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阿德勒的個體心理學,解析《霸王別姬》里程蝶衣悲劇的必然性

當我們談及華語影片的巔峰,那麼在這二十多年裡,我們討論的都是上映於1993年、由147萬人給出豆瓣評分9.6的《霸王別姬》。

由陳凱歌執導,李碧華、蘆葦編劇,張國榮、鞏俐、張豐毅領銜主演的《霸王別姬》,主要講述了程蝶衣與段小樓這兩位京劇伶人的悲歡人生:

兩個人約定在臺上唱一輩子《霸王別姬》,奈何程蝶衣成了真虞姬,段小樓做了假霸王。歷經滄桑的程蝶衣,最終以虞姬的扮相自刎於戲臺,結束了這悲涼的一生。

好的作品像一面鏡子,裡面可以映射出世間百態,《霸王別姬》亦是如此。你可以在裡面看到動盪的大時代里人是怎樣的渺小;你也可以在裡面看到傳統國粹背後深刻的文化底蘊與人文關懷;你還可以在裡面看到對人性的刻畫、思考與反思。

一千個讀者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任何人都可以透過不同的角度看《霸王別姬》,從而望見不一樣的景象,我想這也正是經典為何能久盛不衰的重要原因。

以阿德勒的個體心理學,解析《霸王別姬》里程蝶衣悲劇的必然性

程蝶衣是《霸王別姬》裡完成度最高、也是最具藝術性、最具討論度、最令人憐惜的靈魂角色。毫無疑問,他的一生都是悲劇性的,僅有的幾抹瘠薄溫暖也只是為了反襯凸顯生命中風刀霜劍嚴相逼的主要狀態。

人是具有同理心的生物,當我們看見小豆子(幼年的程蝶衣)蒙受的苦難,就忍不住盼望他成年之後功成名就、幸福美滿,以此來彌補童年的傷痕。而這個願望受到阻礙時,我們就禁不住排斥怨恨破壞這個美好幻夢的人,比方說段小樓解過圍的菊仙、程蝶衣救過命的小四。

這種排斥心理並不少見,就如同我們不喜歡林黛玉與賈寶玉之間多出個薛寶釵,王寶釧十八年寒窯等待後在薛仁貴身側旁立了個年輕美貌光彩照人的代戰,諸葛亮擺好續命七星陣卻闖入了走路帶風的魏延。

若是沒有菊仙或者沒有小四就好了!我們總是忍不住這樣長吁短嘆。事實上,如果真的沒有這兩人的存在,程蝶衣命運的齒輪能不能朝另一個方向運轉?很遺憾,結論居然是不能。

我將以知名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的觀點,對程蝶衣悲劇的必然性進行解析。

程蝶衣的生命意義

阿德勒所著《自卑與超越》中,開篇便是闡述生命的意義

我們人類對於事物的體驗不會是抽象進行的,而總是以自己的角度出發去體驗、去觀察,以此來形成我們對於事物的最初“經驗”。

我們對世界和個人的總結與解讀會貫穿在我們每個人的每一個細小的行為動作當中。當我們認定“我是這樣的,宇宙是那樣的”,這就是我們觀察以及思考的結果,同樣是我們對自己和自己所理解的“人生意義”的一種判定。

在小豆子學戲時,有一個經典片段,也是眾人理解中悲劇的開端:

小豆子唱《思凡》,總是唱出“我本是男兒郎,卻不是女嬌娥”,戲班子師父再三訓誡教導,都改變不了他的唱詞。眾人氣憤惱恨之下,小石頭將菸斗塞進小豆子口中狠搗出血,終是令小豆子正確唱出了那句

“我本是女嬌娥,卻不是男兒郎。

而這正是小豆子對自己認知錯誤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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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個人理念認知世界。在包括小石頭在內的戲班子眾人心中,無論是“男兒郎”,還是“女嬌娥”,都不過是一句戲文,因而他們無法理解天賦極佳的小豆子為何會在如此簡單之處表現出一種帶有愚笨感的執拗。

而小豆子此處的異常表現,正是對他“人戲不分”的直接刻畫,這樣的行為舉止正是在向我們傳遞他對人生的解讀方式:他認定自己是男兒郎,便只能唱出“男兒郎”;當小石頭令他唱出“女嬌娥”時,他的認知也跟著扭曲了——只有做一個“女嬌娥”,他才是正確的。

目光看去,小豆子無疑是常人眼中的痴人。常人不以小豆子的眼光看世界,自然理解不了小豆子,只能送他一字“痴”。這也算得上某種層面上的曲高和寡。

這樣的小豆子,成就了程蝶衣。至於程蝶衣,無非是一位虞姬的化名。這位虞姬擇了段小樓做自己的楚霸王,想要與之共唱一生的戲:

“說好了是一輩子,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叫一輩子!”

