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愛文震亨的園


獨愛文震亨的園

蘇州是一個見精緻、品風雅的地方。小橋流水,吳儂軟語,夢寐不忘的,當然少不了大大小小的園林。

在眾多的古典園林中,藝圃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如果說,現在的拙政園、留園像是熙熙攘攘的旅遊景點,那麼藝圃更像是蘇州人後花園般靜謐祥和的日常,保留著一份退隱的情致。

藝圃隱藏於尋常巷陌,門面與一般民宅無異。它的位置不是很好找。寶林寺前、文衙弄,時常見到三三兩兩的路人,疑惑地徘徊在小巷子裡,尋著路線。本地人則是輕車熟路,悠閒地邁進園子,步度魚橋,憑乳魚亭,或在水榭找個位子坐一下午,望著窗外山石野趣、水光瀲灩,與朋友喝茶聊天。


獨愛文震亨的園

圖片 | 心旅行


雖然藝圃地方偏、規模小,受關注度不如很多大園林……但這並不妨礙許多人對它情有獨鍾。除了園子的親切、構造的精緻以及環境的清幽,似更有一種情懷。

一座園林,總是寄託著園主人的情趣和追求。藝圃有一個為人稱道的地方:其歷史上的園主人,都是有學識、有氣節之人。舊日園主的品格為人所長期懷念,當中不得不提晚明的文震孟,還有他那個寫出了《長物志》的弟弟文震亨。

藝圃的特別名望,因園主而顯,與文氏密不可分。世事沉浮,年華易逝,園子陪我們一起生活、一起變老,而那些依然鮮活的情愫,仍融匯在每一個角落,敘說著你我的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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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馮靜德Patr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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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圃,原先不叫藝圃。

文震孟買下這座園子的時候,命名為“藥圃”,在園子裡蒔花種藥。他建起了生雲墅、世綸堂、五老峰等等,以開闊疏朗的池山林木之景取勝。

文震孟定居藥圃的時候已經四十二歲,不過仕途才剛剛開始。三弟文震亨,比他小十一歲。他們都是翰墨風流人物,作為蘇州文氏後人,其曾祖是大名鼎鼎的文徵明,一舉一動,自然引人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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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xiaozhupapa2


藥圃裡種的“藥”,其實是香草,象徵文人高潔。

震亨還有一座園林:香草垞,與藥圃異曲同工,可惜至今已經不存。

在藥圃定居幾年後,文震孟在天啟二年(1622年)得中狀元。得知此事,震亨非常高興:家族期望終於有兄長來承擔了,而自己更能卸下包袱,傾心文藝了。

震孟與震亨的性情有相似之處,但是震孟的志向是經世救國,震亨卻只願當一個文人名士。震孟非常推崇弟弟的才華。震亨寫《長物志》,震孟是審定者之一。相通的造園理念的相通,令震亨為兄長設計藥圃,成為順理成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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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不務正業書呆子


從今天的藝圃,仍能看出昔日藥圃水木清朗、簡練開闊的風格,沒有華麗的堆砌,清清雅雅,正是文震亨追求的格調:隨方制象,各有所宜,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

藥圃的主要建築環池而建,錯落凸出於開闊明朗的池面之上。一水涵碧,山石玲瓏,利用自然條件,加人工雕琢,有田園詩般的野趣,而無清式的複雜機巧。乳魚亭是珍貴的明代遺構,古樸雅緻,可近觀山林,細賞池魚。

我們今天看到的園林,大多是清代後期改造的結果。至於明代園林究竟是什麼樣子,是一個很難直觀的問題。四百年過去了,今天的藝圃,雖幾經易主和改造,仍然大致延續著當年池、山、園、宅的格局,保持著自然質樸的風格。是文氏藥圃的慰藉,亦是我們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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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第五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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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孟和震亨是蘇州文氏家族晚明時期的兩個代表人物:震孟位居高位,是社會地位上的標杆;震亨秉承家學,是文藝成就上的標杆。

因榮譽感和使命感所致,震孟會在園居與仕途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無意於八股考試、混沌官場的震亨,卻只想過悠閒的文人生活。

可惜,那個世界不會讓他們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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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第五十集


天啟六年(1626年)三月十八日,大雨。文震孟坐立難安。逮捕周順昌的命令正式宣讀。蘇州市民包圍公署,文震亨等幾位士人出面與官員對峙,言辭激烈,氣氛凝重,而後發生民變,史稱“開讀之變”。

