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到這裡來打坐嗎?我這裡只參歡喜禪”

蟄存《鳩摩羅什》

(四)

晚上,天氣很悶熱,羅什在樹林間散步。他放棄了一切嚴肅的教義,專心於探求自己近幾日來心緒異樣的真源。如果那個已死的妻在這裡呢,那是至少會得如像在涼州一樣的平靜。但他的對於愛並不執著的,他明知愛是一個空虛,然則又何以會這樣地留戀著妻呢?如果另外有一個女人,譬如像日間所看見的那個放肆的長安女人,來代替了他的妻的地位,他將怎樣呢?他不敢再想下去。說是被那個放肆的女人所誘惑而他在講經的時候感覺到煩躁的嗎?那也未必就這樣簡單。放肆的,甚至淫蕩的女人也不是沒有見過,從前卻並不曾有一點留戀,只如過眼浮華那樣地略一瞬視,而何以此番卻這樣地縈心經意起來。至於別的理由,倒也搜索不出。難道真的心裡已不自主地愛了這個東土的女人嗎?他覺得異常蒸熱。他在一個石鼓上坐下,脫去了袈裟,覺得胸前輕快了許多。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晴和的春夜的樹林中散發著的新鮮的草葉的氣息,從鼻子裡沁透進心底,給與他一陣新生的活力。漸漸聽到有個人的腳步聲在從林外的小徑上走近來,他問:“誰呀?”“我,是國師嗎?”走近身來,他認得出這是侍衛中的一個。是個年紀又輕,容貌又俊偉的禁衛軍。他彷彿記起日間當他講經完畢,出了草堂寺的山門登輿的時候,曾看見一個侍衛趁著紛亂之際擠著一個女人,而她曾撒著嬌痛罵著,那個侍衛可不是他嗎?至於那個被擠的女人,是誰呢?彷彿也是熟識的似地,他沉思著,他忽然害怕起來,那個女人好像是自己的亡妻!沒有的事!噢,想起來了,好像是那些在前排坐著的宮女中的一個呢。但為什麼會想著了亡妻,這卻不可解。“國師在打坐嗎?”那個年輕的禁衛軍問。“不打坐。”“那麼是在玩玩?”“在玩玩,是的。”他好像對於這個年輕的禁衛軍有些不快,但他並不曾與他有過什麼仇隙,他又沒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同時又覺得在這個禁衛軍身上可以得到一些什麼,一些什麼!他不很明白。終於他說:“噲,官兒,你姓什麼,叫什麼?”“我嗎,姓姚,名字叫業裕,我是隴西王的第八個兒子。”“所以你敢調戲宮女嗎?”羅什笑起來了。

那禁衛軍愕然了,他不明白羅什在說什麼。羅什笑看著他,覺得心裡很舒服似地。“忘記了嗎?你日間不是曾經在草堂寺的山門外擠得一個宮女罵了起來嗎?你這樣地做了褻瀆菩薩的事,還假裝著嗎?阿彌陀佛。”

“擠一個宮女?……不,國師,你看錯了,我曾經擠一個妓女,是的,一個妓女。”

“一個妓女?”

“你說的是不是那個髮髻邊戴著玉蟬的放浪的女人呢?國師!”

羅什好像從夢中醒來似地忽然憬悟著這個年輕美貌的禁衛軍日間所曾推擠的女人,並不是那些宮女中的一個,而的確是那個放肆的女人。但她是個妓女嗎?

“是的,她是個妓女嗎?”

“只除了你國師沒認識她,誰不知道她是這裡長安的名妓孟嬌娘。”

“哦!”

羅什的兩眼閉上了。他有著一個要見一見這個妓女的企望,很熱心的企望。但不知為了哪一種動機,他沉思了一會:

“那是個苦難的女人呢。”

“不,是個歡樂的,幸福的女人。”那年輕的禁衛軍說。

“但靈魂是苦難著的。”

“她沒有靈魂,況且名為靈魂的那件東西,她是不必要有的。”

“她要老了呢,那時候靈魂將使她感受到苦難。雖然現在是青春,是歡樂,是幸福。”

“不,國師,在她是沒有老,只有死。她永遠是青春,永遠是歡樂的,你沒有看見她常是對著人笑嗎?”

“官兒,你罪過了。”

羅什合著手掌,又閉了兩眼,裝著虔敬的懺悔,但心裡忽然升上了一陣煩亂。那禁衛軍卻失笑了,他說:

“聽說國師是有妻房的,可真的嗎?”

“真的,曾經娶一個妻,已經死了呢。”

“僧人可以娶妻房嗎?”

