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衣社】刊發的都是基於真實改編的故事
【瘋人說】是醫生穆戈在蒼衣社開設的故事專欄,記錄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時的遭遇。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形象,讓大眾瞭解、正視精神疾病。
大家好,我是臉叔。
今天是穆戈的更新日,看故事前先提個問題,你見過最奇怪的恐懼是什麼?
我曾看過一篇報告,裡面記錄了很多奇葩的恐懼對象。比如有的人怕蛇,有的人怕昆蟲,甚至有的人害怕下雨,害怕看見別人的鬍子,連大家常掛在嘴邊的“社交恐懼”也位列其中。
其實,世界上還有很多離奇的恐懼症,比如洗漱恐懼症,深海恐懼症,森林恐懼症等。穆醫生今天的故事,講了個類似的病症:患者無法忍受任何紅色,甚至其他顏色都會引起聯想,這故事最震撼人心的部分,不是治癒疾病,而是揭露病因。
一個下午,我去門診室旁聽學習,進了一個VIP室,接診的是劉醫生。
這次的患者是複診,我因為開會去晚了幾分鐘,剛進去輕手輕腳地坐下,患者就突然驚恐地看著我,蹬開椅子往後退,似乎極度難以忍受。
我也嚇了一跳,不知道哪裡招惹到她。
劉醫生皺眉:“你先出去。”
我一頭霧水地走出門診室,直到一小時後接診完畢,我都沒想出來我到底何時認識過她。患者出門時,戴著副墨鏡,唇色發白,一眼都沒看在外頭等候的我,徑直出了醫院。
我立刻進門診室,“她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怕我?”
劉醫生說:“不是怕你,是怕你手上的東西。”
我看向我手上,除了一本筆記本和一支筆,什麼都沒有。劉醫生伸手指了指:“你筆記本的顏色。”
我還是一頭霧水:“紅色啊,怎麼了……她怕紅色?”
“嗯,她是紅色恐怖症。”
劉醫生告訴我,這名患者名叫落落,27歲,來諮詢自己紅色恐怖症的狀況。她無法看到任何一樣紅色的東西,只要見到就恐懼得不行。
症狀日趨嚴重,嚴重影響到她的生活和工作。她害怕紅色的衣服,紅色的水果,電視裡紅色的鏡頭,甚至醬油放多了的紅燒肉她也怕,漸漸的連“紅”這個字也難以忍受。
她無法正常出門,因為外面的世界不可控,她可以把家裡所有紅色都換掉,但出門不行。她沒辦法,才來醫院求助。
劉醫生補充道:“她的恐懼對象泛化得很厲害,連看到自己的嘴唇,口腔,都會怕。”
我又是一驚:“不是正紅色也怕啊?”
劉醫生說:“嗯,就連她的墨鏡也是專門找人特殊處理過的,削弱了紅色視野,這樣她才有安全感。”
我恍然大悟,難怪我見她時,發現她的唇色慘白,應該是用唇膏畫過的。
我問:“那源頭找到了嗎?她恐懼紅色的原因?”
劉醫生搖頭:“沒有。”
再一次,落落來複診的時候,我特意換掉了紅色筆記本,也注意了身上沒有任何紅的東西,跟著劉醫生去旁聽了。
落落依然戴著那副特製的墨鏡,她這回連在門診室裡也不願意摘下,或說是不敢摘下,可能是上次被我那本通紅的筆記本嚇到了。
劉醫生溫和地說:“沒事,門診室沒有任何紅色,你可以把墨鏡摘下,這是你治療的第一步。”
落落猶豫了一會兒,摘下了。摘下墨鏡後,她顯得侷促不安,看著有些怯懦,我觀察著她,大概能想象她是鼓起多大的勇氣才來醫院諮詢。
落落渾身都很樸素,幾乎沒有任何亮眼的色彩,一身白,連她裸露在外的皮膚看上去也白得過分,一點血色都沒有。
我猜想,她可能因為過於恐懼,反應到生理狀態上,為了保護自己免看到紅色,生理讓她變得虛弱,失去血色。
大部分生理症狀其實都和心理疾病相關,身體會為了“保護”心理而產生體徵。
看到紅燒肉都會怕的人,大概也不吃肉,無論是處理肉的過程,還是對肉的血色聯想,她無法進食葷腥,於是整個人更瘦了,像張單薄得一撕就壞的宣紙。
