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黑背后的中国社会变迁

地域黑背后的中国社会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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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内容不代表东亚评论观点和立场

| 东亚君按 |

“地域黑”或许是人类一大天性。

不然,西方古圣人也就不会苦口婆心地说:“要爱邻人,像爱自己一样”。

虽说缺啥补啥,但这话说了快两千年,人类似乎也不见起色。

尽管不曾周游列国,但我们常能不费力气地讨论对某国的印象——比如日本人羞愧万分就切腹,俄国人醉酒能与熊搏斗。

放到国内,也是同理。对许多大学新生来说,刚入学的那段日子会让他们突然觉醒“省籍”意识。

比起名字相貌、个人品行,“老家”似乎是最好的初步分类法。

中国三十多个省份可能不少都未曾到访,但却能在印象中为每个省份对号入座。那些不太友善的印象,就会被称作“地域黑”。

“地域黑”的追随者总能找到无数理由,确认自己的印象其来有自,并真诚地相信人与人之间有根本性差别,而自己则总能处在一个更优越的位置上。

这就好像星座占卜,我们总觉得仅这一点生日上的相近,就足以在他们之间产生一些微妙的联系,而自己则总能在最近比别的星座走一些运。

“地域黑”曾成为无数人餐桌与闲聊时的笑谈,却也曾着实给无数人带来过生活乃至人生上的麻烦与困境。

我们对“地域黑”的态度,意味着我们会如何对待自己的“邻人”。所以这个问题说小不过鸡毛蒜皮,说大却足以影响国家与个人。

今天东亚君与诸位分享的,是上海维舟先生的文章。作为“地域黑”的重点关照对象,作者讨论了“地域黑”运作规律,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与意见。在东亚君看来,这是一篇十分有趣又颇值得讨论的文章。

只要生活在社会联系之中,“地域黑”就有可能影响到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

亲爱的读者,作为某个或某些“地域”的成员,你是否同意这位作者的看法呢?

你对“地域黑”问题,又有哪些经历与高见?

我们期待着你的分享。

地域黑背后的中国社会变迁

很多学者早就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中国传统上并不存在西方那么强烈的族群歧视,异族变换身份是常有的事。只要接受中国文化,那么在所谓“天下一家”的框架之下,就能被承认为中国人,也因此才使我们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族群;

但另一面,中国社会的地域歧视却比大部分国家都更严重,这或许是因为在安土重迁的农业文明传统中,在一个相对封闭自足的区域内,人们往往形成了固定的风俗与社会心态,不免对外人差别对待。

近些年来,被黑得最多的可能是山东人,还涌现出了诸如“鲁性”之类的一批戏谑性的新词。地域黑成为一种全国性的文化批评,这还是一种值得认真对待的新现象。不过,就连许多山东人,可能都非常困惑,这样的社会风气是怎么出现的、又为什么独独是山东人成了被黑的对象?

这个问题如果追索下去,或许可以让我们发现,答案就隐藏在中国社会的结构性变迁之中。

地域黑的前世:格格不入的上海人

实际上,“鲁黑”是近年来的新现象,在十几二十年前,在几乎长达两代人的时间里,在全中国最容易遭黑的,不是山东人,而是上海人。

那些年里,上海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显得格格不入——他们自己和外地人也不合群,这种不合群几乎是浑身散发出来的,以至于哪怕他们做出想和人合群的样子,别人都仍然会觉得他是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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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对上海人来说,出了上海地界,外面的各地都算是“乡下”。

当然,确切地说,这样的心态并非上海所独有,身为老北京的作家老舍就曾在小说《离婚》中嘲讽:“据张大哥看,除了北平人都是乡下佬。天津、汉口、上海,连巴黎、伦敦,都算在内,通通是乡下……世界的中心是北平。”

民国时的北平,其实已经是没落的“故都”,因而这种睥睨天下的心态多半是基于“皇城根儿”的身份优越感,但上海人将外地人统统看作“乡下人”则略有不同——这可不仅是城乡的地理差别乃至户籍差异,甚至还代表着一种“文明”的分别。

在港台商人大红的改开年代,全国也只有上海人创造出“港巴子”、“台巴子”这类词汇表达轻蔑。连港台也不过是“巴子”(没见识过世面的乡下人),和洋气的上海不好比,那别处不必说就更等而下之了。

这样一种以“中国唯一的城市文明人”自许的特殊认同,在一个农业文明共同体内自然极容易遭黑——因为它所自我标举的,本来就是与整个群体的文化价值相斥的那些特质,还毫不掩饰自己恼人的优越感。