而這位霸王的回應卻是笑著道:

“蝶衣,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啊!”

他將程蝶衣的這種狀態稱作“瘋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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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段小樓是不可能懂程蝶衣的。一開始,他就不是那個真霸王。

阿德勒強調童年對一個人的影響重大,同時也談到了早期記憶對認識人性格的不可或缺性。

雖然一個人的經歷不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但是的確會對他的命運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而從記憶本身,我們可以這樣去理解,這些零碎的記憶就是在提醒我們某些事情是極其重要的,是需要被記住的。

對程蝶衣有重大影響的人生記憶,至少有兩段。

一段是他的母親因妓女身份放棄了他,將他留在戲班子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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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麗膽怯的小豆子弱氣地向自己的親孃表達自己的害怕:“娘,手冷,水都凍冰了。

無論是對被母親拋棄的恐懼、對未知命運的害怕、還是對針砭入骨的嚴寒的生理性抗拒,應該都沒有瞬間被母親斬掉第六根手指的疼痛更讓他記憶深刻。

以至於多年以後,離開母親的日子比在母親身邊幾倍的光陰還要長的時候,戒毒戒到痛苦萬分精神恍惚的程蝶衣,在另一個妓女菊仙的懷裡瑟瑟發抖:“娘,手冷,水都凍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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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記憶為何重要?阿德勒提出了兩點原因。

第一點是,這一時期的記憶,是自己對於周圍環境的最初印象,也是第一次將對自己以及對他人的態度綜合起來進行評價;第二點是,這是一個人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觀點,他們在這一時刻開始對自己的人生進行記憶。

透過程蝶衣的早期記憶,我們可以看出,他對周圍環境最初的印象是寒冷。這種不適的寒冷讓他向自己母親請求更多的庇護,卻不料得來的卻是斷骨的疼痛。於是程蝶衣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初印象出來了:寒冷,得不到庇護。從記憶的這一刻起,這種不安全感便伴了他終生。

第二段重要的童年記憶是小豆子從戲班子出逃後看戲臺子表演霸王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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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看到虞姬同霸王生死相隨的橋段時,小豆子被深深地打動了。

我們知道,長久以來,小豆子心中都強烈地缺乏安全感,而這一刻,生死至情的純粹讓他感受到了踏實:只要變成了虞姬,就會有永遠愛護她的楚霸王。

於是費盡千辛萬苦逃出來的小豆子,自投羅網回到了戲班子,這一切的行為背後,都在於他要成為角兒,站在臺上唱霸王別姬。

要成為一個角兒,背後得付出多少,又得受多少罪?我們只看到小癩子對這即將承受的苦難感到絕望,繼而自殺;我們只聽到戲班子師父隨口就說出教導徒弟的話來:“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

程蝶衣人生三大問題:職業生涯的斷亡,交際圈的破裂,段小樓的琵琶別抱

阿德勒指出,個體心理學將人類面臨的問題歸為三類,即職業、交際和兩性。每個人都必須面對這三大問題,程蝶衣當然不會例外。顯然,以世俗的評判標準來看,三個問題,他一個都沒處理好。

先說職業。身為伶人,並不是說程蝶衣只要負責唱得好就算成功了。要想要一段長期且完美的職業生涯,他得做到:

一、分清戲文與人。若是混淆在一起,如莊生曉夢迷蝴蝶,必然會與周圍所有人拉大隔閡,寂寞獨自愁。

二、 懂得融入時代,不然總會被誤傷。霸王別姬的背景正是設置在最動盪的大時代下,先是日軍侵國、接著政黨交替、再有就是特殊的舉報之風興起時期。每一個時代有每一個的特徵,若是在意自己職業生涯的人,定得調整應對方針。

但程蝶衣卻自始至終不變其作風——眼裡只看得見戲,塵世別的與他無干。

再談交際。前文已然提到,程蝶衣只是一位虞姬的俗名,這位虞姬需要楚霸王全部的愛護,那他同樣滿心滿眼只有一人——他選定的楚霸王,即段小樓。虞姬希望雙方的生命裡只有彼此,但是段小樓又怎會如此入戲呢?