劉醫生問了許多事,落落幾乎有問必答,但沒什麼有用的信息。
問起她第一次開始怕紅色是什麼時候,落落只說是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時候沒這麼嚴重,漸漸的就這樣了,她也說不清。
行為心理學歷史上有個著名的實驗,叫白鼠實驗,實驗者華生給一個嬰兒呈現一隻白鼠,白鼠很可愛,嬰兒想去摸,當嬰兒要摸到的時候,華生突然在嬰兒身後敲響重擊,嬰兒嚇了一跳,收回了手。當嬰兒第二次再去摸白鼠時,華生又敲響重擊,嬰兒又嚇一跳,重複幾次後,嬰兒害怕得不敢去摸白鼠了,他養成了“摸白鼠”=“受驚嚇”的條件反射。
嬰兒開始看到白鼠就害怕,漸漸的,恐懼泛化,他開始看到任何毛絨玩具,帶毛的大衣都害怕,因為聯想到小白鼠給他帶來的驚嚇,養成了“驚嚇”=“白鼠”=“所有像白鼠的東西”的條件反射。
雖然這個著名實驗因倫理問題被後世詬病,但它為我們揭示了條件反射的養成和原理——原本不具備恐怖意義的東西,經過與某樣恐怖東西的關聯,也會讓人產生恐懼。
一小時的問診,沒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落落的防備心理很強,但她其實是願意開誠佈公的,她盡力想回答些有用的東西,但怎麼說都是些邊角料,我能看出她的急切和無助。
劉醫生寬慰她,哪怕記不起來也沒關係,找不到那隻恐懼源頭的“白鼠”,那就不找了,用認知行為療法,系統脫敏給她治療就好。
落落離開後,我問劉醫生:“要不問一下她的家長?她不記得,可能家長記得。”
劉醫生整理著桌子:“不用了,系統脫敏就行。”
我還想說什麼,劉醫生打斷了我:“你就是精神分析上腦,不是什麼精神疾病都需要追本溯源的。”
我閉嘴了,劉醫生不喜歡精神分析,他是生物取向和行為認知流派的。
突然外面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和跌撞的聲音。我和劉醫生立刻出去,看見落落昏倒在地。她前方有一桶打翻的油漆,兩名在刷牆的油漆工手足無措地看著我們。
落落是驚醒的,醒來第一件事,迅速去摸臉上的墨鏡,發現它在,才鬆了一口氣。
我問她:“你醒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似是才知道這房間不止她一個,落落嚇了一跳,看向我,然後搖搖頭:“沒事。”
我:“我怕你醒來害怕,就給你把墨鏡戴上了,會不舒服嗎?”
落落小聲道:“不會,謝謝了。”
我:“這裡是劉醫生的休息室,你沒有辦住院,突然暈倒,也只能讓你在這休息了。”
落落:“麻煩你們了,我現在就走吧。”
我:“不急,你再休息會兒吧,外面油漆工還在施工,是出去的必經之路。”
落落聽到油漆工一僵,不再堅持。
我看了她一會兒:“那些打翻的,是白色的油漆,你也會害怕?”
落落不說話。
我:“你戴著墨鏡,其實看不出是什麼顏色的油漆,你把它們認成什麼了?”
落落似乎顯得很緊張。我試探著給她遞了一杯水,她接了,但我沒錯過她片刻的抗拒和後退。
我心裡已有推測:“那灘油漆,你以為是血嗎?”
落落一愣,低著頭不說話,但身體反應已經出賣了她,她似乎是聽到這個字就忍不住顫慄。
我問:“落落,你是不是有暈血症?”
落落呆了一會兒:“我,我有暈血症嗎?”
我笑:“我在問你呀,你平常看到血,會不會覺得頭暈,呼吸急促,心悸,或者像這次一樣直接昏厥?”
落落似懂非懂:“好像經常這樣,對紅色就會這樣,血也是紅色的,我以為就是正常的。”
我想了想,換了種方式解釋:“你平常戴著墨鏡,哪怕看到紅色的東西,你也不會發現,但油漆或者水之類的,你會有比較強烈的聯想,正因為戴著墨鏡不確定顏色,你立刻就會聯想到血,然後引發難以忍受的生理反應。”
落落點點頭。
我進一步試探:“你對血,比對其他紅色的東西更敏感。”
落落想了想:“好像是這樣的。”
我:“你父母或許也有暈血的情況嗎?”
