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原:鼠事(中篇小說)

【編者按】郭良原 , 天門張港人,詩人,書法家,資深編輯。筆名大俠,字恕之,號三弄齋主。1982年畢業於華中師範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系中國楹聯學會、湖北省作家協會、深圳市作家協會、深圳市詩詞學會會員。先後供職於湖北、深圳新聞出版單位,出版新詩集《男中音》《泅渡者》、詩詞書法散文集《三弄齋詩書記》等,有中短篇小說發表於《長江文藝》、《作家》、《海燕》等刊物,現居深圳、長春兩地。

郭良原:鼠事(中篇小說)

鼠 事

郭良原

1960年,初春,江漢平原。

地面上灰飛塵揚,路邊枯黃的野草無精打采地匍匐著,陰冷的風一陣接一陣吹過。

晌午時分,白果樹村靠西頭的一戶人家,一個臉色蠟黃的女人揭開米缸的蓋子,看了看,嘆了口氣,又蓋上蓋子。

過去一年的夏秋冬三季滴雨未落,前所未有的旱災無情地肆虐著一望無際的平原。

米缸裡顆粒無存。女人不知拿什麼做一家三口人的午飯,本來為節省糧食,好多天來就沒有吃過早餐了。不到5歲的孫子餓得直哭,女人也只能哄著孫子說:“根兒不哭,爹爹(江漢平原一帶把祖父叫爹爹)到街上去給你買好吃的去了。”

女人又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日子,怎麼過啊?”說完,從屋簷下的竹竿上取下幾串前兩天掛上去的蘿蔔菜,到廚房去了。

女人不知道,有的村子裡已經餓死人了。

女人將蘿蔔菜洗淨切碎,倒進煮開了的水中,接著摻了些糠皮磨成的粉,拿一把長勺子在水中不停地攪拌。一會,半鍋稀菜糊糊做好了。她盛出一碗端給孫子,說,“吃吧,根兒。一會你爹爹就從街上回來了。”

根兒看看碗中的稀菜糠皮糊糊,又哭了,邊哭便叫,“ 妑妑(江漢平原一帶把祖母叫 妑妑 ) !我要吃米飯,我要吃米飯。”

女人連忙把孫子摟在懷裡,為他擦乾眼淚說,“根兒乖, 根兒聽話,先吃了糊糊,等爹爹回來了再吃好吃的好嗎?”

根兒抽抽嗒嗒地吃起了稀菜糠皮糊糊。

女人背轉身,抹了把眼淚。


雕匠老根頭空著手回家了。

他並沒有上街,只是到女人孃家去的路上要經過那條所謂的街,即鄉親們平常趕集的地方。

可如今,集市早就沒人了,家家戶戶都吃不飽肚子,還有誰會念記著去趕集呢。

老根頭是被女人趕到她孃家去借糧食的。女人孃家算得上大戶人家,父母雖說不在了,可兩個哥哥家的日子還是過得很滋潤的。大哥在村裡做過會計,二哥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木匠,加上祖上留給他們兩兄弟的家業和積蓄,即便大災當前,也斷不至於像女人家這樣顆粒無存。

女人沒想到老根頭會空手而回,忙問他怎麼回事。

老根頭坐在門前一隻腳高一隻腳低的凳子上悶聲不響,女人急了,上前提高了聲音再問。老根頭的眼裡都是火,吼了一聲:“回家問你兩個嫂子去!”

女人不出聲了,他從男人的眼裡看到了屈辱和憤怒。

根兒搖搖晃晃地走到老根頭面前,細聲細氣地問:“爹爹,給我買的好吃的呢?”

望著根兒那因營養不良而黃皮寡瘦的樣子,老根頭忍住眼裡的淚水,一把將根兒抱進了懷中。

女人從鍋裡盛出一碗稀菜糊糊,端給男人。老根頭看著根兒,搖了搖頭。

晚上在床上,女人才知道,男人開口向兩個哥哥家借糧食,兩個哥哥都沒回話。大嫂說了一句:“我們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養不活,還有臉來借!”二嫂倒是沒那麼刻薄和不近人情,但也說了一句話:“我們家也要活人呢。”女人聽到這話以後,連死的心都有。老根頭的房頭就他一人。