“什麼都可以,只要把得住心,一樣可修成正果的。只有戒力不深的人不敢這樣做。”

“那麼讓我帶國師去看看孟嬌娘,怎樣?”

“此刻嗎?”

“此刻。”

“這幾天恐怕會中了魔難……”羅什沉吟著這樣說,但旋即改口了:“不過,去看看也可以,我該當去感化她。”

那禁衛軍笑起來道:

“恐怕就是連國師那樣的人也要反給她感化了去呢。”

或許真是這樣,羅什心中自想著。

“這樣的深夜了,不會給巡街的官兒抓住嗎?”他問。

“巡街的官兒是我的哥哥。”

從一個闃黑的牆門進去,穿過兩重院落,他們由一個侍女領導著走進一排燈光輝煌的上房。披掛著的錦繡與爐中氤氳著的香料,最初使羅什的心搖盪了。

“大娘在家嗎?這位國師要見見呢。”那禁衛軍問著那個侍女。

“在家,”那個侍女向西上房努了努嘴,“在那邊陪著獨孤大爺呢。既是國師要見,待我去通報一聲就來。”說著,她走了出去。

羅什聽見西上房有女人笑語的聲音,正是日間在草堂寺門前所聽到的罵聲。他想從這淫猥的笑語聲裡幻想出她的容貌來。但很奇怪,在這個著名的妓女的華麗的房間中,除了自己的妻的容顏之外,卻再也想不起另外一個美麗的女人的臉來。他吃驚著,他曾竭力忘卻了他的妻,他怕她的幻像會得永遠地跟隨著他,這是為了修道之故很危險的。他想用孟嬌娘的幻像來破滅他的妻的幻像,然後再使孟嬌娘的幻像破滅掉,這樣的自己能解是比較容易些,因為對於一個妓女,他想至少總容易幻滅一些,同時他又想真的超度超度這個出名的可憐的妓女。但他卻不意即使到了這裡也還是想起了妻,這是為了什麼緣故呢?雖然曾經有過一時捨棄不了,但自從重新又過著刻苦的禁慾生活以來,確不曾再浮上她的幻影,而何以今天又這樣地不安了呢?很注意著這個妓女,而何以始終想不起她的容貌來?這個妓女與自己的妻可有什麼關係沒有?不,決不會有一些……

羅什正在這樣閉著眼沉思著,西上房裡的孟嬌娘的笑聲已在移出來向這邊來了,笑聲悠然地停止了,在房門外,聽到她說著:

“好不榮耀呀,連活佛都到這裡來了。”

羅什依然寂定著,那摩著手,做著打坐的姿態。閉著的眼睛在下看著心,心跳動得可以聽得到聲音。羅什聽她走進房間來,聽她剪去了每一支燭上的煙煤,聽她在走近來。

“哈!哈!哈!哈!國師到這裡來打坐嗎?我這裡只參歡喜禪,請問國師,你在參什麼禪?”羅什睜開眼來,裝著莊嚴的儀態,看著她。他完全不認識她,她是誰?他楞住了,難道這就是孟嬌娘嗎?難道日間的那個放肆的女人就是她嗎?不———明明記得不是這樣一個女人,但看她髮髻上插著的顫巍巍的玉蟬,卻又明明是日間看見過的。是的,曾經有一個小飛蟲給這支搖動的首飾驚走了。但何以在記憶中卻想不起她的容貌呢?他迷惑著。

那年輕的禁衛軍看在旁邊,看見羅什這樣地惶亂,他笑起來,對那個妓女說:

“大娘,你今晚若留得國師在這裡歇宿,我另外有賞。”

“那很容易,我只怕國師要一連地歇宿下去,連草堂寺講經,也不肯去,那時我倒脫不出干係呢。”她說著,又高聲地笑起來。

羅什忽然感到一陣嫌厭,看著這可憐的靈魂完全給這樣富麗輝煌的生活欺騙了,他已經完全沒有了來時的心境。便是想超度她也懶得做了。他對於她已完全不像剛才未見面的時候那樣的含有一種莫名的企望,他看出她是完全一個沉淪了的妖媚的女人,所有的只是肉慾。

他那摩著手掌,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宣著佛號。他離了坐對那個禁衛軍看了一眼,表示要走的樣子。但那個年輕人卻被攝住了,他不再願意領羅什回去,他猶豫著:

“國師,回去的路你還認得嗎?”

羅什懂得他的話,他讓他留著,獨自走出了上房,穿出了院子,一路上耳朵裡聽見她和他的笑聲漸漸地在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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