作為演員、樂師與觀眾之間的共同語言,鑼鼓的地位無可取代。它既敘述著角色的心理活動,預示著情節發展,又能讓觀眾能隨著鼓點感受劇情的跌宕起伏,想象著舞臺畫面之外的世界。
金佐寧以崑曲《蝴蝶夢·弔奠》中莊周戲弄妻子這段為例。整個舞臺畫面白白素素,以圖烘托悲傷的氣氛。而從舞臺角落中傳來的鑼鼓聲,卻在提醒觀眾其中另藏玄機。“如果說舞臺角色是肉,那麼鑼鼓便是血。兩者之間相互依附,共同創造戲的靈魂。”
她很擔憂,在文化全球化的衝擊下,鑼鼓在戲曲表演中的地位逐漸被削弱,導致鑼鼓在某些當代戲曲“創新”中被隨意編排,出現“中器西用”的現象,甚至被西方樂器所取代。“不同於西方音樂, 崑曲鑼鼓擔當的不僅是accompaniment(伴奏)角色,它更是一種建立於集體記憶上的溝通橋樑,這也是中國戲曲與西方歌劇的重要區別。”
正因如此,這位香港女生願意藉助各種場合,當好導賞人,為鑼鼓正名。這些年,她在上海民生現代美術館作《戲·鼓——崑曲鑼鼓的樂與怒》,在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作《設計 “虛擬”:崑曲鑼鼓與聽覺敘事》以及“鑼鼓既喧天,何以被遺忘”等講座。
“你發現了嗎?現在流行快餐文化,人們生活都被視覺刺激佔領,用聽覺之處越來越少。”這也是金佐寧為鑼鼓“鼓與呼”的原因之一。在她看來,人們常說“看戲”,可能稱“聽戲”更為準確。她希望無論在看戲還是日常生活中,大家多用耳朵來感知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
聽戲的過程,就是在同自己“對話”
倉廩實而知禮節。每週當兩天鋼琴教師,是金佐寧在上海的主要經濟來源。從2013年算起,她已經教過50多個學生。“開始多數孩子和家長並不知道我研究崑曲,看到我放著崑曲工尺譜,就會好奇問我是什麼。”這位香港老師會耐心跟他們介紹崑曲,“不一定要讓他們學,至少讓他們接觸到這門藝術,繼而懂得欣賞”。
日子一天天過。除教琴、看書、寫文章外,金佐寧把越來越多的時間花在活動策劃設計上,通過在美術館、文化機構做講座,讓更多人瞭解藏在深閨中的崑曲。
學兼中西的金佐寧,在2016年及2017年策劃並主持上海雙年展合作項目《聲聲相惜:印度古典聲樂與崑曲工作坊》及《薩特赫·薩特赫:印度斯坦音樂演出與交流》。2018年春,應劉海粟美術館集邀請,策劃《崑曲·當代》讀書會系列並作導讀人。同年夏天,因為多年來致力研究並推廣崑曲,她獲評為“在滬傑出港人”。
金佐寧希望將崑曲的文化價值與人文精神,同現代社會的價值相接軌,賦予傳統藝術更強的生命力。她以黎安的《琵琶記》舉例,男主人公蔡伯喈去京城考功名,留下發妻趙五娘一人照顧年老的公婆。“很多學生告別家人去外國留學,內心也很掙扎,看這出戏能引發共鳴。”
共鳴的還有她自己。她看了10年的《長生殿》,但隨著閱歷增長,每次進劇院都能看出不同的感覺。用她的話說,聽戲的過程,就是在同自己“對話”。她確定一定會繼續留在上海生活,她在準備一場音樂會,一場鋼琴與崑曲相結合、中國音樂與西方音樂相互輝映的音樂會。
“如果只為賺錢,我不會選擇崑曲。”金佐寧說,她的大學同學有的可以一個月賺16萬港幣,在上海全職教琴也能收入不菲。但人到這個世界總要留下些什麼,不能只是“流水線上的過客”。她期望實現自己的願望——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守護者、傳播者。這種信念或許就在周莊第一眼看見崑曲、在北京一檔館看到海量文獻那一刻起,就已經浸入內心。
祝她好運。
欄目主編:洪俊傑
文字編輯:洪俊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