其實在此前,老根頭家還是有存糧的。那時根兒父母還在,老根頭雖說五十六七了,但身子骨還算結實,平日裡沒事便揹著工具箱四處走村串鄉,攬些諸如窗欞、房梁、花床之類的雕工活兒乾乾。他手藝好,很受村裡村外的鄉親們待見。有人家付不起工錢的,也會給些糧食付酬。一家人其樂融融,日子過得節約且充實。加上家裡老小平素節儉,先一天的剩菜剩飯不會浪費,都是第二天熱了再吃,家裡兩口大缸都裝有滿滿的小麥和穀米。可沒想到,前年全國上下大躍進,跑步進入GC主義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沒多久又開始了大鍊鋼鐵的群眾運動,村裡辦起了集體食堂,民兵連長帶著人挨家挨戶收繳村民們家裡的糧食,誰要不交誰就是破壞大躍進,誰就是反對社會主義運動,還會被拉出去遊街示眾。沒辦法,老根頭只有老老實實地將存糧全部交給了村裡。從那以後,老根頭就再也沒有出門攬活,那隻裝有刀鏟刨銼的工具箱也被扔進裝雜物的廂房裡了。

結果是,折騰來折騰去,鋼鐵沒煉出來,集體和村民自家的樹被砍光了;食堂垮了,村民家也沒存糧了。

接下來,根兒的父親、老根頭唯一的孩子因鍊鋼爐爆炸喪命,根兒的母親改嫁,家裡就只有祖孫三人了。

想起這些,老根頭就禁不住罵自己,怎麼就那麼蠢,怎麼就只想到要延續香火沒想到把根兒交給他媽帶走呢?怎麼就只想到要聽上面的話沒想到偷偷藏點糧食呢。但又一想,耍點小聰明又有什麼用呢?根兒的媽媽這時候興許也快餓死了,東頭老哥們黃跛子家因私藏了一袋糧食被搜出來後,黃跛子被拉出去遊村批鬥並關進派出所半個月才放出來,老根頭也就只剩下慶幸和嘆氣了。

怎麼辦?根兒還那麼小,大人餓得都頂不住,小孩子更不用說了。

老根頭聽說過離得不遠的高榮臺村已經有人餓死了,他不想被餓死,更不想根兒也被餓死。

老根頭生性倔強,在他的一生中,幾乎從不求人。要不是女人趕著他去向自己的兩個親哥家借糧食,他也不會去的。眼看著家裡就要斷炊了,僅有的一點糠皮粉也所剩無幾,他只得收起他那犟脾氣,一早就老著臉去了隊長家。敲開隊長家的門,隊長一家人正在吃早餐,老根頭看見桌上的盆子裡裝著粥,還有剛蒸出來的雜麵饅頭,不禁嚥下了一口口水,心裡在說,隊長家就是不一樣啊。囁嚅了半天,他開口說根兒快要餓死了,想向隊長家借點糧食。沒想到隊長看都沒看他一眼,隊長堂客倒是一邊喝著粥一邊說,沒看見我們家也在喝米湯嗎?哪還有糧食借給你呀!

老根頭的眼睛裡頓時就有火往外冒,他想發作,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大災當前,誰也一樣,誰不是先顧著自己呢。老根頭什麼也沒有再說,轉身離開了隊長家。

回家的路上,老根頭想,不能就這樣被活活餓死,他和女人兩個老傢伙餓死不打緊,無論如何也得給根兒弄點吃的。

郭良原:鼠事(中篇小說)

都快下午了,村子裡還是死一樣的沉寂,幾隻和人一樣餓得皮包骨的狗倒斃在路邊上,散發出陣陣惡臭。老根頭帶上鏟子,提著籃筐,走出家門,想著到村裡的大田裡去尋點野菜地瓜根什麼的。

初春的風硬,吹在人身上生生的冷,老根頭縮著脖子,眯著眼,走向地裡。

地裡光溜溜的,除了裸露的泥土,就是些枯乾的野草。上年的大旱,地裡的莊稼顆粒無收,臨時趕種的蕎麥沒等到籽兒成熟就被饑民們拔回家將就煮著吃了。老根頭轉悠半天,籃筐裡還是空空的。他無可奈何地望望天上蒼白無力的日頭,長嘆了一口氣。

忽然,一隻灰褐色的老鼠從老根頭面前跑過,沒等他反應過來,嗖地鑽進洞裡不見了。

老根頭一個激靈,老鼠!

老天爺能讓人餓死,它能讓老鼠也餓死嗎?

