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1956年的蘇伊士運河危機


利用金融武器實現地緣政治目的一個例子就是1956年的蘇伊士運河危機,而使用這一武器正是美國。在超級油輪問世之前,西歐70%的石油是經由蘇伊士運河運送的(現代超級油輪由於規模過於龐大而無法穿行)。基於該運河,從英國殖民地馬來西亞運送錫和橡膠至歐洲的成本會大大降低。從更廣泛意義上講,這也會降低亞洲和歐洲之間商品運輸的成本。因此,英國在蘇伊士駐有80 000人的衛戍部隊,並與法國共同掌控蘇伊士運河公司(Suez Canal Company)的財務大權。

同其他第三世界國家一樣,當時的埃及也正經歷著民族主義浪潮,並尋求自1952年起從英法聯營公司手中收回蘇伊士運河的租借權。1952年7月22日,一場軍事政變推翻了埃及的君主政權,賈邁勒·阿卜杜·納賽爾將軍上臺。納賽爾上臺之後,埃及與英國乃至整個西方之間關係都變得日趨緊張。1954年,納賽爾與英國達成一項協議,後者同意撤離駐守蘇伊士運河的衛戍部隊。之後,納賽爾提高賭注,於1956年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外交關係。

作為中國臺灣的盟友且一直對中國大陸持敵視態度的美國迅速作出反應,停止對埃及阿斯旺大壩的資金支持。英國早前參與了阿斯旺大壩的設計工作,而英國水文學家也參與了大壩的早期工程,但提供資金支持的是美國,這也反映了當時英國所處的窘境。艾森豪威爾政府的這一突然決定凸顯了“冷戰”政治家約翰·福斯特·杜勒斯的影響力。當時,剛剛經歷過腸道手術的艾森豪威爾正處於康復期,而外交事務則委託給了一向以強硬著稱的杜勒斯。

杜勒斯滿以為納賽爾會知難而退,但這位埃及總統卻不願意作出讓步。阿斯旺大壩是納賽爾心目中的金字塔,他要將它打造成現代埃及的象徵。因此,他重申從英法手中收回蘇伊士運河的特許權,並將運河收歸國有。對此,蘇伊士運河公司的70 000名法國股東憤怒不已。而令法國政府更為惱火的是納賽爾對阿爾及利亞叛軍的支持,這使得法國在北非的政治和軍事問題進一步惡化。

為此,法國同以色列達成了一份秘密協定。長期以來,以色列就反對納賽爾對途經蘇伊士運河的以色列商船的阻撓。不久,它們得到一份緊急情報,獲知埃及剛剛從蘇聯購買了一批“米格”戰鬥機。(這些戰鬥機是經由捷克斯洛伐克採購的,但這並不重要。)更為嚴峻的是,蘇聯和捷克斯洛伐克的飛行員已經駕駛這些戰鬥機抵達埃及。

在同法國進行了一系列的秘密磋商之後,英國同意加入這一聯盟。1956年10月29日,以色列先發制人,入侵西奈半島。英國和法國則出兵奪取運河的控制權,表面聲稱是為避免運河遭以色列和埃及部隊破壞。英法戰鬥機對埃及機場進行了轟炸。(“米格”戰鬥機自然也包括在內。)納賽爾不甘示弱,將全部47艘航經運河的船隻擊沉,致使運河關閉。雖然來自亞洲和中東的商品及石油仍可繞經非洲之角抵達歐洲,但額外的成本卻極為高昂,而且航運時間也大大延長。納賽爾採取的行動造成了一系列的嚴重後果,其中最恐怖的後果之一就是開普敦的艦船大擁堵,有超過平時3倍數量的船隻在那裡補給燃料。

雖然法國傘兵和英國突擊隊有能力以較低的代價奪取運河的控制權,但損失已經造成。英美之間的特殊關係也因此而受到損害。雖然是外交官出身,但保守黨首相安東尼·艾登在發起軍事行動之前並未徵求艾森豪威爾的意見。他只是想當然地認為這位美國總統會支持他對埃及政府採取的行動,因為之前埃及已經承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

