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百家講壇講師、語文特級教師王崧舟教授談語文學習的三重境界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這樣說過: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按照語境,王國維是立足成就大事業、大學問的高度來建立“三種境界”說的。嚴格說來,三種境界不是並列關係,而是遞進關係。因此,與其說是“三種境界”,不如說是“三重境界”,層層向上、節節遞進。

第一重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一句出自晏殊的《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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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詞,寫的是深秋時節,閨婦在自家樓上思念遠方的愛人。上片寫道:清晨欄杆外的菊花籠罩著一層愁慘的煙霧,蘭花沾露似乎是飲泣的露珠。羅幕之間透露著縷縷輕寒,一雙燕子飛去。明月不明白離別之苦,斜斜的銀輝直到破曉還穿入朱戶。

下片寫道:昨天夜裡西風慘烈,凋零了綠樹。我獨自登上高樓,望盡那消失在天涯的道路。想給我的心上人寄一封信。但是高山連綿,碧水無盡,又不知道我的心上人在何處。

當然,王國維在這裡是借用,是活用,用來表達成就大事業、大學問的第一重境界,跟詞意本身已經關係不大了。這第一重境界,是說確立高遠志向的重要性,只有登上“高樓”,才能“望盡天涯路”。所謂志當存高遠,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第二重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一句出自柳永的《蝶戀花》: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一句,原本寫的也是對心上人的思念,形銷骨立、容顏憔悴,我也心甘情願、無怨無悔。王國維在這裡依然還是活用了這句詞,用來表達事業和學問的第二重境界。這種境界,表現的是在追求高遠志向的過程中,需要一種持之以恆的執著和毅力。衣帶漸寬,無怨無悔;形容憔悴,不離不棄。

第三重境界,“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一句出自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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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片極力渲染元宵燈節燈火輝煌、車水馬龍的繁華熱鬧。下片是一個特寫鏡頭,如雲的遊女,穿著入時,濃妝豔抹,笑語盈盈,衣香飄散。儘管美女如雲,但這並非是自己屬意的女子,正在他尋來覓去卻不見美人的芳蹤時,忽然回首,發現她正在燈火稀疏的地方。

王國維活用詞的最後兩句,旨在表達事業學問的第三重境界。這種境界,乃是實現高遠志向的最終境界。“眾裡尋他千百度”,照應第二重境界,這個“他”不再指向任何一個具體的人,而是指代第一重境界所確立的“高遠志向”。眾裡尋他千百度,衣帶漸寬終不悔;眾裡尋他千百度,為伊消得人憔悴。於是,不經意間,你看見了“他”,你找到了“他”,你成就了“他”。如果說,“衣帶漸寬”“為伊憔悴”需要量的累積,是一個量變的過程、漸變的過程;那麼,“驀然回首”“那人卻在”則是質的轉化,是一個質變的過程、突變的過程。因此,表現在事業上,往往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表現在學問上,往往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其實,王國維講的這三重境界,同樣適合於學語文。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其中就有一半左右的篇幅寫到了香菱學詩。我們細讀香菱學詩,就會驚訝地發現,香菱學詩的整個過程,與王國維的三重境界可謂不謀而合。

我們先說第一重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這一重境界的關鍵在於立志。孔子說: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這是講志向對於人的重要意義。如果說,三軍的靈魂是主帥,那麼,個人的靈魂就是志向。但是,作為三軍靈魂的主帥還是可以改變,而作為個人靈魂的志向,則不容改變。奪志就是奪魂,靈魂一旦喪失,人就成了行屍走肉。

明代大儒王陽明說:

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

要成就一番事業,從哪裡開始呢?從立志開始。正是志向,決定了人生的方向,提供了成長的動力。

王陽明11歲的時候,在北京的私塾讀書。有一天,他一本正經地問老師:“何謂第一等事?”這相當於是在問,人生的終極價值是什麼?他的老師吃了一驚,因為從來沒有學生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但他還是很快作出了回答:“當然是讀書做大官啊!”王陽明嚴肅地看著老師說:“我認為不是這樣。”頓了頓,一臉鄭重地繼續說道:“我認為第一等事應是讀書做聖賢。”

所以,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你所要確立的志向還不是一般的志向,你要立的是像王陽明一樣的大志、遠志、鴻鵠之志。