落落沉默片刻:“我爸爸有。”
那大概可以確定了。暈血症通常都有家族史,具有遺傳性,遺傳了對血和傷害有強烈反應的迷走神經,患者在受到刺激時,會降低血壓來平衡血壓高,導致腦血流量暫時減少,大腦供血不足,產生暈厥。
它是一種特定恐怖症,源頭是對血的恐怖,進而發展成對一切與血相關的恐怖,紅色恐怖。
我讓她休息,打算去跟劉醫生說這個推論,看她還侷促地坐在床上,便溫和地說:“劉醫生下班前都不會過來的,這房裡我已經收拾過了,沒有紅色的東西,你可以安心摘下墨鏡。等油漆工完工了,我會來喊你的。”
落落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摘下墨鏡,她對我稍微敞開了點心扉,開始信任了。
我正想跟她再多說點話,卻見她突然猛地轉頭,看向窗外,那裡不知何時飄出來一根紅色的尼龍繩,應該是系什麼東西的,上面滿是雜灰,被風吹斷了,就有一小邊飄到窗前來。
一般人根本不會注意它,因為太常見了,而且它飄的幅度如此細微,我根本沒發現它。
落落瞪大眼睛看著那根紅色尼龍繩,又開始面色慘白,呼吸急促起來,我連忙過去拉上了窗簾,再回頭時,落落已經重新戴上墨鏡了。
我看著她驚魂未定的模樣,想到剛才飄窗的那根尼龍繩,一瞬間有種奇異的宿命感,好像有什麼不可抗力,在阻止著落落對世界敞開心扉。
我分不清這是我的體感,還是我共情到了此時的落落,剛摘下墨鏡對我信任了一分的她,又被世界趕了回去。
我去跟劉醫生交流過暈血症的推論,劉醫生沒說什麼,也確實沒什麼能說的。如果源頭是暈血症,那精神分析就沒有大用,因為它更多是基因和生理作祟,後天原因不大,還是得用系統脫敏來干預。
像諸如此類的特定恐怖症,比如自然環境恐怖症,對風害怕,對雨害怕,對水害怕;或是對特定情境,像是隧道、橋樑;或是對某種動物的恐怖,需不需要治療,其實也要看當事人的需要和決心。
不少人是可以終身帶著這一障礙過基本正常的生活,儘量把影響控制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但落落的恐懼泛化如此嚴重,明顯是無法靠自己忍受了。
再一次約定的複診日,落落沒有按時到來,她出車禍了,在醫院。
我下了班立刻去了她在的醫院,雖然劉醫生說聽電話她似乎沒事,我還是很不放心,因為車禍,血,傷害的聯想,車禍對於落落的心理創傷應該比生理創傷嚴重。
到那的時候,落落一個人坐在病床上,臉上戴著墨鏡,其他床的病人不時看向她,覺得她有問題,在室內戴什麼墨鏡。
落落看到我有些驚訝,也有些高興,我發現不過一週沒見,她更瘦了,更白了,面上有某種灰色的崩潰感。
落落說她只是被嚇到了,車沒碰著她,就是摔倒後有點擦傷。
我問:“見到血了嗎。”
落落點頭:“墨鏡摔掉了,看到了一點。”
我:“當時尖叫了嗎?”
落落似乎有些難堪:“我不太記得了,應該叫了,還挺誇張的,所以司機嚇了一跳,以為撞到了。”
我幾乎能想象當時的畫面。
落落昏倒後,被司機送來醫院,一通檢查後發現沒事,司機的怒意就上來了。他懷疑落落是在碰瓷,雙方在醫院一通鬧,落落什麼都沒追究,也吵不過,任那司機罵了一陣就走了。
我坐著聽了會兒,落落顯得有些侷促,她好像不太會應付來客,但她面上灰色的崩潰感太強了,強得掩住了她想招待我的眉目。
我問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在病房人多也不好聊關於她病情的事,她猶豫了片刻答應了。
我攙扶著她走到廊上,找了一處乾淨的位置坐,落落顯得格外謹慎,走得很慢,看得很慢,非要把那排椅子裡裡外外全都看清楚了沒有一點可疑的地方,才坐下,顯得疑神疑鬼。
我是理解她的,恐怖症本質上是一種焦慮障礙,無論看到還是看不到刺激物,都會一直處於神經緊繃的焦慮狀態,對於刺激物何時會出現的惴惴不安攝住了他們的全部。
剛坐下,落落就驚聲叫了一下,我看過去,她的腳上有一道很小的劃傷,細小的血珠冒了出來。
儘管戴著墨鏡,落落依舊難以剋制地驚呼了好幾聲,我立刻拿出紙巾去捂住,落落卻崩潰極了,她拿手捂臉,大喘息著。
這麼點血,絕對不至於讓落落有此反應,她像是積壓已久再也受不了,先前臉上灰色的崩潰,此刻爆發了。
我問:“怎麼碰傷的?”
落落連連搖頭:“不知道,我根本沒注意。”
我問:“你經常磕傷碰傷嗎?”
落落混亂地點頭,有些語無倫次:“我是不是見鬼了啊,怎麼總是這樣,怎麼總是要讓我看見。”
她說得不清不楚,我卻瞬間意會了:“你是不是常覺得,好像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避免看到你害怕的東西,越怕越來,像宿命一般,有什麼東西推著你,非要讓你看到?”
