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福玲:宋代詩人詠歎大名與三關

在河北省各大中城市中,宋代最為有名的當屬北京大名府。宋代在河北設有河北路,為至道十五路之一,治所在大名府(今大名縣東)。轄境相當今河北省易水、雄縣、霸縣和天津市海河以南,及山東、河南兩省黃河以北的大部。神宗熙寧時分為東西兩路:河北東路治所在大名府,河北西路治在真定府(今正定)。轄境約以今白洋淀向南,子牙河、滏陽河及京廣鐵路東境為分界線。

閻福玲:宋代詩人詠歎大名與三關

在河北兩路中以大名府的地位最為重要,為“南北津途咽喉之所寄”,是防守汴京的重要軍事門戶,寇準稱之為“北門鎖鑰”,仁宗慶曆二年(1042)將大名府升格為北京。《宋史·兵一》:“北京為河朔根本,宜宿重兵控扼大河南北,內則蔽王畿,外則聲援諸路。”作為北宋的陪都之一,朝廷不斷派駐心腹重臣留守北京,其中歐陽修、韓琦、強至、文彥博、黃庭堅、王安中等都曾在大名過任職。他們在大名期間,感受大名自然景觀與人文生活,以詩寫大名,留下許多河北大名詩。這些詩作的主題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總體描寫大名自然風光,展現大名自然景觀。如強至的《出大名府北郭》:

驅車出近郭,野色感年華。河靜水猶凍,地寒林未花。

細風吹斷柳,殘雪隠虛沙。鄉思東南闊,歸飛羨暮鴉。

強至的詩重在寫大名冬季的荒寒與思歸之情。王滌《贈子野歸潮時會大名府》也描寫大名府晚秋之景:“河朔頻河地早寒,城煙牢落水迴環。幾番夜雨漲新岸,一片秋雲歸舊山。”

二是表現壓沙寺的梨花與梨果之美。《畿輔通志》卷五十二:“壓沙寺,在府城東,舊城內。始建莫考,中有梨千樹,宋韓琦留守大名,每花時,輒造樹下游賞,因命僧創亭花間曰雪香亭。”強至詩寫壓沙寺說:“沙頭古寺枕城角,樓殿自與人跡疏。”寺中古木參天,梨花似雪,韓琦讚美說“柏奮怒虯環古殿,花遺嬌靨散春風”,“壓沙梨開百頃雪”(強至詩),南宋史容等《山谷集》注引趙舜欽《茅齋詩話》雲:“大名壓沙寺梨花之盛,聞於天下。”成為大名一道最為誘人的靚麗風景。宋人的大名詩都集中表現壓沙寺的梨花之美。其中韓琦、強至、文彥博、黃庭堅、晁補之等皆有詩作。如黃庭堅《壓沙寺梨花》雲:

壓沙寺後千株雪,長樂坊前十里香。寄語春風莫吹盡,夜深留與雪爭光。

黃庭堅另有《次韻晉之五丈賞壓沙寺梨花》則寫得比較笨拙,此不贅言。晁補之《和王拱辰觀梨花二首》:“壓沙寺裡萬株芳,一道清流照雪霜。銀闕森森廣寒曉,仙人玉仗有天香。”“海棠十韻詫芬芳,慚愧梨花冷似霜。賴有樂天春雨句,寂寥從此亦馨香。”運用神話傳說和優美的想象表現梨花色香之美。

宋人寫壓沙寺梨花,詩作最多的是韓琦和強至。韓琦有詩七首,包括《會壓沙寺觀梨花》、《清明會壓沙寺》、《同賞梨花》二首、《壬子寒食會壓沙寺二首》、《同賞梨花》等。韓琦的詠梨花之作既描寫梨花之美,同時也抒發春賞梨花留連杯酒的愉悅心情,如《同賞梨花》誇飾梨花之美:

