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緣人:長燈不熄,以滅為終


褚元十四年。

京都林家二公子林雋罕見的出現在了熱鬧的大街上。

而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位自身潔好的林公子不是跟其他世家公子出來的,也不是孤身一人。

他身邊跟了個女子。

準確來說,他是陪這女子出來的。

這消息幾乎是頃刻就傳遍了京城,許多世家的小姐都派了人,甚至親自出來,想看看是誰搶了她們的夢中情人。

這一看,她們全都沉默了。

心裡不舒坦吧,又沒理由,無奈最終只能默默的回了家。

這女子,正是前些日子賞燈節上,許多年來唯一一個碰到林公子薄木燈的主人。

也就是賞燈節傳說的有緣人。

她們都還記得,那盞半開半攏的蓮花燈,悠悠然飛到了幾乎不可能飛上去的高空,高了她們的紙燈有幾十米,悠悠然的碰了碰林雋的薄木燈。

當時她坐在一座涼亭的頂部,一襲白衣上有著層層疊疊的雪紗,飄逸極了。

如墨的三千青絲柔順的披散著。

在那片驚呼中,人們都在尋找蓮花燈的主人,林公子的有緣人。

她慢條斯理地解下手腕上連著紙燈的緣線,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將它點燃。

一簇火光衝上天空,那燈芯焰火瞬間旺盛起來,直接點燃了蓮花紙燈。

那朵潔白的蓮花燈,一瞬間就成了妖冶而美麗的火蓮。

花瓣在高空裡緩緩打開,一朵朵小小的紙櫻花飄灑下去,它們也燃著火焰,成了夜空裡最美的風景。

她懶散的躺在亭頂上,欣賞著這片美麗的天空。

青衣的公子走了過去,用溫和的聲音說,

“在下林雋,高空薄木燈的主人。”

“不知可有幸認識一下在下的有緣人,姑娘?”

那個白衣姑娘從亭頂下來了,輕飄飄的飄了下來,如仙女下凡。

眉眼間勾勒一抹淡淡的笑意,打量林雋幾眼,說:

“本姑娘錦司,錦繡的錦,司命的司。”

……

林雋與錦司正在街上走著。

林雋是不喜歡太熱鬧的環境的,所以如果沒有什麼事情他從不來這大街上。

但今天,有錦司相陪,他卻不覺得厭煩。

身旁有那一抹白影,心裡就覺得愉快。

這就是有緣人嗎?林雋心裡默默的想著,好像還不錯。

“唔,買把扇子吧。”錦司望了一眼前面的白鹿坊,如是說到。

白鹿坊,梁國最好的高端製品坊,主營扇子,玉佩,等各種木製品,玉製品。

“好。”林雋溫和的應道,陪錦司一起走進了白鹿坊。

“這把如何?”林雋挑中了一把蓮花扇,扇柄雕著兩朵蓮花,惟妙惟肖,扇面是蓮花花瓣樣的,上面還繪著幾朵墨蓮,旁邊有大師題字“出水仙”。

他覺得,她配極了蓮花,潔白而美好。

女子望見那扇子,卻笑著搖頭說:

“不妥,不妥!雖然我也甚是喜愛蓮花吧,還不至於整日捧著個蓮花扇。”

“就這把吧。”

她隨意一指,就對店家說:

“這把我要了。”

拿起來看,她挑中的這把卻很簡單,只一竹墨畫的綢扇,扇柄是深色檀木。

店家看了看林雋。

他不認得錦司,只認得林雋。

“看我做什麼?聽姑娘的。”

“莫叫姑娘,太生疏了,我不喜歡。”錦司微皺眉頭。

女主對林雋說:“叫我錦司便是。”

“…好。”

他本想說,哪有直接喊姑娘家名字的,但話到嘴邊卻沒說出口。

“誒是!瞧我這腦袋,”店家笑著把扇子包起來,一邊說:

“姑娘眼光真不錯,這是白鹿坊的新品,僅此一件呢!”

“多少錢,”錦司接過扇子,把玩著。

“三百兩。”店家笑眯眯的說。

林雋聞言正要拿錢,手腕卻被一個柔順的小手握住了。

錦司挑眉看著林雋,一手阻止了他拿錢的舉動,一手將三百兩放在了店家面前的櫃子上。

“我買東西,哪有你拿錢的道理?”

