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翔:站在“海絲”起點上

一個初秋的午後,我沿著晉江岸邊漫步,任海風輕輕吹,看江水徐徐流。來到法石村地界時,兩座古碼頭映入眼簾,遠看很一般,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等走近,細讀了碑文之後,方知一座叫“文興碼頭”,另一座叫“美山碼頭”。碼頭的基礎、石墩臺、泊位、駁岸、建築遺址及周邊出土的文物都年代久遠,一層層歷史煙雲後面的宋元時期。

文興碼頭上立著一座寶篋印經塔,四面雕刻觀音佛像,還陰刻著“佛”“法”“寶”“僧”的字樣。美山碼頭在晉江沿江處築就石構墩臺,以一丁一順的交替疊砌方式建造,墩臺兩側設有一南北走向的石構斜坡式通道,向南延伸入江中。墩臺的臺基由下而上漸次內收,外側呈斜狀,便於大船深水停泊。當地人習慣稱這兩個碼頭為江口碼頭。

散文风尚 | 林思翔:站在“海丝”起点上

眼前這貌似普普通通的江口碼頭,曾經是當年的“海上絲綢之路”起點之一,經歷了海上貿易非同一般的年頭。小小碼頭承載了當年龐大的“海絲”貿易船隊的停泊與貨物的集散,是宋元時期“漲海聲中萬國商”的一個重要出海口和轉運站。文興碼頭上的寶篋印經塔,是人們心中的“神塔”。每年農曆二月、六月、九月的十九日,這幾天是觀音菩薩生辰、成道、出家的日子,村裡人都會來朝拜這座石塔,祈求海上航行平安。每當航海人返航時望見石塔,心裡就格外的踏實,它意味著很快可以平安靠岸,與家人團聚了。

晉江千年不歇,日復一日地奔流。長年的水流沖積,江中泥沙沉澱,已然堆起一個小島,島上高樓林立,成了“海景花苑”新天地。受淤積灘塗擠壓,河道變淺變窄。當年江闊天空的水面上,而今架起長橋,雄偉的造型和流水般奔駛的車輛,組成了一道壯觀的風景。江口古碼頭彷彿累了,臥在江邊大橋下安靜地歇著,面對著這江海交匯處的潮起潮落、雲捲雲舒。

古碼頭與現代大橋的交織,牽起了千年時空。面對腳下這條古老的晉江,我的思緒如同川流不息的江水一樣,流進大海,流進久遠的年代。朦朧的眼前呈現出那古碼頭的韶華年代,於是,一幅“海上絲綢之路”的長卷便在腦海裡徐徐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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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城泉州瀕臨東海,泉州灣、深滬灣、圍頭灣三灣拱衛,並有12個港口點綴其間,素有“三灣十二港”環繞之說。古時,泉州城遍植刺桐,開花時顏色紅豔,讓人過目難忘,因而現在的泉州被人稱為刺桐城,推而廣之,港口亦成了刺桐港。兩座古碼頭所在的法石港,被稱為江口碼頭,在刺桐港的12港中最靠近泉州城區。

區位如此優越的港口,為古代交通提供了便捷條件。據史志記載,泉州港與海外的交往歷史,最早可追溯到南朝時期。在公元6世紀初,泉州人已開始與國外交往,當時便有大船通航到南海諸國。印度僧人拘那羅陀,於陳武帝永定二年(558)和陳文帝天嘉六年(565),兩次抵臨泉州,在泉州西郊九日山上翻譯《金剛經》,後從泉州乘船,到稜加修國(今馬來半島)和優禪尼國(今印度)。

唐代中葉爆發“安史之亂”,中原西北藩鎮割據,導致通往西域的道路被阻,“陸上絲綢之路”停滯,中外經濟交流活動由陸轉海,“海上絲綢之路”由此興盛。泉州地處中國南北海岸中點,連接東西兩洋航道,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使之成為“海上絲綢之路”重要港口,與廣州、揚州等並列為我國對外貿易的大港口。唐王朝特在泉州設參軍事,管理海外交通貿易事宜。