他想起了前些年大傢伙在地裡勞動時,經常有過追打老鼠的事。追得老鼠鑽進洞裡後,他們還不放過,一些人堵住老鼠洞的出口,一些人挖老鼠洞,最後逼得老鼠從出口往外竄出,守在出口的人一頓亂棍,老鼠被活活打死。有人提出挖開老鼠洞看看裡面有什麼,結果挖開後看見的是麥子和黃豆之類的糧食,有的洞裡還有剛出生的紅皮小老鼠。大家也沒誰當回事,哈哈大笑後一散了之。

老根頭心裡有數了。他看了看四周,沒人。他知道他的這個發現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畢竟老鼠洞裡的糧食有限。

他就那樣在地裡轉悠著,可他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地面,他種了一輩子地,看一眼,就知道哪兒有老鼠洞。他在發現的老鼠洞口前,都插上了一根只有他認識的禾秸。

約摸一個時辰後,老根頭又看了看四周,還是沒人。

老根頭動手了。他選了一個洞口,蹲在地上,開始挖老鼠洞,但他沒有堵住出口,他沒有想到要打死老鼠,也沒有想到老鼠肉也是可以吃的。

成功了。第一個老鼠洞挖開後,老根頭髮現了一些麥穗和黃豆。他如獲至寶地把那麥穗和黃豆撿起來放進籃筐裡。

這天下午,老根頭連著挖了五六個老鼠洞,看著或多或少的收穫,他的眼裡流出了渾濁的淚水。

女人把老根頭從老鼠洞裡挖到的麥穗上的麥子一顆顆地搓下來,沒有褪皮,連同一小捧黃豆一起洗乾淨,在鐵鍋裡翻來覆去地炒焦後,再用一個類似於中藥鋪碾藥用的小碾子碾成粉,小心翼翼地裝進了一個空瓶子裡。她要用這從老鼠嘴裡搶來的糧食和著菜葉熬成糊糊給根兒充飢,讓根兒活命。

老根頭每天總是在地裡沒人的時候出去挖老鼠洞,這已成了他的指靠、責任和使命。每當下鏟開挖的時候,他都要先雙手合十,朝著老鼠洞口拜上三拜,一拜老天保佑,二拜老鼠原諒,三拜挖到糧食。可並不是每個洞裡都有收穫,有時挖開老鼠洞,裡面不見糧食,只有一團還沒長毛的紅皮老鼠兒在蠕動。這時,老根頭空空的胃裡就會一陣翻湧,想吐,可什麼也吐不出。他愣愣地望著眼前那些還沒睜眼的老鼠兒,嘴裡喃喃自語:作孽啊,會遭報應的。隨後他會虔誠地將老鼠洞復原,他真的不想讓那些剛出生的小生命死在他的手下。

日復一日,老根頭挖遍了大田裡他所能判定的老鼠洞。本村的地裡找不出老鼠洞了,他會到鄰村的大田裡去挖。無論烈日當頭,還是颳風下雨,老根頭雷打不動地下田,儘管挖回來的糧食不多,但總比沒有強。根兒的臉色也一天天好轉起來。

這一年的災情依然,地裡依然沒有收成。

冬天到了,嚴寒封鎖著平原,老北風呼呼地吹,打在人臉上生生地疼。老根頭知道很快就要落雪了,他得抓緊時間多找到些老鼠洞,插上長秸稈和樹枝做出標記,不然雪一落下,白茫茫的一片,上哪兒找老鼠洞啊?

果真就落雪了,整個平原一望無際的白。老根頭依然每天出門去挖老鼠洞。他的臉已經餓得變了形,雙眼眯縫著,裹著件破棉襖的身子,在寒風中搖搖晃晃,彷彿一棵生命活力喪失殆盡的老樹,不定啥時就會倒下。他的雙手凍得通紅,裂開的口子裡往外滲著血,滴落在雪地上,一串紅色,像一串紅色的火焰。老根頭握著鏟子,跪在雪地裡,倔強地一鏟一鏟地挖著,鐵鏟在凍土層上碰撞出刺耳的聲音,好多剷下去,凍土層才能被挖開。老根頭似乎忘了一切,還是一鏟一鏟地挖著。他知道,他的根兒在家裡等著他,等著他挖回的糧食。

然而幾天都是勞而無功,不是做好的標記被風吹倒被雪蓋住了,就是挖開的洞裡啥也沒有。老根頭急火攻心,一陣劇烈的咳嗽後,吐出來的是血痰。老根頭盯著自己吐出來的血痰看了好一會,鏟了一剷雪蓋住了。

