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遍地流金之地,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黄金十年

真实故事计划

今天的故事,来自矿工诗人陈年喜。故事中的男人,曾像所有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样,从小城按部就班的生活里出逃,凭借运气,一时风光无限。

但身处瞬息万变的时代,即便顺势而为,也可能被淘汰。男人风光不再,人生无解。当年遍地流金之地,如今回看,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黄金十年。

故事时间:2007-2017年

故事地点:浙江

小镇的布局,像一只巨大的、被剔光了肉的羊骨架,以主街为脊椎,肋条向两边排开,一根根肋骨就是深深浅浅的巷子。

稍不同的是,肋骨之间还有着更小的巷子,细细密密地穿插、连接,从街后面、高山上的寨子往下看,像一个无解的迷宫。

小镇上的人,在这个迷宫里迷失了无数年头,醒来、迷去,循环往复。

这就是我的家乡,一个在时间上几乎停滞的西北小镇。

2007年初春,家乡乍暖还寒,我把两辆大巴和线路转给了别人。不是做不下去,实在是这个行业太烦人。

跑客运五年,从来没有睡过一天早觉,每天五点起床,晚十点睡下,风雨无改,整个人比机器还要机器。

好在,五年辛碌,换来了还有些丰厚的收获。用这一资本,可以做些想做的事。

先同村青年一步外出的妻弟,强力要求我南下开厂。理由是,一个有开厂实力的人,不开厂活着就是严重浪费。

妻弟小我一岁,其实也称得发小。小时候,我们一块打架、和尿泥,一起上小学、中学。他南下后,先是在广东,再杭州,最后在A市一待五年。

其实妻弟也没什么实力,唯一的本钱就是那1. 85米的大个和帅气的外表、一颗还不算笨的头脑外加勤快能干。当然,这些放在哪里也算一个好男人,足以吸引姑娘。

在A市这个海风吹酥的地方,妻弟娶了老婆,生下孩子。这些年,他一直在工厂做工,做冰箱组装,由一线工人做到了质检小组长。虽然不是核心人员,厂里的各种信息也看在眼中。

如今,对于依然在漂泊的打工族来说,他已算三分之一的A市主人。相信随着时间的延伸,他将扎下更深的根须。

于是4月,我怀揣着三十万元积蓄,随妻弟南下闯明天。说创业有些不准确,因为还不知道从事什么业,说闯荡,也有点夸张,毕竟还有点目标和方向。

发小和各路朋友为我饯行,在镇上最大的饭店“凤来居”,大伙敬以西凤大曲为我壮行色。

其时,由家乡通往县城的小路两旁桃花烁烁,五峰山上,崭新松针的清香直漫下河堤。

在妻弟和他那些朋友的通力攻关下,我在大溪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以二十万元,盘下一个小厂。

其实也就是一个小作坊:一台铣床、一台磨床,外加一些我都不知道名字的小型设备。因为经营不善,这个小厂停工了半年,机器已稍有锈迹。

妻弟帮我从人才市场,招来五个工人,厂子就干了起来。

但最初没有订单,就替人加工一些小模具、简易工装冶具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小零部件,都是别人订单太多或太急,完不成的剩余活。

我能拿到这些活,一方面是因为我的出价更低,另外得益于妻弟多年的人脉。

但我不懂图纸资料,也不懂生产工序,感谢这五个熟练工人,是他们兢兢业业、按时按质完成了这些活。

我要求厨房每天为他们加餐,提供香烟和饮料福利,希望把工厂建成一个家庭的样子。

订单慢慢飞来,厂子一天天做大,工人增加到十几个人。为了保证产品的质量和生产进度,我特别注重技术工人和熟练工的份额。

这群人更多的是四十至五十岁的老工人,有的二十来岁进厂,做了半辈子,因为年龄、身体以及文凭原因,不受待见。

其实,他们丰富的经验就是巨大的财富,很多工作都能独当一面,这一点被许多招工厂家忽略了。

企业的竞争,说到底是人才的竞争。我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斤两,也从中获益不浅。到了年底一盘算,点点滴滴加起来,接近七位数。

在家乡小镇,这是一个天文数字,迄今没有听说谁企及过这个线,开了三十年的“凤来居”也不能。

为了更一步发展,我把妻弟挖了过来,他的身后又跟来一群人。现在的我,羽毛渐丰,但偏僻的区位限制了我的发展。我决定换一个地方,把厂子做大一些。

正好2008年,政府在东郊拿出了一片地,建工业园区。这倒没什么新鲜,全国很多地方都这么做,如果你稍加留意,到处都是这样的招商广告,谓之筑巢引凤。有些地方还专门成立招商引资部门,下了硬指标。

