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藍楓 | 北京的四月天
2014年從洛杉磯回到北京的時候，我是帶著夢想回來的。那個時候我在美國洛杉磯南邊的一個小城市工作，心裡卻揣著十足的“中國夢”。我心裡厭倦了每日在格子間裡與數字角力的日子，一心一意想要回到北京，回北京圓我的電影夢。那年的四月我自己一個人拖著行李來到北京，在豆瓣上面找到了一間短租房住了進去，那一間短租房沒有桌子，只有一張床，旁邊放著我的行李箱。我把電腦放在床上，蹲在床邊投簡歷，然後在有面試的日子裡，從我的箱子裡拿出正裝去面試。那個時候，北京明媚的春光裡氾濫的是四處飄散的楊柳絮，走著走著就會吸到鼻子裡，周圍的人都在抱怨這楊柳絮的時候，我卻神采飛揚，看哪裡都是希望，我高昂著頭，絲毫不在意這風中的楊柳絮。
今年是我回國的第四年，回想起當時剛到北京的樣子，似乎已經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當時懷揣的夢想，現在也許只是遺散在記憶中的碎片。又到四月的時候，北京的楊柳絮又紛飛起來，像漫天的鵝毛大雪。我在內心深處已經積累了很多對這座城市的不滿，擁擠，高房價，和其他城市一樣的勢利，以及到處都是拎著皮包的騙子。回想一下這四年，我長嘆一口氣。
幾天前，克里斯提安突然約我一起吃飯，想要慶祝他完成了在中國的第二個劇本。
我們相約在東大橋地鐵站的出口，我提前到了，有點焦躁不安地在地鐵口等他，我忘記了戴口罩，似乎一直站在那裡像吸塵器一樣呼吸著楊柳樹的飛絮。大概十幾分鍾以後，他和往常一樣，不知道從哪裡突然走了過來，微笑著和我打招呼，我可以猜到，他大概又從四五站地以外的住所走到了這裡。這就是他，在任何地方他都儘量步行或者騎車，因為他想更多瞭解他所在的地方。
見面我便開始抱怨著漫天飛舞的楊柳絮，他笑著說：“這也是北京的一個特點，就像我的家鄉的特點也許就是披著床單的酒瘋子”說完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克里斯蒂安是挪威人，兩年前剛認識他的時候，是他第一次來中國，我當時問他你來做什麼？他說我要來中國寫劇本，拍電影。這裡的電影市場生機勃勃。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像在說“我要去我朋友家吃頓飯”一樣稀鬆平常，既沒有我下定了決心要進行一場大戰的咬牙切齒，也沒有我簡直無從下手的焦慮與擔憂，更沒有這件事對我而言簡直是小菜一碟的輕佻。我心裡暗笑他的無知，我想那麼多中國的編劇還不一定能找到項目呢，輪得到你這麼一箇中文都不會說的老外麼？
我心裡這樣想，是因為我深知這個行業看起來開放，其實有著多麼深的壁壘。我試著想要真的進入電影的製片行業，但是我始終沒有能夠進入，我並非科班出身，也非才華橫溢，似乎無論如何，我都只能做一些和電影打擦邊球的工作，而無法真正進入電影行業。我試著向他解釋這個現實，但是他瞪大了眼睛說：“我會努力的。”
接下來的兩年中，我一直見證他是如何為夢想而努力的。他永遠揹著他的電腦包，無論是要去哪裡。我們一起去過一次郊區，他也揹著，因為他時刻做好了準備可以停下來寫作。我們聊天的時候聊到一些奇妙的想法和臺詞，他都掏出手機記在手機上。他有一次打開他的電腦，向我展示他已經有一些想法的幾十個劇本，有的寫了大綱，有的已經開始寫劇本，有的只是一個故事。他四處行走的時候，如果拍到和劇本契合的照片，就放到那個劇本的文件夾裡，隨時聽到和劇本契合的音樂，網上看到和劇本契合的視頻，都蒐集起來。他的所有的劇本，都不是一天兩天寫成的，而是這樣日積月累，在每日瑣碎的積澱中寫出來的。我從電影節帶回來一本各個電影公司的通訊錄，他便按照通訊錄上的聯繫方式，聯繫了一個又一個電影公司，向他們介紹自己對電影劇本的想法。於是他有了第一個機會，是一個一箇中國編劇合作的劇本項目。那雖然是一個很小的項目，但是卻是他在中國的第一個立足點。
完成了第一個項目以後，接下來便有了剛寫完的這個項目，他創作的一個故事打動了一個國內知名的電影公司，於是找他寫了英文版劇本，這對他而言是一個更大的成功。也許再過一些時間，他就能夠坐在電影院看自己編劇的作品了。
他來和我一起吃飯，依然揹著他的雙肩電腦包，不放棄任何的寫作機會，是他對夢想極致的熱愛。我們一起從地鐵站走到了附近的一個烤魚店吃晚飯，席間我感嘆道：“和我相比，我覺得你更有中國夢”。他激動地對我說：“這是一個驚人的時代，太讓人興奮了。有一天天色已經很晚了，我騎著自行車路過天安門，我心裡想，100年前，不，500年前，有人能夠想到一個來自北極大陸的20多歲的小夥子今天會在這片土地上，和這裡的人一起去講一個故事嗎？沒有人能夠想象。文化從互相隔離，到現在我們能夠這樣溝通交流，相互融合，你看到在這樣一個彼此接納的大趨勢裡，我們作為參與到其中的一份子，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嗎？”他說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從內心深處散發出一種光芒。一個人能夠將自己謙卑下來，放到一個更大的歷史圖景裡面去，實然是一種偉大的精神。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是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問題，我只是已經被很多眼前的問題遮住了雙眼，煩惱著眼前的柳絮，煩惱著擁擠的地鐵，煩惱著食堂今天沒有愛吃的菜，擔憂著高房價，擔憂著漲工資，擔憂著領導怎麼看待我。我們吃完飯以後，從大樓的另外一個門走了出來，竟然一時辨不清方向，不知道怎麼走到地鐵站了。克里斯蒂安瀟灑地說：“跟我來，這一片我走過十幾次了。”他說完充滿自信地笑著。
我跟著克里斯蒂安走到了地鐵站，然後我們告別了，他很快就要回挪威一段時間。我獨自在地鐵裡回味著剛才一路的柳絮，才意識到，對於一個真正有夢想的人而言，這些也許惱人的細節，也都可以是可愛的。而北京最可愛的一面，大概就是無數真正懷揣著自己夢想的人共同生活在這個城市裡。那一夜，我在北京的懷裡睡得安穩，在夢中，我也擁抱著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