接著挖。

他不能停下來。暈眩中,他看見根兒的眼睛在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挖開一個洞,大老鼠早從出口跑了。洞裡除了很少的一點糧食外,又是一堆沒有長毛的紅皮老鼠兒。望著蠕動的老鼠兒,老根頭的眼裡,流出了渾濁的淚水。他一邊喃喃自語著對不住了,一邊伸出枯枝般的手,將一堆老鼠兒抓進了籃子中。

郭良原:鼠事(中篇小說)

“根兒,來,喝湯,肉湯,好香的肉湯啊。”女人叫喚道。

本已被飢餓折磨得有氣無力,蜷縮在被窩裡的根兒聽見“肉湯”二字,呼地一下掀開被子,來不及穿好衣服,就溜下了床,來到了堂屋的飯桌邊。

女人連忙找來衣服給根兒穿好,從廚房的瓦罐裡舀出一小碗熱乎乎的湯,端到根兒面前,又取來一隻調羹遞給根兒,說:“快趁熱喝,香得很呢。”

根兒好久沒聞到過肉味了,連忙喝了起來。湯碗裡還有幾塊軟乎乎的類似肉樣的東西,根兒不知道是什麼肉,也用調羹舀起來放進嘴裡嚼吧嚼吧吞進肚子裡去了。還邊吃邊問:“ 妑妑 !這是什麼肉啊?好好吃。”

女人在一旁看著根兒喝湯吃肉,眼裡有淚水湧出,頭也沒抬,哄根兒說:“是野兔子肉呢。”她不敢讓根兒看見她流淚,趕緊走開進了廚房。

老根頭坐在堂屋門口處抽著他用乾枯的蒿草葉捲成的煙,抽一口,一陣劇烈的咳嗽隨即響起,往日裡他抽的是9分錢一包的“經濟”煙,現在抽不起了。他看著根兒喝湯時的滿足樣,心裡痠疼痠疼的,望望頭上的天,又望望不遠處的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唉,這日子啥時是個頭啊!”

喝完了湯,根兒走到爹爹身邊,剛好老根頭一口濃煙吐出,根兒被嗆得咳嗽起來,繼而哇哇大哭。老根頭趕忙在地面上按熄了菸頭,抱起根兒,一邊拍打著他的後背,一邊自責,“是爹爹不好,爹爹再也不抽了。”

根兒止住了哭,奶聲奶氣地說:“爹爹,野兔子肉真好吃,湯也好喝,明天我還要吃肉,還要喝湯。”

老根頭摸著根兒的頭,說,“好,好,爹爹明天再給孫兒去抓野兔子。”

第二天天一亮,老根頭又拿著鏟子提著籃子出門了。

又是一年的春天。

四野有了綠色,春耕也開始了。

災荒總算過去了。根兒沒有餓死,老根頭和女人也還活著。

地裡長起了莊稼,麥苗兒青青的,菜花兒黃黃的。老根頭家的屋前屋 後和自留地的籬笆上,貼地和攀援生長的南瓜、扁豆等作物也正在開花打蕾。

家裡沒有了可以下地的壯勞力,老的老,小的小,老根頭知道,這個貧弱的家雖說託老鼠的福頂過了罕見的災荒和饑饉,但如果天有不測,再鬧一次災,一家三口必死無疑。

他從廂房裡找出那隻積滿灰塵的工具箱,磨亮了刀鏟刨銼,揹著它又出門了。這次,他決定了,攬活只收糧食不收錢。

一晃夏天到了,新麥也收割入倉了。

根兒好長時間沒吃到野兔子肉喝到野兔子湯了,一天,女人給他端來一碗新麥做成的麵條,讓他趁熱吃。根兒嘟著嘴說:“ 妑妑 !我想吃野兔子肉喝野兔子湯。”

女人呆呆地望著根兒,沒出聲。

根兒又重複了一遍:“ 妑妑 ,我想吃野兔子肉喝野兔子湯。”

女人再也忍不住眼裡的淚水,一把抱著根兒,邊哭邊說:“我苦命的孫子啊!哪來的野兔子肉啊?”

根兒不解地問,“那我吃過的香香的肉是什麼肉啊?”

女人沒有回答,只是摸著根兒的頭,哽咽著告訴根兒,別再想那野兔子肉了,我們今後再也不吃那東西了。

外面沒活幹的時候,老根頭也沒閒著。他不知從哪兒弄回來個桑樹蔸,在家的時候,就用刀鏟在那個桑樹蔸上鼓搗。根兒坐在一旁,問:“爹爹,你這是要做什麼呀?”