唐代福建造船業也很發達,福州、泉州兩地尤為蓬勃,所造泛海大帆船具有五層甲板。唐天寶年間,泉州所造海船“舟之身長十八丈,次面寬四丈二尺許,高四丈五尺餘……可貯貨品兩至四萬擔之多”。

那個時候,泉州通往南海的遠洋航線,經海南的西南沙到新加坡海峽,過蘇門答臘,穿馬六甲海峽,橫越印度洋,到斯里蘭卡,再向西航行到波斯灣的幼發拉底河口,搭乘小船沿波斯灣西海岸抵達亞丁附近。唐武德年間,伊斯蘭教四大員到中國傳教,三賢四賢來泉,卒葬泉州,墓稱“聖墓”,如今仍保護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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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五代十國初年,“三王”兄弟由豫入閩,王審知的二兄王審邽任泉州刺史。他主政泉州期間大力支持海上貿易,鼓勵泉州人走出去,也歡迎外國人來泉州。頻繁的海上交流,深深影響了泉州民眾的習俗和信仰。王審邽逝世後,其子王延彬接替做了泉州刺史。王延彬早年曾負責管理港口,人稱“泉府官”。主政後,致力於擴展海港,開闢新航道,挖掘港口航運和貿易潛力,推動了地方經濟發展,受到官方和百姓的讚許,贏得了“招寶侍郎”的讚譽。

此後,陸續主政泉州的留從效、陳洪進、真德秀以及泉州市舶司的蒲壽庚,“蕭規曹隨”,繼續以開放的眼光和包容的胸襟,鼓勵海上對外交往與開展貿易,為宋元時代泉州港的如日中天夯實了堅實的基礎。

宋元兩代,是福建古代海運的鼎盛時期,也是泉州港名聲大噪之時。發明指南針和活字印刷術的華夏民族,率先將指南針用於海上航行,這就為航海者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從而推動了海上貿易的發展。

宋時,泉州與國外往來的有70多個國家和地區,海外交通暢達東西兩洋,東至日本,南通南海諸國,西達波斯、阿拉伯和東非等地。為加強海上貿易管理,在唐朝設立市舶使的基礎上,朝廷對重要港口城市設立市舶司。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泉州市舶司建立,其職能相當於今天的海關:“掌番貨、海舶、徵值、貿易之事,以來遠人、遠物。”市舶司官員由朝廷直接任命,工作對朝廷負責。之後又設來遠驛,以接待朝貢使者和朝貢商人。這也意味著海上貿易納入了“國家行為”,有力刺激和推動了“海上絲綢之路”的延伸和發展。

後來,宋金戰火連連,使得本來多到江浙的高麗商船也常到遠離戰火的泉州港。南宋定都臨安後,泉州離政治中心更近了。泉州港在宋金戰爭中,又成為南宋的大後方和避風港,吸引了大批海外商船到泉州進行貿易,一時千帆萬船、客商雲集、貨物山積,泉州成了“百貨隨潮船入市,萬家沽酒戶垂簾”的國際性貿易港口城市,海上交易量持續增加。

大型商船遠走爪哇、馬來、東瀛、高麗、暹羅、印尼的日漸增多。華夏的農產品、漁產品、絲綢、布匹、茶葉、瓷器、烏鉛、鐵鼎、米酒、粗鹽、鍋傘、藤籠等,與域外的玉器、象牙、珊瑚、瑪瑙、犀牛角、琥珀、胡椒、玻璃器具等,互通五市,或以銀兩購買,或以物易物。“弦誦多於鄒魯俗,綺羅不減蜀吳春”(蘇頌句)。海上貿易的進出口,成為每天不可中斷的交易常態。海面上千帆競發,陸地上“萬商來朝”,泉州港成了“黃金水道”,海上貿易展現出空前的繁榮昌盛。

