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親人》:一個博士眼中的鄉村圖景,一份遲到的時代回望

《大地上的親人》:一個博士眼中的鄉村圖景,一份遲到的時代回望

作為整個家族唯一獲得高學歷的人,我的成長,隱喻了一種遠離鄉村的路徑。——黃燈

每逢春節過年回家,無論我們是寫字樓裡妝容精緻的Lucy,Linda,Andy,還是西裝革履的李總,王處,劉工,進了村口的那一瞬間,我們又變回了村裡的翠花、二丫、小芳,狗蛋、大柱、二毛。

無論我們走向何方,我們都無法否認,我們每個人骨子裡都是農民出身。但是,在過去的這些年裡,無數的"我們"從農村出走,迫切地改換身份,想要抹去農民的痕跡,將鄉村選擇性地遺忘,生硬地切斷。

直到某天,我們發現,我們就如同古希臘神話中的巨人安泰俄斯,只有保持與大地的接觸,我們才能不可戰勝。當我們脫離了大地,我們就無法獲取力量,弱小而無助,在城市的生活也如無根之萍。這樣隱秘的情感和矛盾的心理,存在於每一個在城市打拼的人的心間,可是很少有人去認真正視。

2016年春節前夕,一篇名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的文章,以一個農村兒媳的視角,記述了生活在湖北農村的婆家三代人的命運變遷,引發了全國對於鄉村問題的大討論,也激起了無數人的共鳴。在這篇文章的基礎上,作者黃燈將自己十三年來沒有中斷的鄉村見聞書寫重新解構,寫成了這本《大地上的親人》,書中詳細記錄了婆家、自己家、外婆家所在的三個村莊家族的人世沉浮。

從這本書中,我們得以從一個博士的視角來回望我們的鄉村,去親近那些被我們疏遠的大地上的親人。


《大地上的親人》:一個博士眼中的鄉村圖景,一份遲到的時代回望

該書作者黃燈,湖南汨羅人,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任教於廣東金融學院,主要從事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2002年9月,從國企下崗,通過深造獲得碩士學位的黃燈,選擇南下廣州繼續攻讀博士。在十幾年前,一個博士的頭銜所具有的含金量,讓黃燈能夠走出農村,遠離底層,通過個人的奮鬥在城市立足。但在高深的學院生活中,黃燈發覺,自己的生活逐漸和身後的親人失去了關聯。2002年的中秋,堂弟黃職培的偶然造訪,讓黃燈將目光轉向了在廣州打工的親人群體,在一次次探訪城中村的經歷中,黃燈接通了和故鄉親人之間的情感通道,由此開啟了自己對親人和鄉村長達十幾年的真實觀察和記錄。

01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鄉村親人的生存軌跡

在書中,作者以自己的親緣關係為樣本,審視了鄉村親人的現實生活。

《大地上的親人》:一個博士眼中的鄉村圖景,一份遲到的時代回望

在開篇黃燈對婆家一家的記錄中,我們認識了一個湖北中部的普通農家。在這個有著四個兄弟姐妹的小家庭組成的大家庭裡,上演著中國最為普遍的農家生活。尤其是,黃燈用飽含深情的筆墨描寫了自己的婆婆,這個典型的農村婦女,一生遭遇過極度的貧困,無窮無盡的生育折磨,中年喪夫所致的婚姻挫折,女兒的病逝、自盡和出家,數次孫輩的早夭。

然而,這個受盡磨難的農村婦女,在臨終前的幻覺中,還在操心給子女們分錢。終其一生,這個普通的老人從未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半生的辛勞,拉扯大一串孩子,生活給予她的最刻骨銘心的記憶還是對貧窮的恐懼。令人感嘆的是,無論生前如何悲苦,最後都由一場世俗而隆重的葬禮昭示逝者一生的體面。

在黃燈的筆下,婆家有性格倔強張揚,因深感愛情和前途的無望,最後選擇自盡的三姐;有冷酷無能而暴躁,對於家庭來說如同夢魘般存在的繼父;有丈夫出門打工,一個人扛起家裡家外大事小事,勤勞隱忍的嫂子;也有早年帶工程隊而發家,後又因無法收回工程欠款而破產、遲遲無法翻身的四姐一家。