老根頭沒抬頭,自個兒眯著眼睛,翻過來倒過去地瞅著手中的桑樹蔸,這裡削一下,那裡鏟一下。

根兒又忍不住問:“爹爹,你做的是什麼東西呀?”

老根頭這才停下手裡的刀,看著稚氣未脫的孫子,說:“兒啊,爹爹在給你做一個念想呢。”

“念想?念想是什麼呀?”根兒湊近爹爹身邊,仔細地看著爹爹手中那個醜裡吧唧的桑樹蔸,問道。

“念想啊,念想就是你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東西。”老根頭告訴根兒。

功夫不負有心人。

日復一日,在老根頭的刀鏟刨銼的作用之下,那個桑樹蔸漸漸地有了形態。作為雕匠的老根頭知道,桑樹的材質堅硬,可制傢俱、樂器、雕塑等。那天他揹著工具箱外出攬活的時候,在一戶人家倒垃圾的地方發現了這個被丟棄的桑樹蔸。憑他的眼力,憑他的雕刻手藝,一下子就看中了能用它雕出自己一直想要的東西。於是,他就把這個桑樹蔸撿起來裝進了工具箱。

打從饑荒過去,根兒活下來之後,老根頭心裡就有了一個想法。他要給根兒雕琢出一件“念想”,並讓這件“念想”一直陪伴和守護著他的根兒。

那個桑樹蔸有些時間了,長約20公分,最粗處約15公分,風吹日曬後的樹蔸呈現出深沉的黃褐色,粗細不一的根鬚依然頑強地伸展著,還有兩個天然對稱的疤痕。老根頭很滿意他的這個發現。

一刀一鏟,一刨一銼,老根頭都很用心。他明白,他雕琢的不是一個物件,而是一份感恩,一種念想。

基本成形了,老根頭看著手中的物件,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

根兒還是不懂“念想”是什麼,但他看到了爹爹手中的東西。

“爹爹!,爹爹!你雕的是老鼠,是老鼠!”根兒一連聲地叫道。

老根頭喃喃地回應孫子,“是的,是老鼠。”

“你雕個老鼠做什麼呀?你不是說要給我雕個‘念想’嗎?”

老根頭沒抬頭,端詳著手中的物件說:“孫兒,這就是‘念想’,你長大後就知道了。”

又過了半個月,在老根頭精雕細琢下,他的雕刻作品完成了。

一隻栩栩如生的老鼠,那形體,那色澤,那神態,是假亦真;尤其是那利用兩個疤痕雕成的眼睛和一根根鬚雕成的尾巴,真個叫天然渾成,鬼斧神工。

女人明白老根頭的心,摟著根兒,呆呆地望著那隻桑木老鼠落淚。

陰曆十月初一,祭祖節。老根頭恭恭敬敬地將他親手雕琢的桑木老鼠供上了堂屋正中的神龕,老鼠的身上,搭著一塊紅布。

老根頭拉過根兒,面朝神龕上的桑木老鼠,說道:“下跪!”話音剛落, 老根頭雙膝跪下。

根兒跪下了。

女人也跪下了。

隨後,老根頭又請村上會畫畫的一個年輕人用牛皮紙給畫了一張老鼠像,大年三十那天,同樣恭恭敬敬地貼在了堂屋正中的牆上。


郭良原:鼠事(中篇小說)

作者郭良原


冬去春來,幾度寒暑,根兒上小學了。

老根頭和女人日漸衰老。

但堂屋正中的老鼠像和神龕裡的桑木老鼠卻依然被擦拭得乾乾淨淨,煥然一新。

1966年底,一場鋪天蓋地的運動席捲了全國城鄉。

風雷動而樹梢擺,海濤湧且小舟搖。

學生們開始了挨門串戶的破“四舊”。成群結隊的學生娃喊著“破四舊、立四新”的口號,每到一個村便上房拆除屋脊上的獸頭,砸八仙桌太師椅上的花牙雕刻,收繳一切書籍,剪爛一切老戲裝,沒收婦女的繡花鞋,以至發展到剪辮子。

白果樹村同樣在劫難逃。

一天上午,根兒所在的小學組織學生進村“破四舊”,根兒也在隊伍之中。一進村,少不更事的孩子們就在老師的指揮下,從村東頭開始挨家挨戶地進行破除。一時間,雞飛狗叫,村民惶惶。被清理和收繳出來的各種古舊,諸如老牌匾、老神龕、老戲裝、老黃曆、連環畫、門神,還有除五大人物著作外的各類書籍被堆在一塊空地上,學生們潑上自帶的柴油,點火焚燒。沖天的火焰升起在村子上空,黑煙飄出好遠好遠。

老根頭家住村西頭。老根頭和女人看著升起的那團黑煙,誰也沒說一句話。

好一會,女人才戰兢兢地問道:“他們不會把老鼠像和木老鼠也燒了吧?”