興褔梨珍號素封,千株花發此欣逄。風開笑臉輕桃艶,雨帶啼痕自玉容。

蝶舞只疑殘靨墜,月明唯覺異香濃。尋春已恨來傷晩,莫厭頻揮㶑灔鍾。

韓琦寫壓沙梨花善於由實入筆,化實為虛,虛實結合,把千株梨花喻為晶瑩玉潔的真妃仙女,風開笑臉,雨嫩玉容,花飛蝶舞,四溢香濃。所謂“朝來經雨低含淚。競寫真妃寂寞妝。”寫得形神兼備,比起一般的形似之語,自有其不俗的風華氣度。其他六首重在鋪陳壓沙寺聚會賞花的樂趣與興致。如《同賞梨花》:“寒食西藍賞素英,白毫光裡亂雲騰。莊嚴金地三千界,顏色瑤臺十二層。

后土瓊花慚我寡,唐昌玉蘂豈吾朋。雪香豫約為亭號,修創終逄好事僧。”不僅賞花,還動議創修雪香亭。韓琦的遊賞,給壓沙寺又增新景,大大提升了壓沙遊賞的人文蘊涵,在河北大名文化史上,韓琦是最富建設性的一位。正因如此,文彥博《寒食遊壓沙寺雨中席上偶作》才說:“魏公前歲朝真去,寂寞闌干尚有情。莫道甘棠無異種,至今留得雪香名。”

強至有壓沙詩歌三首,他的詩不重視正面描寫梨花之美,而重在敘寫與大名諸公賞花之事的興奮與激動。其間夾雜些許描景之句,如“繁枝向月合照映,亂片落地無掃除。”“天姿必欲貴純白,紅杏可婢桃可奴。”“日高恐釋三春雪,風細猶傳數里香。”雖不及韓琦詩高華靈動,富有神韻,卻也能狀梨花之景如在目前。

宋人不僅寫了壓沙寺梨花之美,還表現了大名雪梨的香甜。強至《依韻奉和司徒侍中壓沙寺梨》稱賞壓沙寺梨:“花經春月千層白,頰傅秋霜一抹紅。江橘空甘得奴號,果中清品合稱公。”盛讚壓沙梨勝過江南香橘而貴為果中清品。據《墨莊漫錄》記載:“北京壓沙寺梨,謂之御園,其栽接之故。先植棠梨木,與棗木相近,以鵝梨條接於棠梨木上,候始生枝條,又於棗木大枝上鑿一竅,度接活梨條於其中,不一二年即生合,乃斫去棗之上枝,又斷棠梨下幹根脈,即梨條已接於棗本矣。結實所以甘而美者以此。”韓琦《壓沙寺梨》:“壓沙千畝敵侯封,珍果誠非眾品同。自得嘉名過冰密,誰知精別有雌雄。常滋沆瀣充肌脆,不假燕脂上頰紅。四海舉皆推美味,任從潘賦紀張公。”形容壓沙寺梨色如頰紅,甜過冰蜜,誠為聖品。

除了寫大名梨花,宋代大名詩歌還表現大名的佛教寺院,如大名詩人楊億《大名府大安閣主道者》:“釋子修行與眾殊,銅臺連接起精廬。群公共結二林社,萬乘曾回六尺輿。衣惹天香親御座,閣成雲構倚晴虛。浮生自恨猶貪祿,未得同翻貝葉書。”從“銅臺連接起精廬”“閣成雲構倚晴虛”之句,我們可以想象大安寺中的大安閣高聳雲天的宏偉氣勢。