落落驚悚地看著我,激動得更語無倫次了:“是這樣的,是這樣的,穆醫生,你怎麼知道的?”
我:“我從你身上感受到的。”
落落灰敗極了,了無生趣地放空著。
我想了想,道:“其實,不是宿命,可能是基因。”
落落木訥地轉頭看我。
我:“我給你介紹一個說法吧,它對我影響蠻大的,叫基因-環境理論,也許能給你解釋宿命這件事。”
基因-環境理論,說的是人的基因會對人所創造的環境產生很大影響。拿暈血症來舉例,暈血症會遺傳對血和傷害反應敏感的迷走神經,而被遺傳的人,他的性格特徵裡會有比較明顯的衝動傾向,容易與人衝突,或者大大咧咧,不注意就會磕到碰傷,或者好奇心過旺,看到街上的車禍現場,總要忍不住進去觀望,於是經常會看到血。
我最後總結:“你的基因會不斷地促使著你去面臨這些場景,好讓自己得到顯現。”
落落聽得茫然。
我再次解釋:“我發現你特別敏感,有一點風吹草動都要注意,那天在劉醫生的休息室,你會留意一根常人都無法發現的纖細尼龍繩,而你這次車禍,我雖然不太清楚過程,但可能是你過馬路瞻前顧後,尋找能威脅到你的東西,沒有分出注意力去避免意外。”
我:“你總是高度專注於各種需要防備的東西,但是你越這樣,就越容易受傷,好像真的有什麼不可抗力在推著你,你越來越絕望。”
落落抓住我的手:“那,那怎麼辦?”
我安撫她:“基因的事,一出生就定了,但它不是宿命,我們想辦法解決就好了,你別絕望,沒有誰在把你往地獄趕,只要你意識到這個問題,肯定會有所改善的。”
落落有些恍惚,在嘴裡喃喃著“基因”兩個字,然後再沒說話,面上的灰白,並沒有褪去。
離開前,我問她:“你跟單位請假了吧,這次打算休息幾天?”
落落搖頭:“我辭職了。”
我一頓:“什麼時候辭的?”
落落低著頭:“去年就辭了。”
“因為恐怖症嗎?”
落落點頭:“有點原因,跟同事關係也不好,他們覺得我矯情,動不動就大驚小怪,怕這個怕那個,還整天戴墨鏡。”
她身上那股恨不得把自己隱形起來的羞恥感又出來了,她說這話時聲音細如蚊蠅,似乎覺得這麼說出來,自己確實很矯情。
我沉默。大部分人對他人的痛苦是沒有想象力的,他們或許是沒有共情力,或許只是不願意,畢竟漠不關心遠比試圖瞭解輕鬆得多。
我看了她好一會兒:“你是不是也覺得,你有病,是你錯了。”
落落沒說話,但表情說明了一切。
我把手放在她得肩上:“你是錯了。”
落落瑟縮了一下。
我繼續說:“現代人眼裡,有病就是錯的,你不快樂就是你有問題,你陰鬱你有問題,你不合群你有問題,你大驚小怪你有問題,你有病你有問題,而你有問題,你就是錯的。”
落落的嘴抿成一條線,顫抖道:“可是我有很努力忍……”
我打斷道:“努力沒用,他們不在乎你的努力,只在乎你的呈現。”
落落頭低得很低:“那我能怎麼辦。”
我摸了摸她的頭髮:“人們對痛苦是懶惰的,只要不在自己身上,能推多遠推多遠,既然無法叫整個社會認知都改變,那變的只能是你自己了。你只能帶著這份“錯誤心”來醫院看病,等著醫生慈祥地告訴你你沒錯,等治好後,再鼓起勇氣,回到社會中去,接受人們的判決。”
我看著她:“你把判決權交給他們,那你一生,都只能不斷地經歷錯。”
落落站在那,顯得更單薄了,好像被一陣夜風就能颳走。
“落落,把判決權拿回來吧。”
她沉默許久,忽然哭了起來,大哭,說她已經很久沒敢哭了,她給別人添了太多麻煩,連哭都是沒有底氣的,是矯情的。
我拍著她,安慰了許久。
落落開始治療了,系統脫敏,直接針對血液進行脫敏,但因為暈血症的症狀,防止落落受不住暈倒,脫敏層級必須分得很細,逐一暴露,進展很慢。
三次之後,劉醫生的眉頭裡可以夾死蒼蠅了。
我問:“一點用都沒有?”
劉醫生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不會吧,她的治療意願還是挺強的,怎麼會沒效呢,只要多做暴露訓練,一般都會起效啊。”
劉醫生把病例丟在我面前:“你看下這個。”
我拿過看了起來,是落落的基礎病例,隨著接診次數,現在已經有點小厚了,我看到最後一頁的家庭關係上用紅筆標著更正兩個字。
我一愣,瞪大眼睛:“落落是養女?不是她父母親生的?”
