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兒 老伴兒


那天有人問我,你的愛情觀是什麼。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說。另一個女生搶著答,就是“想給他生娃”。


真痛快的答案,我沒有,可那人否定,說你說的是婚姻,後來他們爭了很久,直至我提議去吃飯。


那之後的幾天我總是不自覺地想起這個問題?我的愛情觀是什麼呢?


我想起了我那已經去世的姥姥和姥爺。


姥姥姥爺結婚的時候,聽說還是舊社會,他們結婚前幾乎沒見過幾次面,更別提什麼愛情了。


小時候我爸媽都要上班沒空照顧我,就把我送到了百里之外的姥姥家,所以我的童年幾乎在那裡度過,後來上小學幾年之後,都還有人說我有那裡的口音。


姥姥不認字,只會寫自己的姓,連名字都不會寫。小時候裹過腳,後來拆了,可能還是受了影響,走路和一般人有些不同。


姥爺曾經是村裡生產隊的隊長,曾經揹著隊裡偷偷給人們發糧食,村裡人都敬重他,有什麼婚喪嫁娶鄰里吵架都來找他,他應酬很多,總是喝醉了回來,回來就打姥姥或者衝著孩子們扮鬼臉,做出要打他們的樣子。姥姥在家幾乎做不了主,只是能做飯。


媽媽說她小時候特別怕姥爺,從姥爺一出門心就提上來,戰戰兢兢什麼也做不了,就怕他回來,就怕他回來。回來他就打姥姥,他力氣大下手又重,姥姥幾乎從不反抗。可能因為酒聯繫著她幼年時期最可怕的回憶,所以她不讓我爸喝酒,每次喝酒必定吵架。


這些都是聽我媽說的,我記事的時候,姥姥姥爺早就兒孫滿堂了。


可還是能看出當年的脾氣。姥爺變成了一個固執的脾氣大的黑皮膚的老頭,姥姥變成了一個皮膚鬆弛的慈祥的沒脾氣的老太太,我從小在他們兩個的庇護之下長大。


姥爺一個非常重男輕女的老頭,不過因為我是外孫女,加上小時候白白胖胖地惹人喜歡,所以他很愛我,總是逗我,我的姐姐也就是她的親孫女總是在旁邊酸,“哎呀,爺爺就是不如姥爺啊。”姥爺翻她一個白眼,就去他那神奇的木櫃子裡給我找好吃的去了。我每長大一歲,都覺得比起我來,姥爺更像一個小孩子。


姥姥更是愛我,每天都把我摟在被窩裡睡覺,以至於後來我不摸著她已經乾癟的乳房,就無法入睡。她有時候輕聲哼著古老的歌謠,我現在已經忘了詞,可是那曲調,總是時不時跑到我的腦子裡來。


姥爺脾氣古怪,有時候吃著吃著飯忽然摔下筷子就走了,也不知道是誰做了什麼不和他心意的舉動,或者哪道菜不和他的口味,姥姥知道他在氣頭上也不去招惹他,過個個把鐘頭再給他把飯菜端到屋裡去吃。姥爺一口氣提著還是滿臉的不高興,可還是會把飯吃了。可能覺得就這麼不氣了,面子上掛不住。


我初三那年,姥姥病重。


家裡的氣氛不同尋常,爸爸媽媽經常兩頭跑,或者晚上不回來,我不敢問,夜夜在被窩裡哭,從不敢哭出聲,咬著嘴唇或者手背,然後哭累了就睡著了,第二天眼睛紅紅的去上學。


我看見過我媽哭,她以為我沒看見,她背對著我在案板上切菜,肩膀一聳一聳的,眼淚滴在菜裡、案板上、手背上。我看著難受,回到屋裡憋著聲音掉眼淚,假裝去廁所,用涼水激激眼睛,出來故作輕鬆地問她,媽,今天吃啥?


好像不提,她就能永遠不會離開我們。


那次去看她,她幾乎已經很難坐起來了,看見我進來,眼裡閃著光,說著斷斷續續的字,還認得我。重孫女懂事,在她後面跟她背靠背讓她能坐起來,她脖子上沒力氣,頭耷著。


她很瘦很瘦了,熬著時間,身上長了瘡,女兒們都心情複雜,看她難受,盼她解脫,又不捨得她走。


姥爺像變了一個人,一生從未做過家務的他竟然主動開始承擔起照顧姥姥的責任。端水擦身上,甚至還會熬些粥。端茶遞水地喂姥姥吃藥。


那天大姨三姨我媽還有姐姐幾個人圍著姥爺聊天,姥姥睡著了,在炕頭躺著。


她們開他的玩笑,咋不生氣了啊?咋不打人了啊?沒法打了吧?


姥爺笑了,老啦,早就不打了。沒意思。


他們又笑他,呵?沒少打啊,還打煩了。


我當時看他們開玩笑,心裡還想著,姥姥的病是不是要好了。


姥爺後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她要是沒了啊,我就去咱們村那頭那個河,跳下去。


大家愣了下,姐姐說,你還要殉情啊?大家都笑了。那笑裡好像帶著一點兒苦澀,我鼻子一酸,就哭了,我怕他們看見,就裝困趴在那兒,鼻涕都流到了袖子上,也不敢動。


後來那次爸媽兩天都沒回來,爸爸匆匆趕回來去和爺爺說了兩句話又要走,我背對著門在寫作業,我感覺我爸靠著門框站了一會兒,我沒敢回頭,攥著筆在紙上一下一下地劃,後來他就走了,一句話也沒跟我說。


我知道姥姥走了。


那之後,姥爺迅速地衰老了,甚至走路都很困難,總是在炕上坐著,一句話也不說。明明前些天還在給姥姥端水洗毛巾擦臉。


後來他神智也變得不太正常,有次早上舅舅被重重地敲門聲吵醒,原來是姥爺半夜從後門跑出去了,摔進了一條幹了的河溝裡,被路過的去地裡的村民帶回來了。打那之後,舅舅再沒睡過一次踏實覺。不敢睡。


只一年半的時間,姥爺也走了。


舅舅舅媽現在住在姥姥姥爺之前住的屋子裡。牆上還掛著那些老照片,照片裡姥姥姥爺都坐在前排中間,三世同堂四世同堂。旁邊還有兩張黑白的,是他們年輕些的時候,姥爺平頭,特別精神,姥姥笑得和我記憶裡一樣,他們曾經相伴一生,互相惦記。


我從沒聽見他們說過愛,可是看著這些照片,我卻好像能聽見他們六十年間的爭吵,陪伴,憤怒和愛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