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呂后眼皮子底下殺人
西漢高後七年（前181年）的一天，王朝實際執政者呂后在宮中設宴，大請文武百官。由於場合比較正式，就安排朱虛侯劉章為酒吏，主持宴會。
劉章，高祖劉邦庶長子劉肥的二兒子，時年二十，受封朱虛侯，宿衛宮中。
被安排為酒吏後，劉章提了一個要求說：我是將門之後，請允許我"以軍法行酒。"呂后同意。
當宴會進行到高潮的時候，可能是為了助興，劉章又要給大家唱首《耕田歌》，呂后又同意了。
劉章唱到："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
十六個字唱完，“太后默然”，其他諸人則暗自心驚。
這場宴會的背景，正值呂后當朝的第十五個年頭，此時整個西漢雖然名義上姓劉，但卻是姓呂的說了算（是時，諸呂擅權用事）。對此，天下紛紛，而這個愣頭青劉章更是為自家鳴不平（忿劉氏不得職）。這首歌影射的當然是呂后大封呂氏，而大肆貶殺劉姓宗室的行為。梁王恢、趙王友不久前才死在呂后手上，而在十幾年前（惠帝二年），劉章父親、齊王劉肥也差點因禮儀問題被呂后鴆殺。
奇怪的是，呂后並沒有對劉章表現出不滿。
眾人剛剛長出了一口氣，這時更大的么蛾子出現了：呂氏族中有人不勝酒力，偷著跑了出去，結果被劉章追出去一劍給砍了，並且拎著腦袋回來報告呂后說，他逃酒，我已經按軍法把他殺了（有亡酒一人，臣謹行法斬之）。
酒局之上鴉雀無聲，部分非呂姓大臣心驚肉跳，並且為劉章暗捏一把冷汗。
但是，可能是因為從一開始就允許劉章以軍法行酒令，所以，呂后居然還是沒有因此而怪罪他（業已許其軍法，無以罪也，因罷）。
當面遭譏諷不生氣，族人被殺也無動於衷。難道，在天下人心目中一向殺伐決斷、生死由我且視劉氏如寇仇的呂后忽然間轉性了？
劉章劇照
02
呂后的算盤
呂后之所以能對劉章網開一面，原因有三。
其一，對劉章的特殊感情。這一點在《史記•呂太后本紀》、《漢書•高後紀》和《資治通鑑•漢紀五•高皇后》中均未提及，而是藏在《史記•齊悼思王世家》中：“高後兒子畜之”——拿劉章當親兒子一樣——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劉章二十歲被封侯的時候，呂后不僅“以呂祿女（呂后兄女）妻之”，還被特意安排到宮中宿衛（令入宿衛）。
其二，劉章兩口子關係極好。劉章的老婆就是呂后的親侄女。當年，呂后為了捆綁並且監視劉姓諸侯，強行把呂家的閨女嫁給他們做正室。強扭的瓜不甜，更何況是仇家派來的，所以，大多數宗室都對此持抵制態度，梁王和趙王就因此而死。但劉章算是個例外，兩口子關係非常好。這一點在史料中雖然沒有被正面提及，但是卻在後來反呂過程中反映了出來，“硃虛侯章以呂祿女為婦，知其謀，乃使人陰出告其兄齊王”，也就是說，劉章的老婆為了自己的男人而出賣了孃家人。
其三，體現了呂后卓越的政治平衡術——提拔呂氏、壓制劉氏，卻又給呂氏留下一道絆子，防止他們為所欲為、擅權亂政。因為，“自是之後，諸呂憚朱虛侯（之前是“諸呂擅權用事”），雖大臣皆依朱虛侯，劉氏為益強。”
呂雉劇照
03
傳統中對呂后的誤解
傳統印象中，呂后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後宮女人，這一點除了因為她替劉邦誅殺韓信外，更得益於她獨出心裁、曠古絕今的逆天作品：“人彘”。
但是，僅僅因為這兩件事就冠之以“心狠手辣”就失之簡單粗暴了。實際上，在後宮，呂后其實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女人，她的日常表現和正常女人一般無二。