一個菊仙的出現,便足以打破兩人的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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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菊仙曾讓程蝶衣痛苦萬分,但真正造成程段二人隔閡的,卻是兩人認知間的差距,真正讓程蝶衣陷入絕望的,是段小樓。

若不是段小樓自己逛進了窯子,又怎會引來青樓花魁菊仙的夜奔?

若不是段小樓對從日軍手中救出自己的程蝶衣啐臉並接著娶了菊仙為妻,又怎會讓程蝶衣沉溺於鴉片?

若不是段小樓自己決定拋下程蝶衣,與他人臺上高唱霸王別姬,又怎會讓程蝶衣再次失去安全感?

若不是段小樓在程蝶衣陪自己同受難時,反而向眾人檢舉程蝶衣有多麼“不堪”,還燒掉對程蝶衣意義非凡的那把寶劍,又怎會讓程蝶衣曾經的寸寸丹心燃成寸寸灰?

楚霸王,是這位虞姬交際圈裡唯一的人物,當他在虞姬的心中灰飛煙滅,虞姬的交際圈也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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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日本的青木,無非是一個懂戲的人。對於程蝶衣來說,懂戲,就是贊同他的人生態度,他對這樣的人不懷惡意,僅此而已。

人們常說袁四爺真正懂蝶衣,但是那又如何,程蝶衣為何愛虞姬與霸王?因為從一而終啊。他又怎麼可能拋棄自己選定的霸王呢?

袁四爺懂他,卻也只能看見“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的悽豔。虞姬的痴心不是為他,註定是公子今生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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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論兩性。程蝶衣的性別認知是錯亂的,那麼他在兩性關係這點的處理上,顯然不同於世俗的判定。

他本是男兒郎,卻存了虞姬的情,面對菊仙這樣的花魁,所懷情緒卻只是被搶走愛人的惱恨與妒嫉;偏偏他認定的愛人段小樓,卻無意全他這一場華麗虛幻的夢,並沒有如他所願——兩人共唱一生的戲。

至於程蝶衣少年時被老太監玩弄的陰影,也是他無法擁有世俗眼中正常的兩性關係原因之一。

程蝶衣的隕滅與小四的必然性

小四無疑是影片後期將程蝶衣的人生悲劇推上高潮的重大角色,無數觀眾悲憤著咬牙切齒:

“恩將仇報的東西!程蝶衣一開始就不該救他!就得讓他凍死在那個冬天裡!”

不救他,就可以避免程蝶衣後半生的悲劇?並不盡然。小四不是一個讓悲劇突發的偶然性人物,而是一個時代的符號。沒有這個小四,可能會有別處跑來的小五小六小七。小四背後,有著無數個小四。

關於小四,用勒龐《烏合之眾》裡面的觀點來解釋更為貼切:

在看得見的事實背後,往往隱藏著無數看不見的事實。可見的社會現象有可能是某種龐大的無意識機制產生的,這種機制通常超出了人能分析的範疇。我們可以把我們感覺到了的現象比喻為波浪,而波浪不過是大海深處看不見的湍流的反映。

小四隻是特定時代浪潮下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只是時代背景下特定群體裡一個小小的符號。

有小四還是無小四,時代的大環境不會變,程蝶衣內心追求與現實社會矛盾的衝突不會變,簡言之,程蝶衣的隕落是必然。

半生蝴蝶夢醒

影片的最後,程蝶衣道:“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這個時候的他,終於半生夢醒,意識到自己不能在這世間活成虞姬。他的清醒,並不意味他的改變。若他終能做到將戲不等同於人生,他便不會再念出這句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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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然同以前一樣,所念便是心中所想。他明白了,在這世間,他本是男兒郎。

既然,這世間的大王早已意氣盡,他也做不了這世間的虞姬,那麼——賤妾何聊生

最終,他還是以虞姬的方式離開了這世間。

阿德勒說,一個人的未來,在於一個人對人生意義的解答。

我們見證了程蝶衣對人生的一場作答,就彷彿旁觀了一場絢爛星火的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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