閻福玲:宋代詩人詠歎大名與三關

宋代詩人寫河北,還有一個值得特別注意的領域,那就是作為瀕臨宋遼邊界的雄州。雄州即今河北雄縣,原屬唐代歸義縣,五代晉初,沒於契丹。周顯德六年(959)周世宗收復歸義,以其瓦橋關置雄州。轄境相當今河北雄縣、容城等地。瓦橋與益津、淤口合稱“三關”。而明代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六則說:“時以瓦橋、益津、高陽為三關,又以瓦橋關為雄州,治歸義縣,即北直雄縣也。以益津關為霸州,治文安縣,今縣屬霸州,而州治則故益津關也。高陽關,亦曰草橋關,在今保定府安州高陽縣東。”雄州作為直面遼國的邊境前沿,為防止遼國鐵騎南下進攻,宋朝在今保定白洋淀以東至滄州一線,大修塘泊澱寨,構築邊境防禦工事,因此雄州四周,盡為澱泊,所謂“城頭野水四汗漫”(蘇轍詩)與今天中原缺水的局面迥然相異。宋代詩人胸懷愛國之情,憂患邊關之思,他們來到雄州,登臨觀覽,雄州城與三關就成為詩人寫作的焦點。

宋代詩人寫雄州的詩有幾十首,總體來看,有三種寫法,一種是總攬全城,全景展現雄州邊城的雄偉氣勢,表達喜憂參半的複雜情感。如陳襄《登雄州南門偶書呈知府張皇城》:

城如銀甕萬兵環,悵望孤城野蓼間。池面綠陰通易水,樓頭青靄見狼山。

漁舟掩映江南浦,使驛差池古北關。雅愛六韜名將在,塞垣無事虎貔閒。

詩人登雄州城樓,放眼望去,野蓼澱泊之中,雄州孤城,形如銀甕,萬兵環衛,西通易水,北見狼山,城外的水澱,漁舟掩映,景同江南,驛使往來,一片和平的景象。於是詩人欣慰地說:“雅愛六韜名將在,塞垣無事虎貔閒。”蘇轍《奉使契丹二十八首·贈知雄州王崇拯二首》之一則雲:“趙北燕南古戰場,何年千里作方塘。煙波坐覺胡塵遠,皮幣遙知國計長。勝處舊聞荷覆水,此行猶及蟹經霜。使君約我南來飲,人日河橋柳正黃。”蘇轍北使遼國,於正月初七經過雄州,感慨昔日趙北燕南的古戰場,如今變成了千里煙波的水澱方塘。依靠這一水域屏障,詩人“坐覺胡塵遠”“柳正黃”,透出一份和平安寧的欣慰。如果說陳襄、蘇轍的詩全景展現邊城的和平寧靜的景象,那麼呂陶的《雄州村落》:“家家桑棗盡成林,場圃充盈院落深。九十餘年事耕鑿,不知金革到如今。”則更具體寫出了經過近一個世紀的和平發展,雄州村落繁榮的局面。“不知金革到如今”既寫出了詩人對宋朝銀絹換和平成果的欣賞,也隱含著詩人對邊備鬆弛的憂慮之情。

雄州詩的第二種寫法是聚焦於三關的形勝地位與登臨感懷。詩人雖然仍是全景展現邊城的雄偉氣象,卻把觀察的視角由雄州城樓轉而聚焦於三關要塞,突出其形勝地位。如蘇頌《登雄州城樓》和胡宿的《寄題雄州宴射亭》:

三關相直斷華戎,燕薊山川一望中。斥堠人間風馬逸,朝廷恩廣使軺通。

歲頒金絮非無策,利盡耕桑豈有窮。自古和親誚儒者,可憐漢將亦何功。

北壓三關氣象雄,主人仍是紫髯翁。樽前樂按摩訶曲,塞外威生廣莫風。

龍向城頭吟畫角,雁從天末避雕弓。休論萬里封侯事,靜勝今為第一功。

兩首詩都關注邊塞三關的氣勢以及阻斷華戎的功能意義,對宋朝偃武和平的政策表現出欣賞與讚許態度。此外,歐陽修《奉使契丹初至雄州》:“古關衰柳聚寒鴉,駐馬城頭日欲斜。猶去西樓二千里,行人到此莫思家。”彭汝礪《歸次雄州》:“雁奴到日人初別,燕子來時我亦還。馳馬直登山絕頂,爭圖先見瓦橋關。”都以流利自然的絕句形式,寫景抒情,悲喜雖異,皆緣於心靈深處湧動的愛國熱情。