有时我因此理解了为何犹太人那么遭人恨,因为不说别的,单是这份“我是唯一选民”的优越感本身就足够让人厌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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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里坐火车,不止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邻座一旦得知我是上海人,无论是四川人、山东人、北京人还是浙江人,都开始滔滔不绝地大谈上海人如何“小市民”乃至“小男人”。

余秋雨1992年出版《文化苦旅》一书,在其中的《上海人》一文中总结了那个年代的上海人形象:“几乎全国各地,对上海人都没有太好的评价。精明、骄傲、会盘算、能说会道、自由散漫、不厚道、排外、瞧不大起领导、缺少政治热情、没有集体观念、对人冷淡、吝啬、自私、赶时髦、浮滑、好标新立异、琐碎、世俗气……如此等等,加在一起,就是外地人心目中的上海人。全国有点离不开上海人,又都讨厌着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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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自己当时也不喜欢上海人,可说从小在内心深处就不认为自己是“上海人”。我老家崇明岛虽属上海管辖,但交通不便、甚至方言也不同,市区对我们岛民而言,就像是遥远的海市蜃楼,隔着长江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些模糊的高楼。

从小在乡下长大,在我们的话语中,“上海人”都是指那些傲慢的城里人,没想到上大学后,我也被贴上“上海人”的标签,虽然很多人说我“不像个上海人”——这在当时,据说是对上海人的最高评价。

真正让我感受到文化冲击的,是刚工作不久的2000年,受公司委派去河南做调查。因为要在洛阳下属的几个县都走一遍,抽样做问卷,当然需要一个本地的老司机。但我没想到的是,第一天谈好的价钱、条件,第二天真正上路后,司机就不断找我软磨硬泡,以各种理由要求加钱。

虽然当地的合作伙伴后来帮我解决了问题,但他又叹气说了一句:“这不是在上海,你不能把上海那一套带过来,要适应这里。”

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对老司机的行为那么意外和气愤,是因为我习惯了在上海默认的契约精神:在上海,前面的谈判很艰难,条件都一个个摊开来,斤斤计较,但一旦谈定了,就得不折不扣执行;而在这里则相反,他可以一口答应,先揽下来再说,当你误以为很顺利时,其实相互折磨才刚开始。

这当然并不是说上海人的做派就都是对的,只不过让我意识到,很多事物有着非常复杂的面向,从不同的视角出发,可能评价极为悬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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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也想到,上海人常被诟病的另一些“缺点”,例如人际之间非常冷淡。在厦门大学读书时就发现,其它省份的老乡会都热热闹闹,唯独上海的老乡会,聚了第一次后就再没下文了。

既然如此,那么“散漫”和“不团结”也就顺理成章了:每个人都自行其是,也不会看在都是上海人的份上,就在这异乡的校园里彼此多照应。

上海人给人的感觉因而是高傲、冷淡、散漫的,甚至拒人以千里之外,但真正回到上海工作后,我倒慢慢地发现,上海同事并没有想像的那么难相处。后来我才渐渐意识到,那与其说是善意,倒不如说是因为上海自近代以来一向是个陌生人社会,因而看起来人际冷淡。

但也因此,人们既不怎么关心你,却也没多大兴趣打探你的私事。只要工作表现出色,在上海的职场也不像别的地方那么需要有点“关系”才能立足。对像我这样缺乏根基的“乡下人”来说,这样的环境不仅友善、公平,甚至还让我觉得有几分自由。

鲁黑:

为什么轮到山东人变成异类了?

鲁黑:为什么轮到山东人变成异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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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样的经历,当这两年“鲁黑”兴起时,我很自然地意识到,这黑的其实并非地域本身,而是它所代表、承载的一整套文化与价值观。就像福建人戏谑说“好男不娶福州女,好女不嫁莆田男”,也只是因为福州自古是省府,女性娇贵不善持家,而莆田则是出了名的大男子主义。

鲁性”大批判如今似乎已经成了网上的一种特殊亚文化。2019年8月,《新京报》还刊发了一篇《山东“地域黑”的前世今生》,总结了“鲁性”文化的几大特征:

直爽、仗义、热情、实在、负责任、儒家性情,而这往往又与酒文化、直男癌、生殖癌、编制爱好者、公务员大省、高考大省、领导文化、土味审美等等联系在一起。

一言以蔽之,这是一种儒家伦理传统意味浓厚、官本位、大男子主义突出的做派。

正如文中所说的,“短短几年间,山东形象经历了剧烈转变:从全国道德模范,变成了网友吐槽对象,甚至是绝佳的批判样板。”由此还催生出了一系列戏谑性的新名词,诸如“鲁性”、“鲁味”、“含鲁量”、“鲁魂”,而致力于传播这种鲁文化的人,则被戏称为“普鲁士”。

为什么是山东?这恐怕决不是偶然的。对国内各省的价值坐标分析表明,一般内陆省份在价值观上会相对保守传统一些,而东部沿海的省份则更倾向于开放进取,

然而山东却是其中唯一的例外:它虽是沿海省份,但作为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它在价值取向上却比一些内陆省份更固守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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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人注意到的一点是:在“鲁黑”大盛的同时,对上海人的批判却调门大大降低了,近些年来倒是随着“契约精神”这类词的流行,有不少声音开始肯定上海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上海确实可以说代表着山东的反面:与山东那种“领导文化”相反,上海人以往常被指责的一点,就是“瞧不大起领导”,也许是因为近代以来习惯了开放外向的格局。

正如余秋雨所说的,“上海人很难在心底长久而又诚恳地服从一个号令,崇拜一个权威。一个外地的权威一到上海,常常会觉得不太自在。”

这些地方文化中所显示出的价值取向,究竟是好是好,其实取决于社会在整体上如何评判。同样一种品质,在不同视角看来,评价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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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人重情义,有时甚至无原则地重乡谊,这在以往恐怕不但不会受嘲讽,甚至是被推崇备至的;反过来,上海人那种不粘缠、不牵扯、不喜欢欠人情、明确的边界意识(“跟你搭界伐”甚至成了上海市民最著名的口头禅之一),看起来就不亲近,往往还很不客气,给人以傲慢的印象,但对现在的独立个体而言,这却是值得褒扬的特质。

就此或许可以这么说:当中国社会仍深受传统文化影响时,“上海人”势必格格不入,遭到普遍反感;而到2011年中国人口城市化已迈过50%大关之后,在现代性的映照之下,人们开始重视契约精神和独立个体,此时上海不再另类,反倒是山东显得扎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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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角度来说,“鲁黑”其实是好事,意味着中国社会发生了结构性转变,由此催生了一种内部自我反思意识,否则,在传统气氛浓厚的年代,现在鲁黑说的那些,根本就不成问题。

正如我一个山东朋友说的,青岛虽属山东最大的港口都市,但“我奶奶那一辈儿,吃饭时女人不上桌太‘正常’了呢”。

这一点,山东人自己也很清楚。我认识不少“不像山东人的山东人”,他们自己就在批判反思“鲁性文化”,有一位甚至说:“山东父老苦‘鲁味’久矣。我们自己骂不过瘾,欢迎各地朋友助力!”这与近代以来的“国民性批判”一脉相承,或许本身也带有“反传统”的一面。

这些年的河南黑、东北黑,如果撇开地域歧视的意味来分析,其实也可以看作是民国时晏阳初说中国农民“愚贫弱私”四大缺陷的现代衍生,只不过现在这种“素质”话语不免以偏概全,指向诸如“河南人多骗子”或“东北人大忽悠”之类地域性的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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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些并不是一步到位转变的。就像日前和朋友谈起,她很犀利地反诘:“你确定现在不普遍讨厌上海人了?”也并不是说上海文化的取向就是社会进步的方向,毕竟上海人的集体性格中也有势利、精明过头等负面取向,这正与其商业城市的经历一脉相生。

在1990年代的上海报纸上,一度曾展开非常激烈的“小市民”批判,大声疾呼要重塑“海纳百川”的“海派精神”。那时焦虑于上海人是不是“精明而不高明”,格局太小,以至于不够资格做“国际大都市”的市民。

事实上,现代化未必趋同,现代化的同时又保留传统的人情味,这并非不可兼得,也已被很多国家的个案所证实。

不过,在这样的动态调适中,批判仍是通往全新自我认知的第一步,无论这出于较真还是戏谑,最终都是为了刷新社会的文化价值,以适应时代的变动。

地域黑背后的中国社会变迁

在未来的365天,东亚君将与各位朋友一起去分享110本曾在全球知识界产生过广泛影响、同时也曾给予我诸多刺激的名作。

希望能以此为各位读者带去新的冲击与启示。期待各位加入东评学社,我们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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