我呆了好一會兒:“那她的暈血症?她應該沒有遺傳到啊。”
劉醫生點頭:“他父親那輩往上,確實有暈血症的家族史,但她是領養的,她不應該有。”
我試探著問:“那有沒有可能,她親生父母也有暈血症,然後……”
劉醫生冷哼一聲:“有啊,這世上什麼沒可能啊,那你覺得這可能性大麼?”
我不說話了,我們都知道,這不是可能性大不大的問題,而是,養父有暈血症,卻“傳染”給了養女,這個聯想才是關鍵。
我立刻腦袋嗡嗡,那之前所有的猜測,全都推翻了,落落的紅色恐怖症源頭,不是暈血症。
那她為什麼這麼怕血?
我想起了那日在醫院,我給她介紹基因環境理論,她雖然驚訝認可,但並沒有豁然開朗的表現,因為她根本就知道,她身上不存在遺傳到的迷走神經。
我有些疑問:“不是,這麼重要的信息,她怎麼不說呢?”
劉醫生不語。
我轉身就走:“我去問她。”
劉醫生立馬喊住我:“穆戈,你別過分捲入患者,影響專業度。”
我頭也不回:“她又不是我的患者,是你的啊,我以朋友角度問。”
劉醫生翻白眼:“你真是冥頑不靈。”
我去問了落落,她說以為不重要,就沒說,我問那我說到基因了,她為什麼不反駁?落落低著頭道:“覺得你說得挺有道理的,而且你說我的能動性是關鍵,我以為沒必要說。”
面對這樣的回答,我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只好再細緻地問了她關於領養的事。
落落是在四歲前被領養的,養母沒有生育過,家裡只有她一個孩子。
當問到她和養父母的關係時,落落支吾了一會兒,說還可以,不好不壞,現在就是各顧各的。
再往下細問,落落就想不起來了,她童年的記憶十分零散,甚至都拼湊不完整。
什麼都沒問出來,我當下感受到了劉醫生的無奈。落落看起來非常配合,治療動機很強,但幾乎無法從她嘴裡得到有用的消息,關鍵是她沒有想隱瞞,她也很著急。
她的潛意識,一定有什麼在阻撓她說出有用的東西來,潛意識在保護她。
我沒再逼她,渾渾噩噩地把她送走了,落落看我眉頭緊鎖的樣子有點緊張,像是很怕我放棄她,離開醫院時一步三回頭,為了讓她安心,我便一直站在醫院門口,直到她消失在路的盡頭,再也看不見我。
之後的幾天,我一直在想落落的事,怎麼想都沒有頭緒,她明顯是對血和傷害的恐怖反應更強烈,但她沒有暈血症。
想了好幾天後,我去找了齊素。
齊素是住在二科的男患者,四十五歲,雖是患者,但見識非凡,在患者的症狀上理解很深刻,他說的很多話都對我醍醐灌頂,導致我現在養成了有問題就去請教他的習慣。
活動時間,其他患者都去活動室了,齊素一個人坐在屋裡看書,我敲門,他頭也沒抬:“這回又是什麼?”
我奇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齊素翻了一頁書:“整個病區進患者房間會敲門的只有你。”
我嘿嘿一笑,走過去:“呀,齊大仙這是誇我了?”‘’
齊素抬起眼皮:“別叫我這個。”
我滿臉堆笑:“你不收徒,不讓我叫你老師,除了這個,哪還有尊稱配得上您?”
齊素沒理我的馬屁,放下書:“直接說吧。”
我恭敬地坐下:“恐怖症患者,紅色恐怖症,我找不到源頭,明明以為找到了,又像找錯了……你說讓我試著極致共情,那她的恐怖症,我要怎麼極致共情?我不怕紅色啊。”
齊素突然反問我:“那你怕什麼?你最恐懼的東西。”
我想了想:“蜜蜂,還有鯊魚,我想過無數次,如果有一天鯊魚會飛了,我就立刻自殺。”
他哭笑不得了一會兒,問我:“你為什麼怕鯊魚?你被鯊魚咬過嗎?”
我擺擺手:“哪能啊,被咬過我還能站這跟你嘮嗑,就是小時候電視裡看的,什麼淡水湖鯊魚,吃人太可怕了,童年陰影嚴重……”
說到這我一愣,停住了,豁然開朗:“你是說……”
齊素笑而不語,我激動了,恨不得把他抱起來轉圈。落落的恐懼症是習得的!是習得的!我怎麼忘了,有的恐怖症,根本不需要親身經歷,而是虛假習得的!