但是,进入这个工业园区并非易事,首先得拿地,建办公楼和厂房,而且要规模,要档次。

按最低的要求,我算了一下,要二百万。但树挪死,人挪活,为了更远的明天,只有豁出去。

为了凑够这些钱,我把原厂盘了出去,包括所有增添的设备,外加手上的一些订单。好在当时的制造加工业还在上升期,厂子盘出去并没吃亏,还赚了一点。

但仍不够。在A市,我们始终是外地人,哪怕是每年都在缴费缴税,要想融资,只有高利贷一条路。

这时候,我很庆幸,虽然不在家乡发展,镇上农村信用社依然给了货款,加上向朋友们借的,终于凑够了钱。

至于厂房,无心栽柳柳成荫。有家先入驻的企业,新建的厂房要出租。他们迟迟没有投产,因为高层内部发生了一些变故,决策层把力量投入到别的地方。

我便以还算合理的租金租赁下来。买是买不起的,勉强买下来,就没余钱购置设备等等了。而他们是大企业,既然这步棋已经走死,也无所谓赚赔了。

有了剩余的钱,接下来设备、人员、业务,就轻松多了。

忙活完这些,待松口气,已经是农历9月末。老家此时黄叶遍地,而南国正值江水如蓝。

快两年了,我没有回过老家,和妻弟走在海风吹拂的街道上,突然发现他有了白发,只有笑起来时,分明还是那个提着玻璃瓶、在河边捉鱼的少年。

新厂的主打活路,是替水泵和千斤顶厂家加工部件。由于买不起高精设备,也养不起技术研发人员,只有从事这种科技含量不高的基础加工。

虽然利润小,但相对竞争也小一些,而且这些是使用率极高的日常民用产品,市场稳定。只要规模做得更大更远,便能薄中取利。

以前,仅是白天生产,随着业务量的扩大,开始实行两班倒。每班除去吃饭、午休,工作十二个小时,愿意加班的欢迎加班。

这是从富士康偷来的方法,谓之自由加班。算下来,有的工人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当然,收入也更高些,最多的一月能挣到五千。

但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故:一位工人的拇指被机器截掉了。当时我正在车间巡视,那时候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办公室,但也仅是装门面,其实每天都在车间转悠。

机器声隆隆、电光闪烁,这位工人加工的是水泵的叶轮部件,工艺要求相对高,规格和光度都很苛刻。

可能是太疲劳,有点恍惚,我听见“妈呀”一声,只见他一只手攥住了另一只手,血冒了出来,唰唰滴在工作台上。

那断了的指头,在台上跳动、跳动,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我曾在一本记不得名字的书上,读过一首名为《断指》的诗,从书中知道,仅在沿海地区,每年因工伤断落的手指在数千之多。

今天血淋淋的情景出现在自己眼前,我有点紧张,不知所措,同时感到,资本真是含血的。现代工业诞生于钢铁,也充满了坚硬的铁性。

妻弟临危不乱,立刻组织人把受伤的工人连同那节断指送到了本市最好的医院,手指接起来了,手术非常成功,前后花费两万出头。

两个月后,这位工人又回到了厂里。他是湖南人,爱讲笑话,挂在嘴边的一句是: 兔子们,虾米们,猪尾巴!不要酱瓜,咸菜太贵啦!” 后来听熟了才知道,翻译过来是: 同志们,乡民们,注意吧!不要讲话,现在开会啦!

除了工人素质、技术能力的要求外,设备的更新也是工厂主要基础之一,你无力生产的产品,别人可以生产,到处都是等米下锅的制造企业,甚至一些大企业也放下身段,来市场抢活。

他们有技术,有先进的生产设备,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差钱,有足够的资金流。为了竞争,我只得在设备上下血本。

这一年,我增加了两台磨床、两台铣床、一台高速加工中心。当然都是别人淘汰下来的产品,但对于我们来说,已是宝贝中的宝贝。

对于加工企业,设备是套牢每个人的绳索。眼看着它步步收紧,而你只能把脖子伸得更长送上去。

由于增加设备,厂里资金流快要断掉。新机器的投产运转远比当初的想象要复杂得多:用电的申请,场地的扩大,繁杂的安装、调试;总之,烧钱如烧纸。

妻弟拿出了他自己掌握的全部家当,共二十万。而他,已经半年没有领到一分工资。更要命的是,产品交付出去,资金迟迟回不来。

又不能得罪他们,得罪了,米就断炊。你不生产,有的是接活的人。工厂生产的事全部交给妻弟,我当起了公关男,出门讨账。

在A市三年,除了工厂车间,我几乎足不出户,因为生产、杂事,把我的空间和时间挤占歹尽,我对这座城市十分陌生。

而此后半年里,我差不多跑遍整个A市,还有周边的一些城镇。

杯觥交筹之间,我看到了鲜衣怒马的人们背后的另一种人生。一个花了三千元最后一分钱没谈回的男人,对着客人走后的一桌狼籍,突然大放嚎啕。

山河如画,人生艰辛。看似遍地流金,满目的,却是挤挤撞撞的人群。

每个人都在被生活押解、步履匆匆,而最后到底去往哪里?没有一个人知晓。

时间转瞬到了2015年。这个转瞬,当然是指时间意义上的岁月流逝,对于一家在种种夹缝中生存的小微企业,那些风雨、悲欣,则十分纠绕、漫长。

世界制造业格局正在发生巨变、转移。印度、越南,昔日黯然无声的一些国家和地区,它们比我们更有人工、税费、资源、环境优势。中国不再是世界制造业的香饽饽,竞争更加激烈。