閻福玲:宋代詩人詠歎大名與三關

前兩種雄州詩,無論其全景視點怎樣轉換,都是通過描繪邊關和平的景象,展現詩人對銀絹換和平政策的所持的讚許態度。而第三種寫法,則是側重抒發詩人面對雄州邊關的複雜感懷。如蔣概《登雄州北門樓》側重寫登樓懷古之意。而韓琦的《雄州遇雪》寫使經雄州,遭遇大雪的維艱狀況,結句“風前似慰徵軺意,先學楊花二月飛”,以飛雪似楊花為喻,運用樂景寫哀的手法抒發使遼的複雜心情。彭汝礪《至雄州寄諸弟並呈諸友》抒寫出使北朝到達雄州時歸似似箭的感受。

馬頭今日過中都,到得雄州更有書。道路莫嗔音問少,天寒沙漠雁全疏。

沙陀行盡見南山,過卻中京更少寒。欲寄梅花無處覓,祇將書去報平安。

詩中不斷以計算行程為慰藉,就像杜甫詩歌《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歷數“即從巴峽穿插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行程一樣,透露的是詩人歸心似箭的急迫心情。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宋代雄州詩歌中還有一首特殊的詞作《減字木蘭花·題雄州驛》。據元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下:“靖康間,金人犯闕,陽武蔣令興祖死之。其女為賊虜去,題字於雄州驛中,敘其本末,仍作《減字木蘭花》詞雲:“朝雲橫度,轆轆車聲如水去。白草黃沙,月照孤村三兩家。天天去也,萬結愁腸無晝夜。漸近燕山,回首鄉關歸路難。”蔣令,浙西人。其女方笄,美顏色,能詩詞,鄉人皆能道之。此詞湯巖起《滄海遺珠》所載。”近代況周頤《蕙風詞話》續編卷一評此詞“寥寥數十字,寫出步步留戀,步步悽惻。當戎馬流離之際,不難於慷慨,而難於從容。偶然攬景興懷,非平日學養醇至不辦。興祖以一官一邑,成仁取義,得力於義方之訓深矣。”

閻福玲:宋代詩人詠歎大名與三關

通過以上梳理可以看出:河北詩人與河北詩歌是有限的,而宋代詩人表現河北、詠歎河北的詩作卻是繁多的。在總數二十五萬多首全宋詩中,到底有多少詩人多少詩作寫了河北,寫了河北哪些內容,幾乎是難以統計的。這些詩的寫作,無論是描繪自然山川,還是人文景觀,也無論是寫景抒情,還是詠史寄意,都緣於詩人對河北燕趙文化的無限賞愛,他們既是燕趙文化現象與文化精神積澱所激發的藝術創造,同時又為不斷層積的燕趙文化增加了新的文化內涵,構成了河北地域文化發展鏈條上閃光的一環。

閻福玲:宋代詩人詠歎大名與三關

作者簡介:閻福玲 ,河北省平泉市人。1986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學士學位。2005年畢業於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獲文學博士學位。現為河北師範大學青年骨幹教師,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長期從事唐宋文學與文化教學科研 工作,對中國古代邊塞詩研究領域用力尤多。在《江海學刊》《內蒙古社會科學》《北方論叢》《山西大學學報》《河北學刊 》等刊物上發表專業論文30餘篇,出版《漢唐邊塞詩研究》等著作,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宋元明清邊塞詩研究》和國家社 科重大項目《畿輔叢書》整理及《續編》編纂等省部級以上科研項目。在教學科研工作之餘,兼職管理工作。先後擔任河北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教務處長等職,現為河北師範大學匯華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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