錦司沒注意的是,林雋藏在髮絲後的耳朵尖,紅了。

一晃,錦司在京城已經過了三個月了。

林雋很奇怪,因為他從沒見錦司有什麼朋友,也沒見過任何一個她的家裡人。

她一直住在京城一品酒樓的“竹”字間。

“錦司,你家裡人知不知道你出來啊?”林雋和錦司坐在遊船上下棋。

“知道啊” 錦司滿不在乎的應了聲,落子,“到你了。”

“他們不擔心嗎?你一個人在京城這麼久。”林雋也落子,抬頭看著錦司問。

“嗤,有什麼好擔心的。”她頭也不抬,思索片刻,落子。

“嘿,我贏了。”

林雋看看棋局,聳聳肩,“你又贏了。”

這是錦司贏他的第三局了,林雋自認為自己的棋術還行,也不知今天為何總是輸。

“你是哪裡人啊?”林雋問。

錦司抬頭看著他,狡黠的一笑,“你猜啊?”

林雋:“我……”

看到林雋一時語塞,錦司:“就不告訴你!略!” 錦司朝林雋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林雋不禁失笑。

但他心裡確實疑惑,以林家的勢力,以他的人際關係,居然調查不出錦司的來歷。

如果不是她幫到林家一個大忙,家裡那些人啊,早就開始嚼舌根了。

忽然,有人走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語。

“公子,皇上召您進宮。”

他面上的笑一停。

“怎麼,有事?”錦司看看他,“那你就去忙吧,正事要緊,我在這裡等你。”

林雋心裡一暖,“好。”

太陽一點點沉下西山,月亮升起來,星星飛上天空,錦司卻始終沒等到林雋回來。

“姑娘,咱們回去吧,公子許是有事耽擱了。”小廝勸她。

“不回去。”她躺在船艙裡,月光斜斜的灑在她臉上。

“我說了,在這等他。”

明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能一眼看出那堅決。

第二天下午,錦司等到了林雋。

他沒有穿著那身青色長袍,而是穿了一身黑色便衣。

他看著還在船上等他的她,沉默片刻,沒說話。

“楚國出兵了,皇上派我前去迎敵!。”

他雖是林家公子,但帶兵打仗的能力卻絲毫不比那些將軍小,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哦。”她依然平淡,微微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空氣安靜了幾秒。

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腦子一熱,就吻了下去。

溫軟唇瓣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呆呆地望著他的眸子。

片刻,他放開她的唇,低聲說,

“等我,等我回來,娶你,好不好?”

她低下頭沒說話。

他心裡有點慌。

卻見她又抬起頭,“吧唧”親了一口。

“好。”

他的臉微微發燙,被她親過的地方有異樣的感覺,耳朵尖又紅了。

……

這是他去邊疆後的第八天。

錦司坐在窗邊,望著天空,吹著一支笛子。

仔細看去,能看到那支黑色笛子末梢刻著兩個蒼勁有力的小字——錦司。

天空裡一隻信鴿飛了過來,落在錦司面前的桌子上。

錦司沒理它,鴿子倒也聽話,安安靜靜的呆在那裡。

一曲吹罷,錦司慢條斯理的放下笛子,解下鴿子腳上綁著的信條。

打開之後,她的面色越來越冷。

“師父…!”她眼睛裡被冷色佔滿,凌厲至極。

一個月後,林雋凱旋而歸。

他壓不住心中的歡喜,去找她,可是,沒有找到。

酒樓沒有,涼亭沒有,他們經常泛舟的翠平湖也沒有。

他讓人查,只知道錦司在他去邊疆後的第九天,就離開了京城,至於去向,查不到。

“林兄,我與你講。”葉知栩約了林雋,十分嚴肅的跟他說。

“那錦司不是什麼好人,你別找她,也更別摻和她的事了。”

“為什麼。”林雋盯著葉知栩,渾身冷氣,眼睛裡有血絲。

葉知栩擺擺手讓人警戒。“她偷走了半塊虎符!”他壓低了聲音。

“不可能!”林雋幾乎是下意識的就低吼出來了。

“沒什麼不可能的,那半塊虎符失竊的那天,她正巧離開,而且有好多人看到她那天在皇宮周圍出現過好幾次。”

葉知栩嘆口氣,拍拍林雋的肩膀,

“林兄,好姑娘多的是,不至於在這一顆樹上吊死,啊?”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偷虎符?