她疼愛兒女。像聽說劉邦為了與匈奴和親，要把魯元公主外嫁時，她堅決阻止："欲遣長公主。呂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棄之匈奴！上（劉邦）竟不能遣’”。
她善妒。在劉邦九死一生的奮鬥歷程中，呂雉（呂后）是他的患難夫妻，為他生兒育女、跟著他顛沛流離，還和公公一起在項羽手底下做了兩年俘虜。但是，開國以後，原本以為苦盡甘來、長相廝守的時候，她忽然發現，劉邦的身邊換人了！
“戚姬幸，常從上（劉邦）之關東……呂后年長，常留守，希見上，益疏。”
面對這麼一個喜新厭舊的臭男人，呂后對劉姓的仇恨可能就是這個時候埋下的。
她護犢。戚姬不僅想搶皇后位，還“日夜啼泣，欲立其子（如意）代太子。”在她的“枕邊風”吹拂下，劉邦有好幾次都差點立劉如意取代劉盈，全靠呂后求助張良、叔孫通等人（商山四皓）才得以保全。
形勢比人強。面對這麼一個競爭環境和競爭對手，呂后的另一面被激發出來，其手段之狠辣，讓後世的妃嬪和宮廷劇導演們都望塵莫及。
劉邦一死，“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
不僅如此，呂后更是斬草又除根，把時為趙王的劉如意從領地召回，並趁惠帝劉盈不在的時候鴆殺了他（太后聞其獨居，使人持酖飲之）。
戚姬劇照
04
對呂后的正解（一）——性格
後宮的鬥爭確實激發了呂后的母性，但是，只要離開了後宮，呂后就是一位卓越的政治家。
中國歷史上曾出現過數位知名的權力女性，如先秦宣太后（羋八子）、西漢呂后、北魏馮太后、唐武則天、遼蕭太后以及清慈禧太后。但是，真正稱得上政治家的，則只有宣太后、呂后、武則天和蕭太后。
因為，她們不僅會弄權，更會治國（相比於她們，慈禧只能算是個老妖婆）。
我們先看她的性格。
關於呂后的性格，太史公只用了兩個字就刻畫地淋漓盡致——剛毅（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后力）。
這個詞表現的是一種堅毅果決、拿得起放得下的優秀品格，而且一般用來形容男人。在古代的男權世界裡，太史公能把它用在呂后身上，尤其說明呂后的過人之處。
這種品質在呂后甫一露面就表現了出來，當其父呂老先生把她介紹給中年流氓亭長劉邦的時候，她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下嫁。
一個敢說，一個敢做，這爺倆挺對付。
從呂后的人生履歷來看，她絕非傳統中那種無才是德、毫無主見的女人。相反，她一輩子都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她能放棄縣長而下嫁一個片區民警（亭長），反映地不僅是眼光獨到，更是魄力非凡！
“剛毅”的第二個表現是誅殺韓信。此時劉邦正出徵在外，而且之前呂后從未獨自參與政治決斷。於是，她採取了一種更為穩妥的方式：找蕭何商量。
這又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魄力，因為蕭何是韓信的伯樂。但是，呂后相信蕭何的政治站位，“乃與蕭相國謀”。蕭何果然不負眾望，設計把韓信誆騙入宮，一進門就把韓信就地斬殺（信入，呂后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鍾室）。
劉邦出征歸來，“見信死，且喜且憐之”，這個“喜”就包含著對呂后的讚賞。
蕭和月下追韓信
05
對呂后的正解（二）——格局
呂后的格局。
呂后在後宮“善妒”，尤其在殺戚姬和趙如意母子這件事情上，她就像一頭母狼，爭寵而且護崽，小女人十足。但是，只要一上升到國家層面和政治層面，她立馬就變得開闊而大度。