老根頭氣不打一處來地吼道:“看哪個狗日的敢!”把女人嚇了一跳。

不一會,學生隊伍到了老根頭家,一眼就看見了堂屋正中牆上的牛皮紙老鼠像和神龕裡的木老鼠,不由分說,前呼後應地就要去收繳。老根頭抓起身邊一把鐵鍬,橫在胸前,擋住了擁進屋裡的學生娃,一副要拼命的樣子,用盡氣力一聲吼:“看哪個狗日的敢!”

學生們被鎮住了,根兒也被鎮住了。長這麼大,都讀小學四年級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爹爹這要吃人的樣子,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爹爹給他做的這個“念想”在他心中的分量。

帶隊老師出面說:“這位叔,這破四舊是上面定的,您老人家可不能和上面對著幹啊!”

“ 老子不管什麼上面不上面,誰想燒老子的老鼠,老子就和他拼命!”老根頭瞪著眼寸步不讓。

僵住了。

有孩子偷偷地對根兒說:“哇,你爹爹好威風啊!像個老英雄呢!”

最後,還是老根頭做了讓步,自己動手將桑木老鼠小心翼翼地請出放在一旁,把空神龕拆了下來,扔在老師腳下,說:“也怪不著你們,你們拿去燒吧。”

十一

運動如熊熊燃燒的烈火,越燒越旺,越燒越猛。一時間,整個中華大地,一片火海。

伴隨著運動的全面展開,從上到下的造神熱潮也呈現出史無前例,方興未艾的態勢。

白果樹村同樣如此。家家戶戶的堂屋正牆上方要貼掛領袖像,正牆下方要設置領袖的紅寶書檯。不分男女老幼,每天都得面對領袖像進行早請示、晚彙報。誰家要是不如此,就會被視為對領袖不忠,就會受到紅色造反者和革命群眾的批判和懲處,嚴重者,甚至會被專政機關給予逮捕,最後被投進監獄。

還是在先前餓死人的高榮臺村,一個婦女趕集,買了半斤豬肉,為方便拿在手上,順手扯過肉攤上的一張報紙給包了起來。沒成想,剛好報紙上有領袖的大幅照片,立馬就有人攔住她,說她故意侮辱領袖,對領袖不忠,屬於現行反革命,要她低頭認罪。那婦女嚇得當場就尿了褲子。幸虧肉攤老闆出面說話,又送了那人兩斤豬肉,這婦女才逃過一劫。

老根頭心裡急,女人心裡更急,還怕。女人怕掛在牆上的老鼠像和那隻桑木老鼠會給家裡惹來連天大禍,不止一次地央求老根頭將它們儘快處理掉。老根頭也知道這次不比上次。上次學生娃收繳桑木老鼠只是破四舊,沒涉及到對領袖忠不忠,反不反D;這次不一樣,再要硬頂下去真有可能會出大事。

夜已深,女人和根兒都已入睡,村子裡死靜死靜的。昏暗的油燈下, 老根頭虔誠地立在牆上的老鼠像和照舊供在被拆掉的神龕位置的桑木老鼠前,雙手合十,默默地祈禱著,淚水從他蒼涼的眼裡落下,滴在腳下的地面上。

不一會,他拿出工具箱裡的刀和鑿子,在堂屋進出的木門檻上挖了起來。他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一是怕影響女人和根兒睡覺,二是擔心被鄰居或是偶爾過路的人發現。

老根頭是要在寬厚的木門檻上挖出一個洞,將老鼠像和桑木老鼠藏在裡面。

一刀一刀地劃,一鑿一鑿地挖,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老根頭的臉上全是汗水,長滿老繭的手一刻也沒有停止動作。