我没有读报纸、看电视的时间和习惯,这些情况是看不到的,但我仍听到和感受到一部分。

中国一直有两个信息场: 主流的、地下的;有两套话语:地下的、地上的。它们并行不悖,偶尔又同流一下。

在新科技形势下,制造行业要竞争,一定得在设备上更胜人一筹,这是钢性要求。所以这些年,生产设备的更新换代,比人的换代更迅猛。

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人的换代以十年计,而某些产品的更替是以年计月计的。高精的检测设备和仪器必不可缺,而我此时,已没有能力再去做这些,眼看着自己工厂的大厦将倾,无能为力。

我算了一笔账,如果我一开始把资金投入到房地产市场,利润早已翻了几翻。和同行们在一块吃饭,大家都有些悔不当初。

上一年,我的工厂工人增加到五十人,产值五百万,除去租金、工资,种种明面的、暗中的支出,剩余利润二十万。而银行的利息、朋友们的借款利息高达三十万。

算下来,还亏十万。要说利润也有,那就是一堆机器。我现在仍没有车,出去、回来,远的打的、乘公交,近的就骑一辆松松垮垮的摩托车。

有一天,上面来了通知,要求工厂限期搬迁,理由是污染。我整个人一下傻掉。小家搬迁三年穷,这么大的摊子怎么搬?再说,如今A市寸土寸金,往哪里搬?

租主说: 别傻了,谁也抗不住。地块收回,新的主人用于房地产开发。我们不是亲儿子,房地产才是。

厂房是原主的,政府不能让其吃亏,赔了他几百万,加上这些年我付的租金,他还是赚了满盆满钵。失误的决策,却带来意外的实实在在的收益,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吧。

而我已经四十岁,身心俱疲,除了一堆破铜烂铁,一无所有,只好推掉所有订单,收欠款,卖设备。

十年,爱人和孩子没有来过这边,我也仅仅能春节时回一次家。算起来,也就回去了五六次。有些春节在厂里度过,来去匆匆,像一阵风。

熬了三个月,机器卖出一百万,欠款有些如石沉大海,再也要不回来。债主跑了路的,比我情况更不堪。还清了所有欠款、利息、各种税费,手上还剩下十五万。

家乡有一句吉祥语: 出门三十六,回来十八双。常用于朋友出门的送行祝福,所谓一个也不能少。而我带回家的钱,仅是出行时的一半,情如霸王倒退乌江头。

南地十年,我解决了至少二十人十年的吃饭问题,而从今后,自己的饭碗却碎了一地,工人们曲终人散。

妻弟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把余下的十五万,分给了他六万。

离婚是后来的事,什么原因,他不愿对我说,我也无力追问。听说他现在一家餐馆帮忙,每天顶半头花发,躬着腰在后厨与大厅间穿梭。

如果把一个人的生命以十年作为一个刻度,从三十岁到四十岁,A市整整耗去了我堪为宝贵的黄金十年。

就要离开这座耗尽了我青春意气的城市,除了不甘而甘,还能怎样?

大溪、松门、新河、石塘、石桥头,多么熟悉的地方和声音。

南地十年,我差不多能完全听得懂这里所有的方言俚语,记住几乎每一条路径、每一条街街巷巷。

石塘的水,果冻一样绿,岛上的植卉四季如碧;洞下沙滩广阔温柔,潮涨而没,潮落而出;人民路、万寿路服装专卖店,品色如海,花红柳绿,没钱也不要紧,带上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就行……

所有这些,曾像夏天的海风,将我的青春吹动,现在,它们依然如故,而我,将回到已十分陌生的故乡,那个在时间上几乎停滞、像迷宫般的西北小镇。

到家的傍晚,母亲正在院子里,点起一柱香,为远行归来的儿子祈祷。

我看见烛光映着她的白发,像一片儿月色,薄薄地铺在夜色上。

*本文由丁成口述

作者陈年喜,矿工诗人

最后推荐一首作者的诗:

《炸裂志》

作者/陈年喜

早晨起来 头像炸裂一样疼

这是大机器的额外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 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 铉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在他们床前

我岩石一样 炸裂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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