落落的紅色恐怖症源頭確實是暈血症,但這暈血症不一定是遺傳的,而是習得的。
打個比方,一棟樓裡,電梯出了事故,夾死了人,死相慘烈,看到這一幕的人肯定會留下陰影。儘管他沒有親身經歷過電梯恐怖事件,但他看到了,他習得了對電梯的恐怖症。
而隔壁的一棟樓,沒有親眼看到,但聽說了這件事,聽說了死得慘烈,被口耳相傳,他們從聽說中習得了對電梯的虛假恐怖。再放遠了,看電視新聞的我們,我們既不在現場,甚至可能住在沒有電梯的地方,但依舊能從這些帶有警告色彩的文字中習得對電梯的恐怖。
就像我害怕鯊魚,我從未被咬過,甚至沒見過真的,但不妨礙我對它怕得深沉。
落落雖然不具備暈血的遺傳特質,但她一定從哪裡,習得了暈血症,而離她最近的一個暈血症者,是她的養父。
是什麼,讓落落習得了養父的暈血症?
我剛想繼續問齊素,劉醫生走了進來,語氣不善:“你又在教她什麼?”
我一愣,回頭,卻見他這句話是對齊素說的。
齊素朝劉醫生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劉醫生把我領走,路上他說:“你不要再來找他說話。”
我問:“為什麼?”
劉醫生不說話。
我:“劉醫生,你是不是認識齊素?”
劉醫生:“他是患者,我當然認識。”
我:“我是指,在患者之外。”
劉醫生像沒聽到,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故意用激將法:“你不給我合理理由,我沒辦法,和患者溝通本來也是我實習的目的之一啊。”
劉醫生咧咧嘴:“理由?整個醫院,誰都可以跟他說話,你除外。”
他這話讓我驚到了:“為什麼我除外?”
劉醫生再沒說什麼,無論我怎麼問。
齊素的問題作罷,我給他講起了我對落落暈血症的新推測。
劉醫生沉默片刻:“你想給她做催眠?”
我望著他:“您覺得呢?”
劉醫生直到第二天才給我答案。
我帶著劉醫生的醫囑去找了韓依依,我們院外聘的催眠大師。她依舊一副花孔雀樣,我指著她雞零狗碎的頭髮,身上的掛飾和指甲油等等:“全都撤了。”
韓依依氣笑了:“你又皮癢了?我媽都不管我這些。”
我把那醫囑拍她桌上:“患者是紅色恐怖症,你別刺激她。”
韓依依看了會兒單子,道:“知道了,什麼時候做?”
我:“這周吧。”
我大概跟她把落落的情況都說了一遍。
韓依依問:“你懷疑她小時候被養父母虐待過?”
我:“不知道,也可能只是習得的。”
到了落落做催眠那天,她似乎顯得很緊張,我安撫道:“只是幫你把你忘了的事情記起來,這些事對治好你的紅色恐怖症有幫助。”
落落點點頭,邁進了催眠室,那天的韓依依,是我認識她以來見過的最樸素的韓依依。
催眠進行了很久,韓依依出來時,面色凝重。
我忙問:“怎麼了?”
韓依依:“有點難,她的防備心很強,哪怕進潛意識了,也不願意開口,我只好讓她畫下來了。”
她把畫給我,我立刻看了起來,入眼就是滿紙紅。
畫上幾乎都是亂劃的紅色條紋,畫技不好,只能算塗鴉,但滿紙混亂的紅色十分扎眼,彷彿每一筆都是劃在人心上,下筆非常重,紙都要被劃破了。
從內容看,大概是一個室內,能看出窗戶,也有門,但那窗上、門上、牆上滿是紅色的痕跡,到處都是。明明只是副兒童畫的水平,卻看得我心驚肉跳。
這痕跡是什麼?血嗎?
我問:“中間地上那兩個纏在一起,黑乎乎的兩團是什麼?她的養父母?”
韓依依搖頭:“不知道,她不說。”
我心裡有了很不好的推測,一個有暈血症的養父,在一個滿是血的屋子裡,當時的場面一定很難看。
我把畫收起來,問:“她人呢?”
韓依依說:“在裡面,醒來就開始哭,我不確定她記起來沒有。二次創傷是免不了了,接下來的你去問吧。”
我愣住:“我?我不行吧……”
韓依依直接打斷了我:“怕什麼,人都醒了,又不讓你做催眠。她防備心強,不信任我,我問不出什麼,你去。”
我還在支吾,被韓依依一把推進去了:“你慫什麼?平常上躥下跳,功夫又沒丟。”
被她這麼一推,我心裡的慌張忽然就消失了。進去就看到落落還躺在躺椅上,閉著眼,滿臉都是淚痕。
我知道她醒了。我走過去,坐下,輕聲道:“落落,我是穆戈,你要是能聽到我,動一下眼珠。”
等了一會兒,她的眼珠才滑動了一下。我鬆口氣,起碼她願意跟我交流。
我問她:“你剛才畫的,是你幾歲時候的事?”