這裡只舉一個例子。她在囚禁戚姬後，接著就派人到趙地徵召劉如意入朝，目的很明確：把他娘倆一塊除掉。輔佐劉如意的趙相周昌性格剛硬，三次把使者攆了回去，而且直接點透了呂后的險惡用心（竊聞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趙王並誅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詔）。呂后大怒，直接下詔把周昌徵召了回來，一見面就破口大罵，說周昌差點誤了她的好事。等罵完了各人以為周昌要掉腦袋的時候，呂后卻沒動周昌半根毫毛，該咋用咋用。
周昌違背了她是事實，但是，周昌是忠臣，更是事實。
大局戰勝私心。這一點不得不佩服呂后的胸襟和格局。
周昌劇照
06
對呂后的正解（三）——謀略
呂后的政治謀略。
惠帝七年秋八月，劉盈駕崩。
此時，呂雉寡居、少帝衝幼，孤兒寡婦獨立面對一個強大的開國“軍功集團”，此時的呂后內心是惶恐、疑慮而且無助的。
很搞笑的是，這個秘密居然是被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發現的。
劉盈出喪的時候，呂后在現場乾嚎（太后哭，泣不下），也就是俗稱的乾打雷不下雨。張良十五歲的兒子張闢彊人小鬼大，偷偷問丞相陳平說“你知道太后是咋回事嗎？”陳平奇怪地問“何解？”
張闢彊說，惠帝沒留下成年兒子，太后怕你們軍功集團奪了劉氏天下。你們得趕緊向呂后提交申請，把呂氏一家（呂臺、呂產、呂祿）拜為大將，掌管中央南北禁軍。這樣一來，太后就會心安，也就不會找你們這幫老臣的麻煩了。
陳平恍然大悟，立即按計行事。呂后一聽，一顆心安定下來，這才扯開嗓子真正大哭起來（其哭乃哀）。
然後，“呂氏權由此起”。之後數年間，其兄、弟、妹、甥、侄全部雞犬升天，封王封侯（其弟呂祿為胡陵侯……呂嬃為臨光侯，呂他為俞侯，呂更始為贅其侯，呂忿為呂城侯……以肅王臺弟呂產為呂王……肅王子東平侯呂通為燕王，封通弟呂莊為東平侯）。
和謀略相輔相成的是呂后的殺伐決斷，絕不拖泥帶水。憑此，她迅速在朝堂樹立起了絕對權威，這一點在高後四年廢少帝時群臣的表現中就可見一斑。
“四年夏，少帝自知非皇后子，出怨言，皇太后幽之永巷。詔曰：’今皇帝疾久不已，乃失惑昏亂，不能繼嗣奉宗廟，守祭祀，不可屬天下。其議代之。’群臣皆曰：’皇太后為天下計，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頓首奉詔。’”一個敢反對的也沒有。
而體現呂后政治謀略之極致的卻是她臨死前的政治佈局。
高後八年七月中，呂雉病重，任命趙王呂祿為上將軍，領北軍；呂王產領南軍，把帝國中樞牢牢抓在手中。
而且呂后對呂產和呂祿是千叮嚀萬囑咐，她說，我違背高祖劉邦“非劉姓不封王”的規定，硬把你們都封了個遍，已經惹了眾怒。我快要死了，皇帝還年幼，老臣當中恐怕有想作亂的。你們一定要掌握住手裡的軍隊，不發喪，以防為人所制。
不僅如此，她還加了一道雙保險：“以呂王產為相國，以呂祿女為帝后”。
呂后的擔心不是多餘，她前腳剛走，其他諸呂的政治低能立即就顯現出來。不僅在酈寄的勸說下輕易放棄了軍權，在齊王作亂的時候，“
呂祿、呂產欲發亂關中，內憚絳侯、硃虛等，外畏齊、楚兵，又恐灌嬰畔之，欲待灌嬰兵與齊合而發，猶豫未決。”呂氏的末路從此註定，她殫精竭慮鑄就的鋼鐵家族防線，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迅速崩塌。
07
對呂后的正解（四）——政務
呂后的政務能力。