之所以沒有徵求美國的意見,一種可能的解釋是當時的艾登已對納賽爾忍無可忍。艾登向來以自負著稱,易感情用事,且當時正值暴怒之時。早在1938年時,他就因不滿首相內維爾·張伯倫揹著他接觸意大利獨裁者貝尼託·墨索里尼而憤然辭去外交大臣職務。納賽爾將蘇伊士運河收歸國有,最終導致英國的和解政策(艾登是該政策的主要參與者)破產。在1951~1955年第三次出任外交大臣(第二次是在“二戰”期間)時,艾登就曾親自就英國駐蘇伊士基地軍隊撤離問題與埃及進行磋商。

此時的納賽爾已經成了艾登的眼中釘,他決心要推翻這位埃及領導人。折中辦法是不可行的。對於主管外交事務的國務大臣安東尼·納丁提交的備忘錄,他的反應是:“你那份備忘錄上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孤立納賽爾,還有這個‘中立’納賽爾,這都是些什麼胡話?我要打倒他,你明白嗎?我要除掉他……我才不管埃及會不會出現混亂。”艾登之所以大為光火,原因就在於這份備忘錄建議以外交手段解決與埃及的問題。

誤會或許還與這樣一個事實有關:艾登與美國駐英國大使溫斯羅普·奧爾德里奇從未建立起良好關係。值得一提的是,溫斯羅普·奧爾德里奇是納爾遜·奧爾德里奇的兒子,後者在建立美聯儲和推動美元國際化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正常來說,美國大使應該有一個傳遞美國總統和國務院看法的信息渠道。但艾登與奧爾德里奇關係相當冷淡,後者似乎更關心英國社會而非它的外交政策。

最後一個因素就是艾登對財政大臣哈羅德·麥克米倫的信任。麥克米倫盲目地認為英國可以依賴與美國的特殊關係。就個人而言,麥克米倫與美國也有關聯,她的母親就是在印第安納州出生的。此外,他與美國在任總統之間也有一種特殊關係。當時的艾森豪威爾任北非戰區盟軍最高司令,而與英國首相丘吉爾之間的戰時聯絡工作就由麥克米倫負責的。在蘇伊士運河戰爭前夕,麥克米倫在前往華盛頓參加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年會時曾偷偷溜進白宮,與艾森豪威爾進行了一次會面。在這次會面中,雙方有無談及蘇伊士運河問題不得而知,但他給首相傳遞的信息卻是非常明確的。“艾克(即艾森豪威爾)決意已定,”他寫道,“不管以何種方式都要讓納賽爾下臺。” 但這只是一相情願而已。

在蘇聯出兵鎮壓匈牙利革命之後,艾森豪威爾及其國務院最不願意做的就是與佔領國為伍。杜勒斯看不慣任何與殖民主義沾邊的東西,因為他認為這將會削弱美國在“冷戰”中的地位。此外,基於預算考慮,美國財政部長喬治·漢弗萊—艾森豪威爾的內閣密友—也不贊成美國提供支持。

英國人也誤解了美國的選舉政治。1956年11月艾森豪威爾謀求連任的事實給了他們一種信心,讓他們以為他會與英國和以色列站在一起,共同反對埃及。事實上,美國選民並不願意美國再次介入一次軍事行動。對於以捍衛和平為競選口號的艾森豪威爾來說,反對蘇伊士運河戰爭會為他贏得政治加分。出乎英國的意料,美國要求立即停止軍事行動。

這就是地緣政治的整個背景,而金融背景則是英鎊的脆弱性。英國的國外債主仍在尋求擺脫他們在“二戰”期間獲得金融請求權,而英國日漸寬鬆的資本管制則為他們提供了這樣做的機會。與此同時,受制於高工資、低生產率和對抗式的勞資關係,英國也難以通過發展強勁的出口經濟來抵消其弱勢金融。在蘇伊士運河戰爭之前,英國的儲備甚至就已經快降到了被視為最低安全水平的20億美元。基於這一背景考慮,參與一場昂貴的、不確定的軍事行動是危險的。蘇伊士運河的關閉將會增加航運成本,並會提高進口石油的價格。因此,蘇伊士運河冒險行動也就進一步加深了市場對英國能否維持1英鎊兌2.8美元的英鎊兌美元匯率的懷疑。

