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国人的世态炎凉


《金瓶梅》的第一回说:

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没半星烟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哪讨余钱沽酒!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正是: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这个教训,想一想,就是张仪苏秦故事的翻版。这两个策士,逞口舌之能,游走列国,不成功的时候回到家里,妻子不理睬,家人不做饭,我们觉得太不近人情了。等到成功了,家里人也要匍匐在得,毕恭毕敬。刘邦成功了,也要对自己父亲说,你总说我游手好闲了,无所事事,你看我比老大老二谁干的事大!

一个传统的中国人,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感受特别深刻惨痛。传统的中国文学作品,包括史书里,遍布这种惊恐的事实,它恐吓人,告诉人们,穷困潦倒是多么可怕。即便现代中国人,仍然走不出这样的人生教训。但是一个中国人走在纽约、伦敦的街头,看到那种破破烂烂的人,手里拿一瓶啤酒,长时间太阳下闲聊,不免会替他操心:这种人今后日子怎么过啊?总觉得西方人,一周一周的发工资,坐吃山空,似乎没有替未来打算的意思,不想他的儿女,怎么缴学费,他的父母住院,谁去替他付药费?但是这些浪荡的人,似乎没有为明天的生活操心,丝毫没有明天就要过不下去的感觉。孩子上学、老人看病,政府来承担,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往上再推两千年,亚历山大遇到第欧根尼,第欧根尼躺在大街上,说,别挡住我的阳光。我们也没觉得第欧根尼明天就无法生活。反倒是亚历山大似乎羡慕这个哲学家的生活,说,如果我不做亚历山大,就做第欧根尼。黑格尔对论语失望,觉得这不就是讲的功名利禄吗?倘如此,精神自由在哪里?

当然,在中国,老子也自由,庄子也逍遥,但是这种逍遥和自由为什么后来就很难兑换成日常生活的自主?金瓶梅里大量的僧道,哪里能看出精神的逍遥和自主?那些人也不都是汲汲于名利?


在传统集权社会织就的网络中,个人生存缺乏保障、人生缺乏最基础的安全感。人生只能在一条狭窄的政治道路上往上爬,人的基本的生存,诸如教育、医疗、养老、司法,社会和政权要么不负责任,要么责任极小。个人乃至家族,必须依靠自我去获得生存安全。你的问题你做主。你只有成功才能获得认可,只有成功才能生存。中国人的个体行为和精神自我,是深深嵌套在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中的,他自我的人格是不独立不自由的。无论是唐诗宋词还是明清小说,里边大量的不自由和感慨都和人生进退相关,中国人的入世和出世,不是精神的自我追求导致的,是成功不成功导致的。大量的人生告诫都是,你不成功,你就会被社会抛弃,连家庭、父母妻子都会不理睬你。西方在从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的转型过程中,把个人从家族、宗教中解脱出来后,使人在整个政府、社会、文化编织的网络中,给人有了承托,使人获得了生存安全感。对现代人来,法制、教育、言论、医疗,这些基本的权利给了现代人极大的生存安全感。

所以,中国人对世态炎凉的感受,对家庭伦理的分外看重,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个人一旦遭遇上述问题,立即走投无路。而要解决问题,似乎只有靠家族亲朋的传邦带,背叛这种传帮带后果十分严重。但是这种伦理关系限制了个人自由,使得人的交往完全陷入物质的境地。人似乎不是一个精神性的存在,只是物质的附庸。西门庆的交往,就是一个物质世界的交往,应伯爵之流是物化的,西门庆是物化的,金、瓶、梅也是物化的。潘金莲之所以能得到现代人的同情,认可了她对的性的追求,是因为她尊重了个人的追求和性情。我之为我,其码有自己对抗命运的个性在。

从一个现代人的观念看,大量传统文学,都把社会和政府应尽的义务,委托给个人,委托给个人道德,使得个体承担无限责任,承受无限重压,让个体生命变得无比沉重。任何个体生命的欢愉都显得不道德,特别腐敗。

我长久以来不能从这些经验得出个体人格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假如一个人,他没有能力养家糊口,光宗耀祖,甚至他也不愿意这样生活,他是否在这个世界有存在的价值。他活着有什么意思?或者俗话常讲的:要你有啥用?传统文学对世态炎凉的描写特别让人后怕,特别能吓唬人。这种状况常常作为父母教育子女的材料。我在小时候就感受到,我不好好学习,将来肯定养不活家人,亲朋好友也不会理我,我注定要孤独一生。我仅有的那一点儿努力,我心里知道,都是被教训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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