雞叫了一遍,又叫了一遍。

天快亮時,木門檻的中間,終於被老根頭挖出了一個洞。

老根頭揭下老鼠像摺疊好,又請下桑木老鼠,用那塊紅布包好,小心翼翼地將其放進了洞裡。

然後,老根頭從米缸裡舀出麥子和黃豆,倒進洞裡,一是將一些空隙填滿,二是讓老鼠也有糧食陪伴,然後找來一塊和門檻顏色差不多的木板,按洞口的大小切割好,鑲嵌在洞口上,再取來灶膛裡的灶灰和屋後臺基上的黃泥巴,用水攪合均勻粘稠,塗抹在整個門檻上。

細細地打掃乾淨屋裡和門檻周圍的木屑後,老根頭吹熄油燈,和衣倒在床上睡去。

十二

老根頭擔心的事還是來了。

藏好老鼠像和桑木老鼠的第三天上午,村裡四十多歲的民兵連長帶著兩個年輕後生來到了老根頭家,後生揹著真傢伙,內行人知道這後生是基幹民兵(即武裝民兵),這真傢伙是半自動步槍。

根兒上學去了,女人在廚房裡忙著,老根頭在屋前的場地上磨著他的雕刀和鑿子,沒起身。

民兵連長也是土生土長的村裡人,論輩分還得叫老根頭叔。老根頭低著頭磨刀,沒有理他。

連長沒叫叔,只是傲慢不屑地“喂”了一聲。

老根頭還是沒有理他,繼續低著頭在石頭上磨刀。陽光的照射下,刀尖閃射出一道白光。

一個年輕後生呼啦一聲拉動槍栓,衝老根頭吼道:“老傢伙,耳聾了,我們連長叫你呢!”

老根頭這才抬起頭,看著面前的三個人,說:“是連長啊,找我嗎?”

另一個後生大聲訓斥道:“不找你找誰啊?你個老反革命!”

老根頭站起身,在衣襟上擦乾雕刀上的水漬,雙眼盯著罵他老反革命的後生說:“你這個伢說話可要負責任啊,我怎麼就老反革命了?”邊說邊用大拇指和食指摸了摸刀尖。

那後生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民兵連長這才開口:“你家裡不貼領袖像不設紅寶書檯不說,你好大的膽子,居然貼老鼠像,供木老鼠,這不是反對領袖、反D、反革命是什麼?”

老根頭看著民兵連長,不緊不慢地說:“領袖說了,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看見我家掛老鼠像了?你看見我家供木老鼠了?”

“革命群眾檢舉的,你還想抵賴?”民兵連長說。

“那你們進屋搜啊!看哪兒有什麼老鼠像和木老鼠!”老根頭依然不緊不慢。

“搜!”民兵連長一聲令下,兩個後生立馬進屋。

牆上和牆前的臺上啥也沒有。

“繼續搜!”民兵連長髮令。

倆後生便在堂屋和房間裡到處翻箱倒櫃,沒有。又到廚房裡和雜物間一陣搜查,還是沒有。

“老實說,你把老鼠像和木老鼠藏哪兒了?三天前有人還在你家見過的!”民兵連長提高了聲音。

“誰見過的你叫誰來,問他在哪兒看見的!”老根頭一臉無所謂。

一個後生一槍托砸在老根頭腰上,老根頭一個踉蹌,差點倒在地上。

老根頭緩慢地重新站好,怒火在眼裡燃燒,高聲吼道:“打吧!有本事把老子打死!老子就是貼了老鼠像,供了木老鼠,怎麼啦!犯了哪一條王法?”

“好!終於認罪了啊!那我們就依法行事了。給我把人帶走!”民兵連長說道。

兩個後生看著老根頭手中閃閃發光的雕刀,畏畏縮縮地上前,想一邊一人架住老根頭的雙臂。老根頭說,“不要你們狗日的動手,老子自己跟你們走。”說完,把手中的雕刀放進工具箱裡,對一旁臉都白了的女人說:“老婆子,我走了,好生照護根兒!”

太陽下,民兵連長走在前面,接著是老根頭,後面是兩個背槍的後生。

女人暈倒在場地上。

十三

根兒晚上放學回家,只見 妑妑 躺在床上流淚,沒見爹爹。趕忙到床前叫 妑妑 ,問 妑妑 怎麼了。女人長長地嘆了口氣,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根兒這才知道出事了。他立馬就要出去尋找爹爹,女人怕根兒出什麼意外,趕緊把他叫住了,說:“根兒,別去,你還小,不頂用的。你爹爹犯的是反革命罪啊!”