好一會兒,落落道:“四歲,五歲。”
我繼續問:“你能跟我講講麼,我沒有太看懂,我很關心你過去發生的事,那黑乎乎的兩團,是你的養父母嗎?”
落落點頭。
進展還算順利,我接著問:“他們在幹嘛?”
落落許久才說:“打架,爸爸打媽媽。”
我深吸口氣:“紅色的,是血嗎?”
落落點頭。
我試探著問:“怎麼會有這麼多血,怎麼都跑去牆上了?是爸爸打媽媽打出來的嗎?”
落落不說話,我便等著,好一會兒,她出聲了:“一部分是,但更多的,是媽媽自己割的。”
我愣住:“自己割的?”
落落接著說:“爸爸暈血,媽媽為了讓他打不了她,故意罵他,刺激他,讓他把她打出血來,好讓他暈倒。血不夠多,媽媽就割自己,把房間蹭得全是。爸爸見到血就尖叫,然後暈倒,等醒了就更加生氣,一邊害怕,一邊繼續打媽媽,媽媽就故技重施。”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道:“那你呢,你當時在哪?”
落落:“在自己房間裡,然後被媽媽拖出來,要我看著爸爸,看著那個畜生,以後不能找這樣的畜生,她逼著我反覆看他驚恐暈倒再醒來的過程。”
我沉默片刻,問:“爸爸有打過你嗎?”
落落搖頭:“從來沒有。”
我感覺心都在顫抖:“他們這樣持續了多久?”
落落:“到我上小學,有一天是爸爸生日,上學前媽媽就說今晚有驚喜,讓爸爸早點接我回家,那天晚上回家,一開門,爸爸就驚恐發作暈了,媽媽把家裡全部塗上了紅漆。”
我呼吸一窒。
“我就記得爸爸暈了,我也開始尖叫,之後也沒意識了。後來好像鬧大了,是鄰居把我們送去的醫院,爸爸那次差點沒醒來,之後媽媽就後悔了,他們沒再怎麼打過架,也可能是因為鄰居偷偷報警說懷疑他們虐待孩子,警察找來了,他們怕了,只有偶爾爸爸酗酒,才會打罵幾下。”
她的話匣子打開了,平靜地娓娓道了許多,她自從那天失去意識進了醫院後,很多記憶就開始模糊,創傷記憶被封存了起來。她開始害怕紅色,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害怕,她發現自己害怕紅色的反應跟爸爸很像。
她初中就住校去了,高中也是,到了大學就徹底搬出了家,現在除了每年過年,從不回去。
她說她雖然忘了很多事,但始終記得一個畫面,媽媽控訴爸爸,說她的孩子是被他打沒的,她把落落拉到他面前:“你喜歡打,把她也打死算了。”
她本能地開始遠離這對父母,卻沒想到症狀與之糾纏得如此之深。
我沉默地聽完了全部,明白了落落紅色恐怖症的習得途徑。
她習得的是養父對於血的恐懼,習得的是養母對於暴力的恐懼,習得的是養母利用血進行反暴力的恐懼,習得的是這個家對於紅色的糾纏。
她雖然沒有被直接虐待,但對於一個孩子而言,親眼見證這一切,和虐待無異。
講了許久,落落似乎是講累了,終於睜開眼,但眼神很是木訥。
我輕聲問:“那時看著他們的你,心裡想了什麼?”
落落喃喃道:“想了什麼?”
我:“有沒有感到自己無能?什麼都做不了,阻止不了?”
落落愣了好一會兒,眼淚又下來了,她點頭:“有,特別,特別討厭只能站在那看的我,我希望他們別打架,可我什麼都做不到。”
我輕撫著她的頭:“這可能就是你係統脫敏無效的原因,你潛意識在懲罰自己當時的無能,阻止自己變好,他們還在深淵,你怎麼能獨自離開那裡。”
落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問出了那句話:“那我怎麼辦?”
我拍著她:“你要意識到一點,在深淵的你,不是在陪著他們,只是在拖累自己,你要先上來,才能去拽他們,淵底的人,是救不了淵底的人的。”
落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從躺椅上起來了,和我一起出了催眠室。
目送落落離開後,韓依依扶了我一把,我一頭霧水地看向她,她道:“你剛差點摔了。”
啊?我要摔了我怎麼不知道?