這一匯率的下降或許會產生深遠影響。那些習慣將其貨幣與英鎊掛鉤的英聯邦國家和北歐國家將不得不決定是否延續這一習慣。它們或許會選擇與美元掛鉤,因為美國是一個更強大的經濟體,也是一個更大的貿易國。如果是如此,那麼對英鎊區的凝聚力以及英鎊區成員國在倫敦的銀行業務來講,都將造成災難性的後果。

在蘇伊士運河行動之前,艾登政府就已經知道,要想維持1英鎊兌2.80美元的英鎊兌美元匯率,它需要得到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幫助。這正是艾登和麥克米倫認為他們會獲得美國無條件支持,並對此充滿信心的原因。而這也正是他們作出嚴重誤判的原因。美國國務院警告說,美國可以提供支持,但前提是英國政府必須承諾撤離其在埃及的軍隊。11月2日,美國在聯合國大會提出了一項停火決議。美英矛盾的公開化導致了英鎊擠兌事件。之後,美國明確表示,它不僅要求停火,而且還要求實際撤軍。這一聲明使得英鎊面臨的局勢進一步惡化。

至此,麥克米倫—他曾是美國政府內閣中主張對納賽爾採取軍事行動的最堅定支持者—突然改變立場。他也因此被反對黨指責為表裡不一的兩面派,並被冠以“先進先出的麥克米倫”的綽號。但作為政府的財政大臣,他實際上是沒有其他選擇的。他的真正失敗在於此前他對美國將會為英國提供幫助的過度自信。

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裡,英國政府一直在推諉,它表示接受停火協議,但僅同意撤出一個營的兵力。資本管控延緩了儲備的外流速度,但引來了眾多賭注英鎊貶值的投機者。考慮到英鎊可能貶值的情況,購買英國商品的外國買家要求延期付款,而向英國銷售商品的賣家則要求提前付款。

妥協是痛苦的。保守黨後座議員團體“蘇伊士集團”(Suez Group)並不願意承認英國已經失去第一位階地緣政治強國地位的事實,強烈反對撤離全部軍隊。艾登政府尋求金融支持的承諾,以便確保內閣在撤軍問題上達成一致。但艾森豪威爾政府仍要求英國政府給出具體的撤軍日期。英國人擔心設定具體日期可能會引起混亂,導致部隊無法正常撤離,並危及駐軍的安全。因不堪重負,身體狀況欠佳的艾登飛往黃金眼(Goldeneye)休養,這也是小說家伊恩·弗萊明在牙買加的度假地。但這並未激起人們對政府的信心。

所有人都知道危機會在12月4日進入最嚴峻的時刻,因為在這一天,麥克米倫將會就英國的儲備情況發佈月度報告。它將會表明英國的黃金和美元儲備已降至20億美元以下,這毫無疑問會引發新一輪的英鎊擠兌事件。迫於這一時間的壓力,艾登政府重申了它的撤軍承諾,但仍試圖避免給出一個確切的日期。它採用了含混不清的語言向華盛頓保證,“(我們)已經決定準時撤離,而且我們也準備準時撤離”。

但所有的牌都掌握在美國人手裡,他們不做任何事情就能迫使英國讓步。12月2日,在財政大臣發佈報告兩天前,英國內閣同意將12月22日作為撤軍的最後時限。12月3日,剛剛休假回來的美國財政部長漢弗萊同意支持英國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提款。

基於此,當12月4日麥克米倫作報告時,他可以說英格蘭銀行的儲備已經降到20億美元以下,但同時也可以聲明,美國支持英國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提取全部的13億美元的信貸額度。12月10日,在美國的支持下,英國的借款申請得到批准;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執行委員會的16名委員中,只有代表埃及的委員投了棄權票。這一行動標誌著英國金融危機的結束。同時,這也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曾經的經濟大國英國追求獨立外交政策的時代的結束,因為現在它不得不依賴一個更加強大的夥伴,這就是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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