《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多次參加科舉考試,但每次都名落孫山。對此,他既沒有怨天尤人,更沒有自暴自棄,而是毅然放棄科舉考試,選擇著書立說。為了激勵自己發奮寫作,他在鎮尺上刻了這樣一副對聯: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

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由此可見,確立高遠志向是多麼重要。

《紅樓夢》寫香菱學詩,首先寫到的就是香菱學詩的志向。我們從小說的敘事中,就能發現香菱的志向與眾不同。

第一,香菱學詩的志向具有主動性。香菱是主動找黛玉學詩的,沒有任何人強迫她必須學詩,完全出於自願。

第二,香菱學詩的志向具有持續性。香菱在沒有跟黛玉學詩之前,早已經在自學作詩了。你看,她對黛玉這樣說:

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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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無志之人常立志,有志之人立志常。什麼意思呢?無志之人,一天一個志向,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老是變來變去的;有志之人,一旦確立志向,就持之以恆、猛志常在,再也不會輕易改變。香菱愛詩,絕非心血來潮、一時衝動。你看,她是“偷空兒”看舊詩,說明她是真心喜歡作詩。人家偷空做什麼呢?聽聽戲、打打牌、串串門、聊聊天,而香菱呢卻是一旦得閒就偷偷學詩。

不僅如此,香菱看舊詩,不是那種蜻蜓點水、浮光掠影式的看,而是天天疑惑、時時琢磨,完全投入在詩的世界中。

第三,香菱學詩的志向具有累積性。香菱不光看舊詩,而且還能熟讀精思、爛熟於心。你看,他對陸游的詩竟然能脫口而出:

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

雖然,學陸游的詩馬上被黛玉否定了。因為,一旦入了這種淺近的格局,以後作詩就再也出不來了。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否定香菱積累的功夫,這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就的,這是長期堅持的結果。

第四,香菱學詩的志向具有高遠性。香菱學詩,由於之前無人教誨,難免走過一些彎路。但是,在黛玉的指點下,她終於確立了高遠的志向。黛玉告訴她:

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黛玉為什麼要香菱在學詩之前大量閱讀王維、杜甫和李白的詩呢?這個問題,其實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已經講得非常清楚了:

夫學詩者以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詩,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

學詩,見識非常重要,可以說是第一位的。見識正,方向就正,歪不了;見識高,志向就高,低不了。正所謂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於中,故為其下。用嚴羽的話來說,如果學的只是二三流的作品,那麼,下等低劣的詩魔就會入侵你的肺腑,你是再也學不好的了。

黛玉要香菱讀的詩,無疑是品質最高的詩。

要學的第一位詩人王維,號稱“詩佛”,最擅長五律。他的詩,以詩中有畫為中心,輔之以意象的直觀湧現、對自然景物的澄心體悟及平淡清麗的詩風,構成了地道的中國特色的抒情方式。學他的五律,入門就正了。

要學的第二位詩人杜甫,號稱“詩聖”,最擅長七律。他的詩,從立意上看,胸懷宇宙,氣象闊大;從風格上看,融匯古今,博採眾長;從手法上看,錯綜任意,法門無數。學他的七律,起點極高,而且往往受用無窮。

要學的第三位詩人李白,號稱“詩仙”。他的七絕,借七言歌行體入詩,一氣流貫,飄逸奔放,將法度化於無痕,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美。學他的七絕,既是難度最高的,也體現了詩的化境。

可以說,香菱學詩的志向,正是在黛玉的指點下,才真正邁入了“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境界。

我們學語文,學如何讀書,學如何寫文章,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語文考試拿個高分嗎?這當然也是志向,比起那些不想拿高分的人來說,有志向總比沒有志向好。但是,這樣的志向算不算得上“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呢?

為了出口成章、能說會道;下筆成文、妙語連珠嗎?這當然也是志向,相對而言,這志向比起純粹是為了拿高分還稍稍高了一點、遠了一點。但是,這樣的志向算不算得上“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呢?

為了將來能夠謀到一份好的職業、能夠出人頭地、能夠過上一種體面的生活嗎?這當然也是志向,這志向至少跟自己未來的人生聯繫起來,望得確實更高了些、更遠了些。

但是,“獨上高樓”意味著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孤獨,這樣的志向往往不為多數人所追求;“望盡天涯路”意味著一種更遠的遠方,這樣的志向往往指向人生的終極意義和關懷。

就像香菱學詩,跟功利無關、跟名望無關、跟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無關,她只為了一種審美的生存、一種詩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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