韓依依皺眉:“你現在有每週在接受督導麼?處理你的負面情緒。”
我搖頭:“我暫時還不需要吧。”
韓依依眉頭緊鎖:“你之後每週來找我一次。”
我一頭霧水。我瘋了還是她瘋了,我倆老死不相往來才是正常劇本,但看她一本正經,我還是點頭了,去麼,也是不可能去的。
這次之後,落落的系統脫敏開始有作用了,而且進步神速,劉醫生能夾死蒼蠅的眉頭終於放下來了。
我每次都在脫敏室外面等她,雖然她出來總是小臉慘白,但看到我又會露出大大的笑,然後跟我分享過程和心得。
到第四次的時候,發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脫敏室前不知道被誰潑了一桶紅油漆,樣子非常像血。我去晚了一點,到的時候正碰上落落開門出來,看到那灘紅油漆。
驚恐迅速爬上了她的臉,她已經不在醫院戴墨鏡了,這種突然遭遇的“血”和脫敏室有準備的層級脫敏血物不同,她毫無防備,措手不及。
我急得大喊:“落落你已經快好了,你已經不是兒時那個對血無能為力的孩子,你現在能跨過去的,用二十七歲的你來對待它,而不是四五歲的你!”
落落死盯著那灘“血”,呼吸急促,滿色慘白,她盯了許久,吞嚥著口水,然後努力保持鎮定地從旁邊走過。我鬆了口氣,卻見她又走回去了,手上拿了根拖把。
她把那灘紅油漆給拖掉了,拖得很慢,但乾乾淨淨。這一幕讓我差點哭出來,這是她在自證,二十七歲的她,會這樣處理血。
她確實長大了,不再那麼無助無能,她能夠抹掉過去的傷害,抹掉那個深淵。
她真勇敢。
我跑去誇劉醫生,紅油漆這一出雖然冒險,但效果很好,劉醫生一臉疑問,說什麼紅油漆,不是他做的。
我有些愣,不是劉醫生,那是誰?
能在脫敏室門口潑這麼大一灘油漆,肯定是醫院裡的人。但患者太多,醫生太忙,誰也沒精力管這麼個小烏龍。
之後我買了點小零食打算去孝敬我那有實無名的師傅,但那時,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韓依依。
韓依依在和齊素說話,看樣子,對齊素似乎很恭敬。
我心裡的疑惑更多了,所以劉醫生和韓依依都認識齊素?但劉醫生明顯對齊素的態度是多有詬病,韓依依就恭順多了。
我等到韓依依離開才進去,也不提剛才看到的那幕,把零食往前一遞:“齊大仙兒,您笑納。”
齊素也不客氣,接過就拆開了,放在一邊。
我舒坦地坐在他邊上,伸手拿零食吃,和他聊些不著調的事,聊著聊著突然問:“哎,齊大仙兒,極致共情,是不是你的人生態度啊。”
齊素笑道:“算是吧,你的呢。”
我想了想:“我的啊,跟你差不多吧……永遠對他人的痛苦保持最大的想象力。”
齊素一頓。
我:“我希望我永遠不會對痛苦麻木,永遠敏感。”
齊素沉默好一會兒:“可如果這樣,你就會永遠承載更多痛苦,別人的風吹草動,在你身上可就是刮龍捲風,別人身上刮龍捲風,那你就直接四分五裂了。”
我點頭:“是吧,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性和使命,這可能是我的天性吧。哎,齊大仙兒,你說會不會有人生來,就適合承載痛苦?”
齊素的嘴抿成一條線:“沒有這種人。”
落落總共做了十次脫敏,劉醫生終於宣佈康復。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羞怯地問還可以再來麼。
劉醫生不客氣道:“來啊,你復發了,或者又得什麼精神病了,歡迎再見。”
落落於是閉嘴了。我在一旁白眼翻上青天,劉醫生真是金剛直男了,祝福他單到宇宙毀滅。
我送落落出院,落落眼眶又紅了,我理解她是害怕的,從今天起,這個能包容她一切的醫院就要和她揮別了,她又要回到那些社會判決中去。
我拍拍她,笑道:“不怕,你已經在把判決權拿回來了。”
落落點點頭。
我退後一步,朝她揮手:“這個判決權哪怕現在在你手裡,它可能還會溜走,你要不斷地和社會去爭奪它,不斷地為二十七歲,二十八歲,三十歲,四十歲的自己去爭奪對的立場,不要把它讓給對痛苦毫無想象力的人,他們不配。”
落落鄭重點頭,目光堅定了些,她邁著溫和小巧的步伐離開,謹慎卻又終於大膽地開始看這個世界。
*文中手繪插圖部分均為原創,版權所有。
編輯 | 煲仔
插畫 | 阿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