文震亨很容易被列入禍首之列,幸有震孟勞心交瘁,多方迴護,得脫無恙。

然而,文震孟卻救不了好友周順昌。文周兩家是姻親,同為魏忠賢黨迫害。震孟雖然被罷官,隱居藥圃,卻仍被暗中監視,受朝中風波的威脅。

二十六日,周順昌被押赴京城。次日,藥圃近來絡繹不絕的客人大多被文震孟婉拒,他請來了浙江畫師杜復為他畫像,作身後事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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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馮靜德Patrick


文人的園林從未像藝圃這樣,被渲染上死亡的悲愴氣氛。震孟在藥圃躲避迫害,他也真正考慮過,一旦到了最後關頭,如何在此了斷自己的生命。如在圍城中,園林是起居的家宅,亦同時擔當了文氏最後的氣節之載體。

當文震亨在園林裡與哥哥談論生死的時候,他可能不會想到,自己會在很多年之後因另一種緣由自殺。他是否曾經猶疑過:園林究竟是安身的歸宿,還是生命的輓歌?

園林,也是文震亨最後的依託。他寫《長物志》,事無鉅細地交代了文人園林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人問文震亨,為何寫這樣一本多餘的書,記錄生活中無用的小東西?他說他怕人的心、人的手怠慢了,將來這些東西若再流行,人們卻不懂了。

世人皆道《長物志》的風雅,卻易忽略文震亨的苦心孤詣。園主人的精神和靈魂就棲居在園林中。執著的震亨,何嘗不是把園林化為了自己,通過強調自身的價值和位置,用文人精英的藝術實踐來消解面對社會的焦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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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iamsynl


震孟躲過了迫害,後來還曾復官,最後在六十三歲時逝於藥圃。

震亨一度為了生計,入朝為官,終未能歸隱林泉。震孟去世八年後,清軍攻佔蘇州。震亨殉國,投河自盡,被救起,絕食六天而死。


獨愛文震亨的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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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戰亂,藥圃多有被毀。清順治年間,前朝遺民姜埰購得藥圃為宅,改名“頤圃”,後來其次子實節改名為“藝圃”。

姜埰亦是剛烈之人,曾在崇禎年間因諫言獲死罪,幸而得免,易代之後仍忠於前朝。後來,姜實節請黃宗羲為藝圃作記,在明亡的事實面前,黃宗羲也很容易地將姜埰與前任園主文氏聯繫起來。

因為高風亮節的園主,藝圃有了一種隱形力量。重建一座園林,並非只是覆蓋或是更替。歷史好似其中的粘結劑,疊加著園林各個階段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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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自由的花愛柚子


今天的藝圃,在姜氏之後,又經過多次易主、廢毀和重建。

上世紀80年代,陸宏仁帶領施工團隊,試圖將荒廢的藝圃修復到明末清初的樣子。他遇到了終究未能實現的難題。

文震亨在《長物志》裡提到:窗,俱釘明瓦。明代不會用玻璃做窗,講究的園林會使用“明瓦”:古代匠人將貝殼加熱,然後壓平,可透光,再將它們作成方形,便成了“明瓦”。

陸宏仁四處詢問,但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實現這一工藝。蘇州園林局的倉庫裡有修房子時拆下來的兩籮筐明瓦,可惜大小不一,無法用於藝圃,只好作罷。


獨愛文震亨的園

圖片 | xiaozhupapa2


歷史上藝圃幾度興廢,煙雲沉積,雲重生,豈是易事?

然而,歷經易代和創傷,它終究沒有被毀滅,沒被忘記,也依然保持著相對接近歷史真相的樣子。文氏對家園的堅守,文震亨對詩意生活的孜孜以求,畢竟沒有被辜負。

如果大家去蘇州,不妨去看看藝圃。坐在延光閣裡喝喝茶,看看水,迎著陽光,聽當地人聊些老底子的故事,牽出些古今相通的思緒。藏在紅塵之中、小巷深處,牆內有太華千尋、江湖萬里,牆外是煙火人家、引車賣漿之流。每個人都可以尋這一段際遇,短暫地做回隱士,嘗試著在心裡裝上山河錦繡。

我們總會記得文震亨,在造園藝術最發達的時代,也是在前途最無望的時代,為我們留下的園。風流落拓,一時並顯。我忽然明白了“長物”的意義:在歲月洪流面前,人就是憑藉著對寂靜美好事物的眷戀,抵禦著時間的催逼。

那些美而無用的東西,令我們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那些浸潤在園林裡的古老氣息,會在每一個尋常的午後,撫慰著勞瘁的心,令塵世裡的我們重新飛揚起來。這便是我們與文震亨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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