到了元代,泉州港迎來了它的極盛時期。元朝廷頒行政令,採取優惠政策扶持,利用宋末海商勢力等措施,加之受戰火破壞較小,泉州港的海外貿易得以繼續發展。宋末元初,泉州已經取代了廣東的位置,中國對外貿易重心逐漸轉移到泉州港。至元二十八年(1291),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奉元帝之命,送公主遠嫁波斯,其船隊由泉州港出航,隨從人員達600多人。後來,馬可•波羅在其遊記中,盛讚泉州為“東方第一大港”,與埃及亞歷山大港齊名。那時,泉州成為中外各種商品的主要集散地之一,被譽為“梯航萬國”的“東南巨鎮”。

因了“海上絲綢之路”貿易的繁榮,當年江口碼頭所在的法石村十分繁華,老街花崗岩鋪就的路面上店鋪林立,番貨薈萃。不同膚色的商人紛至沓來,熙熙攘攘,石頭路被踩磨得光溜發亮。宋代泉郡北石帝君行宮、泉郡文興三王府均建於此地。20世紀50年代和80年代,先後在這裡發現了造船遺址、船骸、石碇和沉船,還發現數座伊斯蘭教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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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老街的西端是一座小山,山上聳立一座始建於宋代的廟宇,奉祀真武大帝,它是泉郡道教聖地,有“八閩玄天上帝第一行宮”之譽。於此俯瞰,晉江在腳下奔流不息,百舸爭遊,遠處海天交接處,茫無際涯。宮中大殿供奉的真武帝,手執寶劍,足踏龜蛇,十分威武,是民眾想象中能鎮壓妖邪的海上尊神。宋時,泉州的地方官為了祈求航海平安,每年都要在這裡舉行兩次隆重的祭海儀式,將端午前後的“回舶祭海”和秋冬的“遣舶祭海”列入國家常典。郡縣官員、市舶司和縉紳人等均出席儀式,祈求真武帝庇護。南宋泉州太守真德秀還親自撰寫《真武殿祝文》,並來真武廟主持祭海典禮。如今在山門上我們還能看到一塊貢巖方碑上刻著“吞海”二字。這是晉江縣令韓嶽於明嘉靖十二年(1533)所立。意為真武大帝一顯聖,其氣勢可以吞海,也蘊含著泉州行船人勢可吞海的宏大氣概。

進入明朝,朝廷為防倭寇,嚴格禁止海外貿易,泉州港被限制只能與琉球國交往。成化八年(1472),市舶司移設福州,泉州的來遠驛也隨同市舶司廢置,這是泉州港由盛轉衰的開始。

清代,為斷絕沿海人民與割據臺灣抗清的鄭成功的聯繫,清廷實行海禁政策,並在沿海實行大規模的遷界。康熙二十三年(1684),清政府正式在廈門設立海關,泉州港對外通商的職能被取而代之。從此,泉州港走向衰落,淪為地方性小港。

往事越千年。今天,站在江口碼頭前,回溯泉州港興衰軌跡,感慨良多。名城泉州,良港刺桐,曾經的輝煌已經定格在歷史深處,銘刻在熠熠閃光的古代“海上絲綢之路”上。

時過境遷,萬象更新。如今,泉州港迎來了新的發展機遇。重設海關機構,實行對外開放,成立港務發展有限公司,科學規劃,合理開發。時代的召喚,政策的激勵,“沉舟側畔千帆過”,泉州古港煥發青春,走上了“主打內貿集裝箱,兼顧外貿集裝箱”的發展路子,使“海上絲綢之路”在新時代展現新的風采。古時“海上絲綢之路”起點的泉州港,又一次引來世界的矚目,成為“一帶一路”上一顆璀璨明珠,“東亞文化之都”——泉州,重新勃發生機。

收回萬千思緒,眼前這沐浴在夕陽金輝裡的江口碼頭,顯得那樣的祥和順眼,感覺它綻開著燦爛的笑容,向過往路人問候。江流入海,浪濤依舊。橋上車輛,如水流淌。眺望前方,碧波盪漾,船艦遊弋。

明天的潮漲潮落,明天的雲起雲飛,一定會更加誘人。

刊於《福建文學》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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