林雋聽不下去葉知栩說的了,腦海裡迴盪著一個個問題。

她不是說等我回來的嗎,為什麼?為什麼?

林雋痛苦的抱住頭。

可是沒用……

又是三個月。

林雋似乎不再執著於錦司了。

只是,他不再像以前一樣溫和,雖然仍舊總是笑盈盈的,那笑容卻像是假笑,笑裡藏刀。

虎符不見的這期間裡,林家逼他,皇帝逼他,而林雋一個帶兵打仗的人會不知道虎符的重要性嗎?他當然知道!那可是能夠命令百萬雄獅的東西啊……

最後虎符尋找未果,現在正是用人之際,皇帝也不可能說把林雋怎麼樣。

最後經過皇帝與眾大臣商議宣佈作廢虎符,再製作新的。

這期間皇帝也沒有再調動百萬大兵的權利了。

至此,攻打楚國的計劃只得推遲。

林雋放不下那個讓他耳紅的白衣女子。

他默默地尋找那個白衣女子。

他說了他要娶她的。

褚元十五年,七月。

這一天是七月十五,又是一個賞燈節將要到來的日子,他沒再耐心而仔細的製作一盞薄木燈了,相反,他在京城遙遙千里之外。

紫禁城裡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命令他今天就要攻破楚國。

現在,他已經打到了楚國國都之外,兵臨城下。

七月十六,他攻破楚國國都,打進皇宮。

楚國的大臣們,還有皇親國戚們,早就跑乾淨了。

皇宮內就剩下一個皇帝在大殿正襟危坐的等待他們。

皇帝自刎在他面前。

他神色未變,命令將士們搜刮皇宮。

他徑直走向楚國皇宮裡最一個院落——神月居。

據說這裡住著國師的徒弟,楚國最美麗也最神秘的女子,神月。

沒有人看守。

只是院落裡隱隱傳來一陣笛聲。

他徑直走了進去。

迎面而來是一池溫泉,溫泉裡有一道人影,背對著他,三千青絲遮住女子赤裸的美背。

正是她在吹笛,吹一支通體漆黑的笛子。

林雋面色一僵,不由得出聲道:

“神月?”

笛聲停了。

女子緩緩將笛子放在一旁,伸手取下旁邊火紅的衣裳。

“還請公子轉身避嫌。”

這聲音冷冷清清,卻又平淡至極,沒有一分慌亂。

而聽到這聲音,林雋整個人都愣住了,腦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想什麼,這個聲音是多麼的熟悉啊,可不知為何此時聽來卻是那麼地陌生。

但見女子緩緩從池中立起來,他慌忙轉過身去背對著,順便把院門關上了。

女子穿上了那一襲火紅色的長裙,依然是重重疊疊的紗,仙氣繚繞。

她上岸,又拿起那支漆黑的笛子,一躍而起,坐到了池中央的假山上。

“我是神月。”她開口。

林雋轉過身,望見那張臉,愣愣的。

“錦司……”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張張嘴,片刻才吐出一句,

“虎符,是你偷的?”

話出口他就後悔了。

“你覺得是,那就是吧。”石上的那個人依然是滿不在意的樣子。

他覺得是?

“為什麼?”他問。

他實在不明白,到底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她冷冷的說。

她遙遙望著林雋的雙眸,她神色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是錦司,但我更是楚國神月,我的師父,是楚國國師。”

“所以林公子,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什麼?他滅了她的國。

“你的家人…”他低低的開口。

話沒有說完,她就說——“我沒有家人,是師父撿到的我,並把我撫養長大。”

“跟我回去,好嗎?”他幾乎是祈求的開口。

“嗤,”她站起來,“林公子不要再說笑了”,說完便不見了蹤影。

林雋瞳孔收縮,她已經不見了……

是啊,楚國神月,被楚國人奉為神女的存在,怎麼可能就憑藉美貌。

“等等…楚國國師…國師!”他忽然想起來,猛地衝出去,下令尋找楚國國師。

次日,他找到了國師。

這個年近五十,卻依然面容俊朗的男人,被關在了神月居密室裡。

“你是林雋?梁國林家二公子,要娶錦司的那個?”國師剛一清醒,就急急的問林雋。

此時密室裡只有林雋和楚國國師。

“是。”林雋看著國師,“到底怎麼回事?!”