根兒抱著 妑妑 哭成一團。

在 妑妑 的講述中,根兒終於知道了他當年吃的不是什麼野兔子肉,喝的也不是什麼野兔子肉湯。

十四

老根頭被關進了區派出所,縣軍管組下來的人和區裡的公安特派員連夜對老根頭進行了審訊。

問者:“知不知道你犯了什麼罪?”

老根頭:“不知道!”

問者:“你家裡為什麼不貼領袖像,不放領袖的紅寶書,卻要貼老鼠像,供木老鼠?”

老根頭:“你問老鼠去!”

問者:(拍桌子)“問你呢!”

老根頭:“我願意!”

問者:“動機?”

老根頭:“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問者:“問你為什麼要貼老鼠像,供木老鼠?”

老根頭:“我孫子快餓死的時候,是老鼠救了他,救了我們一家三口。”

問者:“不是領袖,不是D,你能有今天嗎?為什麼要反領袖,反D,反革命?”

老根頭:“我一農民,我為什麼要反領袖,反D,反革命?”

問者:“你不貼領袖像,不放領袖的紅寶書,就是反領袖,反D,反革命!”

老根頭:“你說是就是啊?那我問你,我孫子快餓死的時候,領袖在哪?D在哪?你們革命幹部又在哪?”

問者:(連聲)“太囂張了!太囂張了!太囂張了!”

接著問者又厲聲呵問:“那老鼠像和木老鼠呢?”

老根頭平靜地回答:“燒了。”

很快,地區軍管會召開宣判大會,老根頭和其他一些犯罪分子被判處徒刑。張貼在全縣城鄉的宣判公告上,老根頭被定為現行反革命罪。鑑於其罪行重大,反革命氣焰囂張,判處10年徒刑。

那一年老根頭64歲。

押送犯人的車就要離開縣看守所了,根兒和其他一些犯人家屬一樣,守在看守所門前,指望著能看上爹爹一眼,送爹爹一程。

門開了,押送犯人的車被被遮擋得嚴嚴實實,啥也看不見。

疾馳而去的車很快消逝在視線之外,根兒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兩眼望著車遠去的方向。

從旁人的口中,根兒知道了爹爹和那些犯人將被押送到外縣一個叫荷花湖勞改農場的地方去服刑。

郭良原:鼠事(中篇小說)

十五

江漢平原上的油菜花謝了。

江漢平原上的油菜花又開了。

一晃十年過去了。

運動結束了。

老根頭刑滿釋放了。

十六

老根頭刑滿釋放一個月後,收到了地區中級人民法院的一紙案情甄別結論通知書。通知書就一句話:你的現行反革命罪經甄別,改為人民內部矛盾。

有明白人鼓動老根頭上訴,要求賠償。老根頭沒理,只是將那張通知書收好,放在了他認為最安全的地方。

高中畢業回家務農已滿5年的根兒,迎來了他人生命運中的重大轉折。

國家恢復了停止10年的大學招生考試,根兒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北京一所重點大學。

但根兒不想去,他放不下風燭殘年的爹爹和 妑妑 。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臥床不起的老根頭把根兒叫到床邊,一 邊不停地咳嗽喘氣,一邊對根兒說:“孫兒,別擔心我和你 妑妑 ,別不想去上大學,別給你爸爸媽媽丟人。窮歸窮,但書要讀,你向爹爹保證。”

望著蒼老羸弱的爺爺,根兒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哭完後,根兒面對爹爹,雙膝跪下,說:“爹爹,根兒保證!”

老根頭示意根兒扶他起來,顫巍巍地移步來到堂屋的門檻前,說道:“根兒,去把爹爹的工具拿來。”

根兒取來爹爹的工具箱,老根頭讓他拿出鑿子,指著門檻中間說:“根兒,挖開,小心點。”

根兒小心翼翼地用鑿子颳去門檻中間的灰泥,看見了一塊鑲嵌上去的木板。

老根頭說:“撬開它。”

根兒撬開了那塊木板,眼前是一塊用紅布包著的東西,他不知道是什麼。

老根頭說:“孫兒,把它取出來,今天以後,就讓它陪著你好好讀書。”

根兒取出了那包東西,揭開紅布,是那尊他小時候就見過的桑木老鼠,還有一張摺疊著的牛皮紙,根兒明白,那一定是那張曾經貼在堂屋正中牆上的老鼠像,那是爹爹留給他的“念想”。

十七

太陽照在廣袤的江漢平原上......

2018年3月5日(驚蟄)寫於長春三弄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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