而黃燈的丈夫,則是這個家庭唯一一個通過求學改變命運的孩子。原生家庭帶給他深重的痛苦和壓抑,讓他的城市生活從來不曾以追求享受為前提,而始終無法坦然、輕鬆而愉悅,在他的內心深處,回報原生家庭成為了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這一家人,就如同千千萬萬箇中國農村家庭,在時代的變化和命運的因緣際會中起起伏伏。老一輩依賴土地,始終無法走出飢餓的陰影和苦難的折磨;作者兄弟姐妹這一代在農村和城市之間來回遷徙,用廉價的勞動換取生存和下一代的教育機會;下一代逐漸疏遠了土地,在城市夾縫中求生存……他們的生存狀態並不獨特,反而似曾相識,因為這也是我們自己故鄉親人的生存狀態。一句"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都難以形容幾代人摸爬滾打的甜酸苦辣。

02 三個村莊,同一個農民身份——掏空靈魂的村莊可還是寄寓鄉愁的載體?

《大地上的親人》:一個博士眼中的鄉村圖景,一份遲到的時代回望

千百年來,故鄉的村莊對於在外的遊子而言,是內心精神和情感的最深寄託。然而,在2006年,目睹過去十多年老家的各種變化,作者黃燈發現自己對故鄉生髮了一種無形的隔膜

在《大地上的親人》中,作者記錄了三個村莊——豐三村、鳳形村、隘口村。豐三村是作者婆家所在的湖北孝感農村,鳳形村是作者出生的湖南村莊,而隘口村則是作者外公外婆生活的另一個湖南村莊,也是作者度過童年的村莊。雖然地處湖南、湖北兩省,路途遙遠,但是作者生活於此的親人因為擁有共同的"農民身份",使得他們面對的挑戰和危機幾乎如出一轍——

首先是農村生態環境的破壞。例如,在作者的故鄉鳳形村,私人與鄉政府聯合開辦的造紙廠給村裡的環境造成了無法挽回的破壞,河流被汙染,植被被破壞,少數人靠紙廠獲得了巨大的利益,而農田被侵佔,生態破壞以及村民健康所遭受的損害,卻無法彌補。那些曾經令遊子魂牽夢縈的清澈小河和茂密樹林早已消失不見。

其次是常住人口結構的改變。隨著打工潮的興起,村莊裡的青壯年勞動力都背井離鄉,加入到南下打工的行列,成為城市裡的農民工,家裡留下老人和孩子。曾經人口密集的村莊變得蕭索而冷清,村莊成為人們春節匆匆駐足的驛站,潰敗的農村組織,不但使得公共空間日益逼仄、消失,也導致鄉村生存境況滿目瘡痍。

再次是村莊風氣的改變。曾經淳樸的民風,在村民從城市返流後發生了改變,市場經濟的功利和城市新的生活方式衝擊著人們的價值觀,賺錢成為人關注的焦點,傳統的人情禮節消失不見,急功近利瓦解了涵養親情的鄉風鄉俗。人們不再對下一代的教育抱以信仰般的期望,早早地謀劃起營生。

最後是精神的匱乏。在地域、文化、經濟差異的強烈碰撞下,身為農民的村民時刻遭受精神上的煎熬,他們迫切需要獲得關注和尊重。當舊的文化習俗紛紛消失,而又沒有新的精神文化予以填補,賭博、打牌、買碼、吸毒、傳銷這些活動就逐漸侵蝕到農村的每一寸機理,將本不牢固的農村家庭再次拉向深淵。

在書中,黃燈如此寫道:

表面看來,農村的衰敗和破碎是城鄉二元對立所致,是鄉村無法和城市抗衡的結果,但更為根本的原因,則在於農村已經缺乏一種恆定而又被認可的價值觀,消費主義、功利主義伴隨社會的流動和新技術的來臨,早已從根子上完成了對農村的攻城掠寨,斷裂而又無法修復的價值觀念,使得更多的村莊只能成為城市的附庸。

今天我們回看黃燈的這些記錄,仍然難免心有慼慼,她所反映的事實,時至今日依然在很多鄉村繼續。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黃燈從她的視角去展現真相,直面問題,追問中國村莊的來路與去向,不僅是她對個人內心情感的回應,也是作為知識分子一份沉甸甸的家國擔當。

03 融不進的城市,回不去的故鄉——第二代農民工的出路何在?