他的聲音有一分隱忍。

“沒時間多講了,找到錦司!阻止她,她要赴死!”

國師的話如驚雷般“轟”一聲擊碎了他的理智,瞬間跌坐地上

赴死??為什麼??

……

褚元十五年七月十七日夜。

月明星稀。

今天又是賞燈節了。

高高的蒼山之巔,寂靜無聲,山巔有一株古樹,似乎已經枯死了,沒有一片葉子。

樹枝上,半躺著一位白衣女子,她衣裳上重重疊疊的雪紗飄在她身旁。

那側顏精緻至極,嘴角一抹弧度醉了世人。

月光灑在她身上,似神女下凡。

她吹著一支漆黑的笛子,笛聲迴盪在山巔。

一曲罷,她抬頭凝望空中明月。

她的臉色是不正常的病態蒼白,連唇上的血色都淡了,她就是錦司。

錦司右手捂住了心口。

“師父啊師父,”錦司輕聲說著,“你以為那是詛咒嗎?”

“不,那是命中註定啊……”

“我將註定,死於褚元十五年七月十七。”

“你騙不了我的,因為我的心啊,它告訴我了……”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平平靜靜。

“林雋啊,你還有餘生,我沒有了。”

“所以,我就不耽誤你了。”

“祝你幸福。”

這時,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錦司也不在意。

她左手中指上,繫著一根紅絲線。

夜空裡有一盞巨大的、雪白的蓮花燈,半開半攏。

她神色冷漠,點燃指上的絲線。

一簇火花跳躍著衝上夜空,綻放了那朵雪蓮。

雪蓮一瞬間化作妖冶的火蓮,無數火櫻花從蓮瓣裡灑落。

與此同時,一柄長劍也從蓮花中心傾斜著落了下來。

錦司一躍而起,火色簇擁裡有一把長劍穿透了瘦弱的錦司。

一分不差,穿心而過……

她微微低頭看著穿過自己心臟的長劍,露出來一絲笑容……

沒人知道她在笑什麼,就連她也不知道。

鮮血從心口慢慢滴落在地上,把雪白的衣衫染紅了一片。

終於結束了……

“錦司!!”林雋幾乎崩潰的大吼道。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裡來,等趕到卻也已經晚了。

他奔向前去,想抱住她,可是他做不到。

火蓮正落到了她身上,將那白衣,將那鮮血,將那墨色青絲一併點燃。

火焰擁抱她。

有兩個玉佩從她身上摔了下來。

她的身影飛出了山巔,如破損的娃娃一樣無力地跌落,跌向千丈之下的崖底。

他最後也沒能抱住她。

……

“我撿到她時,她才剛出生沒多久,身上有一塊玉佩。”

“那塊玉佩是反著放在她身上的,反面刻著一朵蓮花,蓮花下有一行小字。”

“十五年七月十七。”

“我把玉佩翻轉過來,正面卻刻著一個大大的‘死’字。”

“我當時想,是什麼人這麼狠毒,詛咒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孩子。”

“我把玉佩拿走了。”

“當時還小的她倒不樂意了,哇哇的哭。”

“我就命人做了個一樣的給她,只是把那個‘死’字改成了‘司’。”

“等她稍微大了些,我就問她,想取個什麼名字。”

“她說:‘我以司為名,錦繡一生,姓錦,名司,以後就叫我錦司吧’ 。”

“我說,這名字好。那時,我送了她一支笛子,鐫著她的名字,錦司。”

“錦司…!”

“幾個月前她回來找我,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她的人查到,我調換了她的玉佩。”

“她問我。我拗不過她,把她原本的玉佩給她了,並跟她說,只是詛咒而已,不要多想。”

“她卻笑了。”

“她說,這不是詛咒,這是註定!因為我的心告訴我了啊……”

“七月十七…這不是我的生辰,是我的死期。”

“她說:‘她沒有餘生了,但是你還有,她不能禍害了你’ 。”

她不能禍害了你……這句話就像有魔力一樣一直迴響在林雋耳邊。

以司為名,錦繡一生,姓錦,名司,以後就叫我錦司……

長燈不熄,以滅為終。

天上的神女終不願衰竭而死。

她在最好的年華,

奔赴永恆。

七月十七,一朵雪蓮帶緣起。

七月十七,火燒雪蓮葬崖底。

是有緣人無分,是生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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