呂后的一生，最容易讓人忽視的並非她的政治謀略，而是政務能力，確切說是西漢王朝在她治下取得的輝煌成就。
就像武則天一樣，後世對她的關注只集中在所謂的“酷吏政治”和對李唐宗室的摧殘方面，而她對國計民生的巨大貢獻則幾乎視而不見。
呂后也是如此，比如漢初七十餘年“無為而治”正是始於呂后。
《史記•曹相國世家》：參為相國，出入三年……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較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淨，民以寧壹。”
這就是著名的“蕭規曹隨”，也是“無為而治”的代名詞，雖然發生在惠帝時期，但是，此時真正主政的是呂后。所以，孝惠之政，實際上是呂后之政。這就像李源澄在《秦漢史》中所說：“昭帝之政治，即霍光之政治”一樣。
不僅如此，在政治上，呂后改革官吏選拔方式，獎勵“孝悌”和努力耕作者（舉民孝、弟、力田者，復其身），並解除秦代以來的思想禁制（除挾書律）。
軍事和外交方面，聽從季布和劉敬的建議，放低身段，和親匈奴（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匈奴冒頓單于），以暫時的“屈辱”換取發展空間，為後來的“封狼居胥”培元固本，積蓄力量。
對此，太史公和班固稱讚說：
“孝惠皇帝、高後之時，黎民得離戰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後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
“孝惠、高後之時，海內得離戰國之苦，君臣俱欲無為，故惠帝拱己，高後女主制政，不出房闥，而天下晏然，刑罰罕用，民務稼穡，衣食滋殖”。
08
開創西漢權力“三方制衡”體系
三千多年曆史，數十個朝代，政局穩定、社會安定、國力強盛保持時間最長的唯有西漢一朝——自高皇帝劉邦開國（前202年）至漢宣帝劉病已崩（前49年），竟長達一個半世紀之久。
這就得益於它獨特而且完美的“三方制衡”政治體系！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皇權、相權（文官集團）、外戚成為西漢政壇三方制衡的主旋律，而開創這一體系的仍然是呂后。
不過，她的制衡三方是皇權（後權）、外戚和軍功集團。
傳統觀點中，呂后不僅嗜殺，而且專權、排斥異己。但是，西漢開國軍功集團始終近乎完整的存在讓這一說法不攻自破。
遍觀呂后的政治生涯，她的仇恨和打壓僅僅侷限於劉姓宗室身上。像三次違背其詔令的周昌僅僅是捱了一通罵，反對呂氏封王的丞相王陵只被遷為“帝太傅”的虛職，而對於張良、陳平、周勃、灌嬰等開國“軍功集團”，則是除了謀反的韓信、英布、臧荼、衛綰等人被誅殺外，其餘未動分毫。
而且，從她臨朝稱制到駕崩，呂家掌握的軍權一直侷限於京畿地區（南、北軍），即帝國中樞。而對於外部軍權，呂后則未予染指，一直掌握在周勃和灌嬰等人手裡。
這樣，在宗室權力不彰的情況下，皇權（實際上是“後權”）、外戚、軍功集團三方，形成了西漢初年的穩定政治架構。這一政治態勢雖然看上去有點“牝雞司晨”的女權味道，但卻對“文景之治”、“漢武雄風”和“昭宣盛世”產生了積極的甚至決定性的影響。
09
結語
她打壓劉姓宗室，卻不趕盡殺絕；
她重用呂氏宗親，卻又崇賢用能；
她殺伐決斷，卻不濫殺無辜；
她重小利，卻始終不忘家國大義
……
呂后，不算是一個好女人，但卻是一位偉大而卓越的政治家。
參考資料：
《史記》
《漢書》
《資治通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