《大地上的親人》:一個博士眼中的鄉村圖景,一份遲到的時代回望

在黃燈的筆下,記錄了親人中多個第二代農民工的生存境況。

所謂"第二代農民工"是指的八零後和九零後的農村勞動力。與父輩那些農民工不同,他們往往接受了程度不一的文化教育。從學校出來後,跟隨父輩進城打工,雖然出生於農村,但是他們對農業、農村、農民並不熟悉,渴望融入城市,享受現代城市的文明。

典型的例子如黃燈的堂弟黃職培。

母親早逝的黃職培從小由奶奶和家裡的親戚幫忙拉扯大,初中沒有畢業就跟隨親戚到廣州打工。住在城中村,做過砌匠、打過零工、吸過毒,因年紀小學藝不精,什麼活都幹不長遠,還曾因沒有辦理暫住證被收容,在廣州度過了十幾年打工兼流浪的生涯。

直到二十五歲時,在家族親戚的共同資助下,黃職培才終於得以回鄉做起了大理石灶臺生意,逐漸找到了營生的門路,走上生活的正軌,成家立業。

在書中,黃燈寫道,"自1998年弟弟大學畢業後,在整個黃氏家族隨後出生的二十多個孩子中(主要為堂弟、堂妹、侄子、侄女),竟然沒有一人完整地讀過高中……對長大的孩子而言,可行的出路,無一例外,就是外出打工。"

她不由得感嘆,進入90年代,隨著鄉村外出人員的增加,留守兒童變成常態,在市場化力量的推動下,農村孩子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通道已被嚴重堵塞。

要知道,如今作為第二代農民工的那些人,也就是曾經的留守兒童。他們缺愛的童年,讓他們從小難以學習如何去愛,當他們長大到為人父母時,這種愛的缺失,並不會隨身份的改變而得到彌補。愛的荒蕪就這樣在代際之間傳遞。對比城市普通家庭孩子獲得的關愛和良好教育,一種看不見的差距,將城鄉分野的鴻溝越拉越深。

更為直觀的問題就是,當第二代農民工無法融入城市,他們是否能夠順利迴歸農村?如果不回農村,城市又是否有他們的容身之所?他們又該如何生存?未來,將會面臨怎樣的人生呢?

知名作家摩羅在《我是農民的兒子》中寫道——

"所有的農民都本能地希望通過兒子進城改變家族的命運,可是所有這些努力都不過是複製電影上流行的'你撤退,我掩護'的故事模式,留下來作為後盾的不堪一擊,固然難免一死,逃脫者面對親人的淪陷更加無能為力,也只能痛不欲生地仰天長嘯。"

這一切,源於時代的裂變,每一個人都不得不承受個體和整體共生的命運。在黃燈對三代農民命運的記錄和思考中,我們深深感受到時代的鉅變和宏觀政策對底層個體命運的深遠影響。

《大地上的親人》:一個博士眼中的鄉村圖景,一份遲到的時代回望

我們本該更好的關照到我們的鄉村,我們那些大地上的親人。然而,當所有的人都努力向前奔跑時,總是有意無意忘記那些落在後面的人。黃燈的這份記錄,是一份“遲到”的時代回望,也是一份群體的道德拷問,更是一份不可或缺的返身相扶。

這些年來,國家出臺了一系列政策解決"三農問題",2006年1月1日全面取消農業稅,啟動新農村建設,實施合作醫療、義務教育和糧食補貼等惠農政策,不得不說,這些年,大地上的親人們的日子逐漸好過了起來。

尤其是近幾年,藉由扶貧攻堅政策、大數據和互聯網技術的發展,曾經困擾著故鄉那片土地的貧困和教育不平衡正在逐漸發生改變。越來越多的農民從城市返回村莊,曾經束縛他們的土地正在凸顯過去幾千年未曾體現的巨大價值。

我們期待,未來的村莊,青山綠水,鳥語花香,能夠實現現代農業文明和商業文明完美結合,真正變成我們每個人心嚮往之的美麗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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