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和奶奶(二)

我的爷爷和奶奶(二)

1958年,全国性的“大办钢铁”风,在延迟了两年后,还是吹进了老家的深山小村。分田到户之后,刚刚吃了几年饱饭的爷爷奶奶,也响应号召,将仔细侍弄了几年的几亩山地重新交还给集体,再次端起吃集体饭的饭碗。

与此同时,在村口的小溪边,立起了一根几十米高的巨大烟囱,磊了一座胖乎乎的土窑,所有村民,包括爷爷奶奶,把家里所有的铁器都捐出来,投进了土窑里化成了铁水,铸成了铁疙瘩,用马车运去了百里之外的乡里。

铁锅,铁铲,铁水壶,铁犁铧,铁锄头,铁钉耙,菜刀,火钳,小锤子……统统捐出来。村里存在三百年的明代张相公武状元大院被拆了,后山的老土地庙也被拆了,只是为了这些老屋椽子上的几十斤铆钉。

大烟囱日夜不停的冒了两个月黑烟,将村里能找到的最后一颗铁钉都化成铁水之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安息了下来。打了鸡血一般的村支书,又带领全村父老乡亲,跑遍了方圆百里的所有山头,各种类似铁矿的石头源源不断的背回来,丢进胖乎乎的土窑里,就近砍伐的大木材,一马车一马车的塞进土窑燃烧,却没有炼出一滴的铁水,只有满窑的灰烬和黑乎乎的炭沫子。

这一年,大伯七岁,除了很长的句子有点停顿口吃之外,可以很熟练的和爷爷奶奶顶嘴了。原本是要送到村里的学堂去的,似乎也暂时给遗忘了。

也就在这一年,姑姑出生了。

姑姑出生在农历的十月,本该是粮食丰收的日子,却因为这一年的全村炼铁,耽搁了春种和夏管,导致秋收不景气。收回来的玉米秆子,甚至都不够村里十几匹驮马的过冬嚼用。

好在前头分田到户了几年,各家都有一点压仓底的救命粮,暂时不会饿死人。但爷爷奶奶,包括乡亲们都遭遇过解放前夕的那次大饥饿,不仅爷爷奶奶的头两个孩子没长成,村里还有其他饿死的老人和孩子。所以乡亲们在心里都时刻警惕着,通过这一年的荒芜秋收,看到了来年的饥荒,眼里都有了深深的不安,不约而同的开始限制家里的口粮消耗了。

因为姑姑的出生,家里多了一张口,爷爷奶奶对每日口粮的消耗,越发的克扣了。

集体食堂每天供应两餐。早饭上午九点,吃的是新磨的玉米浆疙瘩,大人一勺,孩子半勺;晚饭下午四点,吃的是新磨的玉米浆饼子,巴掌大一指厚的饼子,大人三个,老人两个,孩子一个。

就这个口粮定量,老支书还被乡亲们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败家老爷们儿”,一致认为这个定量多了,以今年秋收的粮食数量,铁定支撑不到来年的第一茬粮食——春小麦的收割。

被全村炼铁折腾了半年的老支书,还是很有底气的告诉乡亲们,集体的粮食够吃,万一不够,他负责去乡里要去,保证大伙儿不饿肚子。

不管乡亲们信不信,爷爷奶奶是不信的。

早饭分配的玉米浆疙瘩汤,里面的疙瘩都被爷爷挑出来,三分之一分给还在哺乳的奶奶吃,五分之一留给大伯吃,剩下的一半,用瓦片摊开,在火塘上烘干,然后压成小块,用油纸包起来储藏。而爷爷自己,则用地米菜、鹅鹅藏、火捻草等秋天还能见到的野菜,搭配挑干净了疙瘩的疙瘩汤,用土瓦罐熬一罐子,呼呼噜噜的吃掉填饱肚子。

晚饭分配的玉米浆饼子,爷爷奶奶加大伯和姑姑四口人,每顿可以分到八个,外加一大钵子的盐水煮白萝卜。晚饭领回家后,爷爷给奶奶分配两个饼子,给大伯一个饼子,自己掰开半个饼子,用野菜疙瘩汤一起在瓦罐里煮成更浓一些的汤,来填饱肚子。

爷爷正直壮年,这点粮食哪里能吃饱?每顿都是呼呼啦啦的喝几碗,憋着不去茅厕。实在憋不住去了一趟,清空了肚子里的水分,立刻就觉得又饿的不行了,恨不得把小心储藏起来的食物一次吃个饱。

还有大伯,也是正长身体的时候,早上一点疙瘩汤加一碗野菜汤,晚上一个饼子加一碗野菜汤,同样是放下碗就又饿了。所以基本上每天夜里,爷爷都会在火塘里给大伯埋一个洋芋蛋子。

而这洋芋蛋子,还是奶奶拖着大肚子,春上种在自家的菜园子里的私粮,菜园子不大,总共也就那么一箩筐,却成了大伯的救命粮,不至于饿出个好歹来。

然而,爷爷奶奶家的菜园子,也就这一季了,明年,所有的菜园子都要上交集体,种上集体粮食。

奶奶在哺乳期,没有任何的营养品吃,连食堂打回来的盐水煮白萝卜,都没有半点油水。吃了半个月后,就吃不下去了。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小块漆子油,每顿用竹片刮一小撮,混进盐水煮白萝卜里,成功唤起奶奶面对白萝卜的食欲。

漆子油就是用山里老漆树上面结的子儿,用榨菜籽油的类似方法榨取出来的植物油,成型后会凝结成块状,微黄色,能够多年存放,是稀罕的补品。用漆子油冲土鸡蛋喝,对孕妇的效果非常好。

所以这个冬天,对刚刚出生的姑姑来说,奶水足够,很是幸福。

然而对于爷爷奶奶还有大伯,以及村里的乡亲们来说,这个冬天,就比较糟糕了。

秋收新磨的玉米浆总是有限的,加上老支书的“大手大脚”,两个月后,还没进入腊月,集体食堂就断炊了,再无粮食下锅。

各家各户原先存的一些救命粮,越发的不敢吃了,每天数出来一点点,把老人和孩子的命续上就够了,大人们一粒粮食都不敢吃,而是上山挖葛根回来打粉吃,有家里成年人口多的,已经又开始吃上了观音土。

老支书独自去了一趟乡里,第二天空着回来了,老脸上黑沉沉的,面对一村饿的连询问他的力气都没有的乡亲们,老支书闷头抽了半夜的旱烟,第二天一早,带着村里当会计的爷爷,还有一个仓库保管员,一个食堂掌勺的汉子,外加村里的民兵队长以及三个民兵,带上土铳,套上村里所有的马车,再次去了百里之外的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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